朋友一生一起走,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事大家都懂。
待得目光交汇,不过几个吐息的功夫,并肩而坐的两人双双低头。
秦萝拿起面前的西瓜, 一双圆润透亮的杏眼失去高光, 只剩下黑黑的圆。
江星燃如同战败的公鸡,耳朵和侧脸全是红。
“什么玩意儿, 皇甫公鸡?哈哈哈桀桀桀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名字吗?”
伏魔录得前仰后合, 滚成一个晃来晃去的球:“够我一整年, 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
它说着忽然停下,呆呆对上秦萝的双眼,一瞬静默后,再度紧紧蜷缩起来, 装可爱似的扭了扭身子。
“不过, 明日便是问剑大会了。”
席间一个姑娘道:“憨孙小姐当真不用准备准备?我听说各家贵女都想争得头筹,去领略一番神剑的风采。”
……问剑大会?那又是什么东西?她一个弹古筝的乐修, 到底有想不开, 要去参加这种一听就是剑修专属的活动?
伏魔录对卫州的风土人情并不了解, 闻言一头雾水, 在心中暗暗腹诽。
秦萝与江星燃对视一眼, 见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满面茫然。
恰在此刻,识海里传来无比熟悉的旁白,被一道浑厚的青年男音念出来。
[问剑大会。听闻这四个字,你心头不由一动,扬起半边嘴角,露出势在必得的冷笑。]
它说得声情并茂、十分卖力,秦萝觉得这道声音实在认真, 自己理应给它一点面子,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于是眼珠子一转,小脸板了板,当真如旁白里所说那样,勾了勾右边嘴角。
只可惜第一次实践这个动作,她没有经验,只能模仿电视里那个总在嘴巴抽抽的叔叔刘能。
秦楼已经不敢再往嘴里塞点心和瓜子了。
他如今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怀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水镜里的小孩拎出来,告诉她那不叫冷笑,叫中风。
[何为问剑大会?在御龙城,这个问题的答案人尽皆知。]
也许是因为她非常配合,旁白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响亮许:
[御龙城之所以得名,皆因此地乃神龙栖息之所。卫州妖魔盘踞、战事频发,千年前邪魔入侵生灵涂炭,千钧一发之际,幸有一仙人御龙而来,庇护苍生。]
秦萝停下啃西瓜的动作,细细去听。
[神龙护主,战死于城门。
待邪魔溃散,仙人离去时,神龙残魂寄放于城池之中,辅以“潜渊剑”镇守,以供汲取天地灵气。只望有朝一日龙魂苏醒,归于天地间。]
这番话听起来文绉绉,伏魔录小声解释:“就是有个很厉害的大能保护了这座城,跟在身边的龙却战死了。他就把龙的魂魄放在这儿,还留了把叫‘潜渊’的剑。”
[相传潜渊与龙魂相连,潜渊出鞘之际,神龙亦将苏醒。奈何千百年来沧海桑田,却未曾有一人能将神剑拔离剑鞘,这问剑大会,便是由此而生。]
旁白继续道:[神剑圣洁,不可被庸人所触。故而御龙城每年筹办一届问剑大会,招揽碧玉年华的女子比试文武略,唯有前三甲能深入城主府,尝试拔剑。]
伏魔录一心一意当它的同声传译员:“问剑大会,十六岁以上的女子,前三名能去拔剑。”
秦萝一愣:“为什么只能是女子?”
年龄她还能理解一些,至于性别方面为什么卡得这么死,真是个未解之谜。
“因为御龙城本就是女尊男卑吧。”
伏魔录挠头:“男子地位低下,很可能直接被划分到了‘庸人’的队伍里头。要说的话,这里住着的人应该也并不相信男子能拔出潜渊剑,干脆不让他们浪费时间浪费名额啰。”
可是她爹爹就是剑圣耶。
小朋友不能理解其中的逻辑,暗暗皱了皱眉,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清亮的钟鸣。
[请留意,任务已变更。
当前任务:身为御龙城首屈一指的贵女,你怎能错过这场一年一度的盛事!明日便到了问剑大会的时候,发挥出你的全部实力,去擂台上一展雄风吧!]
秦萝还没来得及出声,伏魔录就抢先不服:“天书你等会儿!秦萝她一个乐修,若说比拼剑道,难道要拿着乐器上去砸人?”
“憨孙小姐天资过人,一手云筝出神入化,无论遇上何等的对手,一全都不在话下。”
一名贵女掩唇轻笑:“听说城主府里的城主也会参加比试,要说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对手,应当只有她了吧。”
“城主?”
