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镜之外的观望席位上, 自百年前的第一场试炼成立以来,头一回出现如此之久的停顿与沉默。
被邀请来此地的,无一不是在修真界里崭露头角的为之士,修为皆不低于元婴。
能元婴, 自然见识过诸多大风大浪, 也遭遇过无数次玄奇瑰丽的奇遇,对于这群大能而言, 小小的筑基修为实在不值一提。
因此绝大多数时候, 他们是以长辈的姿态做出指导与评, 对于试炼的进展了熟于心,无论剧情如何,不可能脱离掌控。
今日这是独独一回,一切全乱了套——
更令人膛目结舌的是, 在经历一系列匪夷所思、常人连想不敢想的操作后, 他们居然还成功了。
以一种超乎所人意料的方式。
邪祟由人的灵魄所化,虽然被阴蚀妖的邪气牢牢控制, 但究内里, 却仍残存着几分属于人的意识, 向往自由, 也渴求着得拯救。
倘若使用寻常办法, 以刀剑将它们逐一屠杀,只会将邪祟的杀气刺激大化,使沦为只知杀戮的工具;而如今傅清知的感灵,恰恰唤醒了中身为人的本能。
感灵体质消逝多年,这本应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节。
各位长老与家主也绝不会想,遥遥望着水镜中逶迤而下的迢迢清光,自己竟会在一场属于练气筑基小弟子们的试炼里, 感受久违的震撼。
“那是感灵体质吧?我听闻它多年前已销声匿迹,居然出现在了傅小道友身上!”
“老天,他们在天上晃荡,我的心也跟着抖……这群孩子厉害啊!秦萝那首《镇魔曲》来得恰处,江星燃的修为也精进不。”
“不是不是,谁来给我讲一讲,那操控魔气的小孩是谁?秘境里规定过不许御器飞行,他倒,法器没拿,直接用上魔气了!”
“一旦这些邪祟得感化……就不足以成为障碍了吧?”
宋道长出神一会儿,半晌才怔怔开口:“这群孩子,把死局给破了?”
“死局究竟没破,如今还尚不知晓。”
齐薇毫不掩饰眼中笑意,唇角微勾:“道长可不要忘了,与那些亡灵邪祟相比,这场试炼大的阻碍……分明是阴蚀妖。”
后三个字轻轻落在耳边,宋道长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色骤然一凝,再度抬头看向水镜。
对了……还剩下一个阴蚀妖。
面对它,这群孩子会怎么做呢?
秘境之中,夜色被光芒映衬得恍如白昼。
秦萝坐在魔气之上,仰着脑袋量身边景象。身为一个见惯了钢铁大楼与车水马龙的普通小孩,她没见过如此磅礴绚丽的画面,一时间看得入了神,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谢哥哥,”小朋友的分享欲很是强烈,秦萝说着回头,无比激动地抬音量,“你看那边!”
她本是极为欣喜,然而视线落在身后的小年身上,整个人却是兀地愣住。
之前弹奏乐曲的时候,因为一心一意全神贯注,秦萝所注意力集中在问春风上,不容许半分神。
当时邪祟四起,每次的进攻杀气腾腾、不留余力,按理来说,她绝不应该毫无损。
直与谢寻非四目相对,秦萝才终于意识这个问题。
谢寻非当年被心魔所困,停留在七年前的龙城中日日循环,如今无论心智还是身体,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不是多大的年纪,因而当她乍一看去,年的身形纤瘦单薄,道道血痕愈显出令人心悸的狰狞——
侧脸被划开几道血口,极致的红映衬着皮肤极致的苍白,衣物亦是被鲜血晕开,紧紧贴在手臂和胸口之上。
与秦萝相比,他的满身血色实在狼狈不堪。
秦萝哪怕再涉世未深,也能在此刻瞬间明白,这是为保护她而受的伤。
“谢——”
“如今邪气未散,不要分心。”
谢寻非毫不在意地扬扬嘴角,抬手粗略一抹,拭去几缕滚烫粘稠的血迹:“灵祟体内的邪气尽散,阴蚀妖定会怒。”
放眼望去,这些魂魄中残留着来自阴蚀妖的邪气,受它操控,也能与它生感应。不容易收集的杀戮工具被一夜损毁,那怪物准得疯。
事实证明,他所言不虚。
年音堪堪落下,自不远处的群山之巅,陡然涌来一阵杀气。
这股浓郁的杀气仿佛拥实体,引得四面八方山石剧颤,夜色涌动如潮。
识海被如此猛烈的威压狠狠碾过,秦萝只觉后脑勺剧痛万分,储物袋里找药的右手用力一抖。
“我还需安抚这些灵魄,恐怕无法前往山中。”
傅清知蹙眉:“……只能靠你们几位了。”
月试炼的目的是为比出一个头,而非考验团队协作。
为防止弟子之间出现争抢功劳、用人海战术通关试炼的情况,秦萝等人压制邪祟的那一刻起,征讨阴蚀妖的机会,就仅仅只面对他们几人而开。
傅清知无法走开,如此一来,只剩下秦萝、江星燃、陆望与谢寻非。
一个筑基初阶,一个练气巅峰,以及两个懵懵懂懂的练气小朋友。无论怎样看,要想败起码在筑基中阶的阴蚀妖,显得些吃力。
秦萝给身边的伙伴分递去几颗丹药,右手暗暗握了握。
他们已经走后一关了。
大家努力了这么久,哪怕希望再渺茫微弱,她也想要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更何况……距离能够治小师姐的灵药,只相差很小很小的一距离了。
她想让小师姐起来,不用每天戴着面纱,不被他人疏远嘲笑,也不会总是露出悲伤的神色,而是能像所人那样,快快乐乐大大方方地笑。
那才是她本来应该拥的人生。
“一起去吧。”
江星燃又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眉眼之间尽是龙飞凤舞的色彩:“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刺激的事儿,一定要让那个怪物看看我们的厉害!”