另一人喝了口酒:“谁不知道城主无心修炼,一心扑在那字画上,要我说啊,憨孙小姐是头名。”
“就是就是!无需忌惮少城主。至于其他人嘛……憨孙小姐的力,岂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我在这里就先行敬酒,恭祝小姐旗开得胜,潜渊剑收入囊中。”
“到时候神剑出、龙魂起,我的家必水涨船高,恐怕御龙城之内,再无能够与之媲美的家族了。”
喝酒那人开了个阿谀奉承的头,其余贵女纷纷应和。
秦萝坐在酒席中间,只觉得四面八方叽叽喳喳,吵得她耳朵嗡嗡作响,恍惚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嘴里的“我的家”并非那人自己的家族。
毕竟“我的”是她的姓。
“原来如此。”
伏魔录若有所思:“参加问剑大会的并不全是剑修。对于御龙城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拔剑不是他们真心的目的,而是把它看作了一条通天大路,从而让自己的地位速速提升。”
秦萝有些坐不住:“可是伏伏,我明天真的要打架吗?我我我的修为不高……”
要是表现差劲、被人打败也就罢了,这就跟期末考试的分数比不过人家一样,秦萝愿赌服输。可关键在于秘境之外,还有许许双盯着水镜的眼睛。
如果被爹爹娘亲哥哥一起看见她惨兮兮的模样,秦萝想想就能脸红。
“这个你大可放心,还记得楚明筝之前怎么说的吗?筑基期秘境。”
伏魔录对此并不担心,甚至兴致勃勃:“看看你周围的那几个姑娘,全是练筑基水平。这地方估计灵气稀薄,所有人的修为都不高——你难道不想让爹娘看看你的进步吗?明日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啦!”
虽然它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秦萝从喉咙里发出小小一声呜咽,低头又吃了口西瓜。
但果然还是觉得超紧张!
耳边的七嘴八舌还没停下,秦萝耳边嗡嗡,正要继续埋头吃瓜,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了门。
在令人苦恼的杂音里,这道敲门声干净利落,只需一瞬,就让她抬起脑袋。
“我不是说过,不要余的小侍前来打搅么?”
坐在秦萝身边的贵女蹙眉,语气满含不耐:“谁这么扫兴,走——”
一个“开”字没出口,便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不由分说地推开。
秦萝咕噜咽下嘴里的西瓜,仰头眨眨眼睛。
进屋的人年纪极轻,应是处在男孩与少年之间的过渡阶段。今日天寒,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衣,愈发衬得肤色冷白如玉、五官昳丽非常。
只一眼,来人便撞上秦萝的视线。
主座上的女孩眼前一亮:“谢——”
她一个字堪堪出口,就听另一人厉声道:“云衡?你来做什么?”
秘境外正在慢吞吞品茶的云衡本人:“噗——”
什么玩意儿?他为什么会听见自己的名字?而且用非常嫌弃的语气念出“云衡”这两个字后,那个女人瞪着的家伙怎么会是……
谢寻非???
乍一听见云衡师兄的名字,秦萝也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谢哥哥在幻境中的假名。
明明他自己的名字也很好听,为什么要用“云衡”呢?
“云衡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醉仙楼?”
一人嘲弄道:“我曾多次盛情邀约,都被公子毫不留情拒绝了。”
另一人迅速接话:“公子可是在家住得无趣了,想来解解闷?这里有上好的美酒佳酿,来陪我们喝上几口?”
谢寻非并不正眼看她们,目光落在秦萝脸上,似笑非挑了眉:“明日便是问剑大会,我来接家姐回府。”
“哦——!”
伏魔录恍然大悟:“还记得她们说你有个弟弟吗?就是谢寻非!”
所以……她是谢哥哥的姐姐?