这位小朋友总是对自己的实力怀不清晰的认知。
水镜之外,江家家主无言扶额,听见身边几道善意的笑声。
“嗯。”
秦萝深吸一口气:“我们一起去吧。”
邪气重了。
还没山巅,秦萝就已经感了强烈的不适。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也不想让朋友们因为自己感担心,于是硬生生把吃痛的神色压下,抿了抿唇。
再看他几人,同样是面色白,中江星燃甚。
邪祟消逝,阴蚀妖的愤怒达顶峰。
半个山头充斥着翻涌不休的黑烟,秦萝勉强奏出一首基础的《清心音》,待音律如清风拂过心头,总算觉得不那么难受。
“……当心!”
伏魔录的嗓音骤然响起,紧随后,是一条藤蔓般重重来的漆黑长条。
陆望将它一剑斩断。
这条藤蔓宛如一个预告般的引子,在被陆望击中的瞬间化为徐徐黑烟。黑烟缭绕之际,远处苍黝茂密的树林猛然一动。
谢寻非默然蹙眉,向秦萝身前稍稍靠拢。
树林颤动的声响愈来愈烈,伴随着腾腾杀气,一团巨大黑影缓缓浮现。
黑影毫不规则,没固定的形体,身体中央镶嵌了一块隐隐光的白团,在浓郁夜色里,几乎无法被察觉。
“那、那是阴蚀妖的心脏。”
陆望行事谨慎,向陆仁嘉听了不用情报:“只要用镇邪剑刺中那个地方,我们就、就能赢。”
“听起来倒是简单。”
伏魔录闷声:“这妖邪之物没形体,浑身上下能化作黑气供它驱使,你们连靠近它很难做,更不用说把剑刺进心脏。”
它说着顿了顿:“要不咱们还是去了?一场试炼而已,不值得赌上性命去拼。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那就糟糕了。”
“没关系。”
秦萝也些怵,指尖止不住抖:“我听说过,如在秘境里遇上生命危险,会被立马踢出去。也就是说,不管在这里遇上什么危险,不可能死掉。”
伏魔录如同开世界:“是这样吗!神——”
邪恶的魔道法器终于意识什么,笑容凝固在嘴边。
——神奇个鬼啊!
那它之前差把整个未来豁出去,只为在秦萝坠崖时护住她的一条小命……结这丫头压根不会事啊!
秦萝自然不会知晓它的内心纠葛,板着圆脸吸了口气。
阴蚀妖来势汹汹,没留给他们丝毫准备的时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无尽黑潮狂涌而至。
这是后的一战。
观望席上,宋道长心脏狂跳,下意识握紧双拳。
“这样,我和陆望负责吸引它的绝大部分攻击,谢寻非带着秦萝去它身边!”
江星燃迅速祭出法器,但见明灯灼目,迸出的光华锋利如刀,瞬息之间,将几道黑影逼得节节后退。
吸引攻击是危险的活计,绝不可能让秦萝来做;去阴蚀妖身边的道路同样危险重重,需要个实力强劲的家伙在一旁相助,譬如筑基初期的谢寻非。
虽然这样的分组他并不喜欢,但毋庸置疑,这是为稳妥的手段。
陆望不多,行事却很快,闻言立即拔剑,击退又一道黑潮。
谢寻非头。
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小大没什么朋友,与旁人交流要么语气不善,要么惜字如金,此时此刻,却垂眸顿了顿。
年语气生涩,开口是显而易见的笨拙:“你们……千万小心。”
魔气降落在山巅,四人很快分头行动。
江星燃的琉璃灯光华四溢,陆望的剑气同样灼目,在夜色之中格外显眼,没过多久,吸引了邪魔的大部分注意。
阴蚀妖的修为在筑基中阶往上,两人皆是远远不敌,美曰“吸引注意”,实是在铺天盖地的杀气里狼狈躲藏。
他们支撑不了久,谢寻非心知不能拖延时间,特意隐匿了气息,拉着秦萝衣袖步步往前。
秦萝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在涌动的风声里,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在不久之前,她还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教授abcd。
阴蚀妖灵智未开,只知毫无休止地疯狂杀戮。她与谢寻非被魔气包裹,居然与周遭的黑气达成了微妙的统一,步步前行,始终没引起它的注意。
“不错不错,居然用魔气做了伪装。”
墨门长老轻声笑笑:“只不过……距离尚远的时候,这个法子或许用,等靠近阴蚀妖,只怕任何小花招不管用啰。”
江逢月地敛了笑,凝神望着水镜所在的方向。
她看得极为认真,猝不及防,听见身旁一道冷凝的男声:“那小子,的的确确拉的是袖子对吧。”
一转眼,是她道侣一本正经的表情。
江逢月:?