好奇怪哦,秦萝摸了摸鼻尖。
“这种事情,恐怕不能由云衡公子说了算吧。”
秦萝身边的女冷冷一:“这场宴席由憨孙所办,我们也乐得自在。是走是留,还得先问问她的意见。”
她说完匆匆扭头,望向秦萝时,俨然成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你说是吧,憨孙。”
饶是谢寻非,听见这二字,也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时怔忪。
反应过来这是某个人的名字,年眼尾悄无声息一弯。
呜呜呜。
秦萝把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心底有个小人在砰砰撞墙。
“我若是云衡公子,不会出来抛头露面。”
风绪温声,眼中隐有讽刺:“听说公子不会刺绣,更不懂得如何下厨,身为男子,这可了得?与其成天在外闲逛,不如早日寻个妻家。”
他说罢意更深,兀地转过视线,温和望向秦萝:“说起这个,我仰慕小姐已久,听闻小姐要来,连夜缝制了这个手帕,还望小姐收下。”
水镜旁秦止的视线愈发犀利。
醉仙楼不比烟花之地,小侍亦与小倌不同,只需伺候用餐便是。
倘若遇见寻常客人,那就尽心尽力陪在身边,指望客人能多赏些小费;倘若碰上贵客,往往会送上一些精致的小礼物,用来讨其欢心。
这些礼物算不得贵重,客人们大一置之,秦萝却认真低下脑袋,仔仔细细打量新得到的小礼物。
帕子白白净净的,上面绣了腾飞的龙图,技艺精湛,栩栩如生。
老师们说过,对于他人的好意,一要真心诚意地道谢——礼物给她带来了快乐,如果能好好说上一句谢谢,这份快乐就能一分为二,落在送礼物的那人身上。
“谢谢你,好漂亮!”
秦萝小心翼翼接过,用拇指摸了摸手帕上的龙:“就像真的一样。你晚上熬夜做这个,一很辛苦。”
风绪怔了怔。
对于富家小姐来说,这种手帕随处可见。他送上去的时候,也只是希望能多得到这位贵女的哪怕一点点注意。
对方如此认真地道谢,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虽然……连夜缝制手帕,的确很是疲累。
“想到是为了小姐,就不觉得辛苦。”
他很快调整心情,如往常一般说起漂亮话:“小姐若能常常把它带在身边,我——”
风绪话音未落,识海中忽有一道威压重重落下。
这股威压毫无由来,他被迫闭上嘴巴,一个恍惚过后,身边的秦萝已被人拉起了衣袖。
谢寻非拉着她袖口,言简意赅:“跟我回去。”
“云衡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名女斜斜睨来视线,语气不悦:“你云衡不守男德、离经叛道,在御龙城早就家喻户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是你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么?”
耳边传来不知哪位长老的噗嗤轻,顶着无数道投来的视线,云衡死死凝视水镜,眼角一抽。
好家伙,他总算明白谢寻非那臭小子的用意了。
——他云衡怎么就不守男德了啊混账秘境!
“就是。”
幻境之内,有人接话:“我听说,云衡公子——”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另一道陡然扬高的嗓音:“别说了!”
女愣住。
秦萝从座上腾地起身,任凭被谢寻非拉着袖子:“不学刺绣下厨怎么了?他会除妖会用剑,修为比你们厉害得。”
不知是谁迟疑道:“可他……”
“他是我家的人,他说回去,我就跟着回去。”
秦萝扬扬鼻尖,学着她们方才的语气,说得不甚熟练:“家里人说话,也不是其他人可以、可以打扰的。”
她竟会说出这种话,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女们面面相觑,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们之所以这般针对谢寻非,除了的确看不惯他的作风习性,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姐弟两人素来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本想顺势而上,借此机会讨好秦萝——
如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位大小姐平日里最是瞧不起男子,今天怎会为他说话?
即将显形的、足以让整间屋子一齐闭嘴的灵力,在此刻悄悄褪下。
谢寻非没开口,懒懒扬了眉梢,掩去眼底不耐烦的戾气。
“我说,”水镜前的秦止看一眼自家道侣,“是不是在笑那小子。”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一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拍拍他脑袋:“从‘那个小侍有没有碰到她’,到‘收下男子的手帕有没有特殊意义’,你已经问了我十八个类似的问题。不要像惊弓之鸟,放宽心放宽心。”
“嗯。”
沉默寡言的男人乖乖点头,不过一眨眼,又蓦地看她:“确定是拉的衣袖吧他们?”
江逢月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绿豆糕。
秦萝不喜欢这个地方吵吵闹闹、酒四溢的环境,打了主意要和谢寻非离开,离开之前,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江星燃。
他仍然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两眼发直。
但见识海中字迹慢慢消散,在方方正正的任务框里,浮现起全新的语句。
[当前任务:是不是想走了?真遗憾,作为醉仙楼里无财无势的小侍,你必须继续留在这里斟酒,为了生计劳心劳力。
别丧,等到明日的问剑大会,你会得到新任务。]
——最前面那一句话,绝对是在嘲讽他对吧对吧!男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要经受这种待遇啊!
“走不了。”
江星燃端起一杯酒,嗅到浓烈酒又放下,借酒消愁行不通,只能绝望啃西瓜:“明日问剑大会见。”
总而言之,秦萝最终还是被带出来了。
离开吵吵嚷嚷的酒楼,当鼻尖上的脂粉味道散去,春风携着清爽的树木香轻轻涌来,如同一层又一层荡漾的清波。
小朋友舒舒服服吸气呼气,走路带风,仿佛可以随时飞起来。
“还好你来了!她们都在让我喝酒,周围全是香喷喷的味道,差点把我熏到打喷嚏。”
秦萝憋了太久,这会儿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蹦出来:“还要背诗背词,我一点儿也不会。”
谢寻非已经放开了她的袖口,闻言轻笑:“没事就好。”
“不过谢哥哥,”她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明日便是问剑大会,这位小姐夜不归宿,她娘亲心里着急,派了不人寻她,她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谢寻非把幻境和现实分得很开:“至于醉仙楼,是向路人打听到的。”
他顿了一下:“在这出幻境里,我的名姓是云衡。”
话题冷不丁转到这个方向,秦萝的动作也是停了停。
小朋友没说话,垂头用双手捂住脸。
小朋友的耳朵和侧脸变成爆炸大番茄。
“我、我没看到天书上填名字的那句话,以为随便写着玩儿,当时它又一直在跟我聊天。”
秦萝心里的小人继续砰砰撞墙,决定出卖队友:“江星燃还叫皇甫公鸡呢。”
夜里的长街四下寂静,半晌,响起少年忍俊不禁的低笑。
秦萝:……
秦萝仰头瞧他,原地蹦了三下,拿食指戳了戳谢寻非手臂:“你你你不许笑,我们已经很可怜了。”
轻笑的余音尚未散去,身边的人低下脑袋,对上她的眼睛。
御龙城不算繁华,这会儿夜色渐深,见不到太人。春夜的天上悬了繁星点点,应和着皎皎月色与灯火通明,衬得他的双眼莹莹发亮,淌出清凌凌的意来。
谢寻非抿唇:“嗯。”
秦萝默了一瞬,认命似的踢飞一颗小石子:“算了,你还是笑吧。”
谢寻非嗓音很淡:“为何?”
“因为——”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说,歪了歪脑袋:“我很看到谢哥哥像这样笑。”
在她的印象里,谢哥哥虽然有时会勾起嘴角,但从来不会带给人高兴惬意的感受,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容都是冷冰冰的,夹杂着挑衅与轻嘲。
年敛去唇边的弧度,微微一怔。
“你如果觉得开心,那就吧。”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秦萝正了正神色,再仰头的瞬息,露出一个现了虎牙的:“谢哥哥笑起来很好看的。”
她说着思忖片刻,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很快补充:“不的时候也很好看!”
谢寻非没应声,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侧开视线。
啊呜,好可爱。
江逢月双手捧脸,老母亲微。
“那小子,”秦止如同小学生告状,“他脸红了是不是。”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脸红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正色:“上回萝萝说爹爹生得好看,你不是也脸红了?”
感觉到四下投来的视线,秦止耳根微烫,也给她塞了块绿豆糕。
醉仙楼距离二人所在的府邸并不远,凭借天书指引,秦萝没过久便被送到房间。
她心里忘不掉那个耻辱的名字,想来想去总觉得丢脸,与谢寻非匆匆道了别,吱呀一声关上房门。
房门紧闭的瞬间,心里的石头随之沉沉落地。
——其实并没有。
“啊——啊呜呜。”
小小的一团浅绿色跳进床褥,圆脸埋在枕头里,打了三个滚儿:“怎么办伏伏呜呜呜,明天还要参加问剑大会,我的名字呜呜呜——”
作为罪魁祸首,伏魔录小心翼翼:“平常心,平常心,当你把那四个字当成一种习惯,就不会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当成习惯嘛!
秦萝狂蹬小腿,小僵尸一样平躺着跳了跳,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咕噜噜往外冒泡泡,忽然之间突发奇想:“伏伏,我半夜睡着的时候,不会从床下面冒出一个怪物吧?”
伏魔录:“……你这又是何出此言。”
它一点儿也不懂小孩子的世界。
秦萝抱着被子又打了个滚,当初她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大家一致觉得床下很可能藏着怪物,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能把脚和手伸出被子。
她在苍梧仙宗里头,几乎每天都和小师姐一起睡觉,如今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秘境,心中难免会生出不适应。
今晚是噩梦,明天也是噩梦,整个幻境都是噩梦,只希望早早结束好。
虽然出去了,很可能也是噩梦。
秦萝用脑袋撞了撞枕头。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好不容易平复情绪,静静躺在床上大脑放空,毫无预兆地,听见一道敲门声。
如今夜色已深,不知是谁会来敲她房门,秦萝下床上前,识海里传来伏魔录的低声提醒:“当心。”
打开门,居然是谢寻非。
年本是站在漆黑夜色里,此刻被房间里暖洋洋的烛光洒了满身,不知怎地略微愣住,看了看她的脸。
秦萝没反应过来原因,出声打破沉默:“怎么了,谢哥哥?”
识海里的黑色小煤球无声动了动,探出脑袋看好戏。
真是稀奇,它居然在谢寻非这个阴晴不的小魔头脸上,发现了一闪而过的手足无措。
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紧张的?
“这个。”
他话不,兀地抬起右手,递来一只圆圆滚滚的兔子玩偶:“给你。晚上若是觉得害怕,能试着用一用。”
房门另一边的女孩很快睁大双眼。
“谢谢谢哥哥!”
秦萝不会使用“久旱逢甘霖”、“喜从天降”一类的词语,只能眉眼弯弯将它接过:“我我我正好有点无聊,也不是害怕啦……你在哪里买的,好可爱!”
这只兔子居然和他魔形成的小黑兔一模一样,同样是胖胖圆圆的身子,呆呆的眼睛,还有两只大耳朵。
谢寻非沉默半晌,别开了脸:“……是我做的。”
秦萝杏眼睁得更圆:“咦!”
谢寻非被她看得脸热,眼睫轻轻一动。
当初在沧州,秦萝为他购置了件新衣服。他心知要回赠礼物,对于礼物的选择却是一直犯难。
师兄师姐都说女孩喜欢首饰和玩偶,秦萝不缺灵石,珠宝有许多,可玩偶又显得不够贵重,配不上她精心挑选的衣服。
思来想去,他稀里糊涂自己做了一个。
在黑街独自待了这么年,要说做饭缝衣,谢寻非都会上一点。
御龙城里的男子它们看作讨好女人的工具,对于当初食不果腹的他来说,却是不得不学会的保命之法。
结果做完了又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滑稽,愣是放在储物袋没拿出来过。
今日想起秦萝人生地不熟,独自待在房中许会害怕,他在屋外犹豫许久,等小女孩呜呜咽咽的声音慢慢消弭,下决心敲响了房门。
万幸她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年下意识松了口气。
“谢哥哥还会做这个?你好厉害!”
秦萝夸得真心意,另一边的谢寻非却是微微蹙了眉头,似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那人送的手帕,你还留着么?”
秦萝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用意,很快点头。
谢寻非:……
“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会做。”
他声音有些闷,听不出话里的情绪:“你若是想——”
秦萝认真等待下文,却见他恍然一般抬起长睫,吐豆子一样飞快道:“时候不早,明日还要参加问剑大会,我先走了。晚安。”
秦萝困惑地偏了偏脑袋,想不懂被他咽下去的言语,只得道上一句晚安。
于是房门被轻轻关上,谢寻非没做停留地转身,迈步的须臾,在心底暗暗出声。
一,二,三,四,五。
丝毫不出意料地,从卧房之内,再度传来一声被极力压低的惊呼:“啊——啊呜呜!”
秦萝望着镜子里乱糟糟的头发,只觉得自己顶了个大大的鸟窝:“怎么会这样!伏伏!!!”
小黑球缩了缩身子:“当时事出突然,来不及提醒……你明白的,安全最重要,我一直在帮你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难怪谢哥哥会露出那种表情!
秦萝原地蹦了两蹦,拿小兔子砸自己脑门。
房门之外,缓缓离去的年唇角微扬,止不住眼中浅。
今夜的天边繁星闪烁,簇拥着一轮澄净明月,庭院深深,四处可见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不知从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若是从前总觉得烦躁,今夜听来,却是莫名其妙地生出好心情。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被再次打开。
谢寻非迟疑着回头,见到一只被举到门前的兔子。
然后是一个突然从门后窜出来的脑袋。
秦萝站在流泻的灯光里,乱蓬蓬的头发得了整理,服服帖帖披在身后,被烛光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视的瞬间腼腆一,冲着他挥了挥手里的玩偶,就像兔子在对他点头。
“我会抱着它睡觉的。”
秦萝说:“谢哥哥,明天见。”
这是他头一回遇上能说出这三个字的人。
一些细碎的、朝生暮死的因缘逐一串连,原本毫无祈盼的每一天,都被重新染上崭新的色彩。
以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作为引子,他不再是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怪胎,开始期待着见到某个人,也期待着被那人看见。
真神奇。
岑寂的春夜里,晚风慢悠悠打了个旋儿,惹得枝叶哗哗作响,浮起涟漪般的影子。
谢寻非弯起桃花眼,向她微微一:“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