所以你整天在关注些什么东西?这就是剑道第一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吗?
墨门长老所料不错,当两人逐渐靠近阴蚀妖,庞大的怪物似是所察觉,身体往右侧微微一偏。
“……被现了。”
宋道长手心尽是冷汗:“还差一……只能看后的放手一搏了。”
在极致的紧张与恐惧下,秦萝居然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清醒,努力压下瑟瑟抖、只想逃跑的情绪,鼓起勇气环顾四周。
他们距离阴蚀妖很近,抬眼就能见那团白光,如拼尽全力,靠近它只需要短短几个瞬息。
无论多么害怕,不管是输是赢,在电光石火之间——
只差后一,再勇敢一些,她就能治小师姐的病。
邪魔察觉异样,出更为刺耳的厉声怒号,浪潮席卷,几乎将两道小小的身影吞没。
“……不行。”
不知是谁喃喃低语:“阴蚀妖邪气重,如此浩荡而来,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继邪祟之后,这是另一个难以破除的死局。
短短的距离宛如天堑,在他们抵达心脏以前,阴蚀妖的杀气必将抢先来。
幽暗的水镜里,在极为短暂的须臾,画面如停滞。
毫无征兆地,与秦萝并肩而行的小年倏然动了动。
江逢月条件反射地身体前倾,心口重重一敲。
排山倒海的杀气仿佛触手可及,秦萝屏息凝神,识海里的问春风渐渐显形。
她本欲奋力一搏,在耳边呼呼的狂风里,却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清澈悦耳的年音里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笑,近在咫尺,又飞快远离。
谢寻非对她说:“去吧,第一。”
生死之际,一切在转瞬之间。
年身后魔气骤起,裹挟着吞天噬地的狂意;他面上却是噙了笑,如同说着某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忽地伸出右手,将跟前的女孩顺势一推。
邪气与魔气两两相撞,在千钧一的间隙,秦萝被推往前方。
“他疯了?以筑基初期的修为硬扛阴蚀妖——”
这道声音说一半就戛然而止,水镜之外,没人再出声音。
江逢月仰头而望,眼底隐隐生出几分笑意。
秦萝握紧手中的镇邪剑。
她想回头,却心知肚明不能回头。
长剑散出的白芒刺透夜色,剑气破风而过,于狂风呼啸之间,出铮然巨响。
刺穿心脏的刹那,秦萝双目通红地转身。
邪魔的哀嚎之声响彻四野,杀气渐渐散去,狂风消弭,只余下并不显眼的悄然夜风。
秦萝来不及去看身前的景象,转身而过,望见团团簇簇的黑雾。
她分不清那究竟是魔气还是邪气,脑子一片混乱地向前奔去,因为过匆忙,险些摔了一跤。
黑气缓缓消散,月色穿过斑驳树影,勾勒出一道瘦削挑的影子。
四周寂静无声,女孩闻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谢——”
秦萝用力喘了口气:“谢哥哥。”
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扛下阴蚀妖,他如今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几乎成了个浑身猩红的血人。
谢寻非安静看着她,竭力支撑起身体,让自己不至于狼狈倒下,半晌朝她扬扬嘴角,如往常那般笑了笑。
说来笑,他这人出身不,也不懂得如何去讨旁人欢心。秦萝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多多人喜欢她,与那些人比起来,谢寻非只是无比普通、也无比不起眼的一个小。
他没多大的本事,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努力让她开心一些。
不知怎么,年忽然觉得些紧张,心口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这算是赢了吧?”
谢寻非迟疑片刻,带了犹豫地低低出声:“你……觉得开心吗?”
因为受了伤,他的嗓音显出几分疲惫的哑,仿佛与夜色融在一起,被风轻轻一吹,就能销声匿迹。
年长睫动了动,望见秦萝漆黑的眼睛。
她没笑,眼眶全红了。
“……本来应该很开心的。”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用力吸了吸气。秦萝想碰一碰他,却觉肉眼可见的地方全是血痕,无论如何也不敢所动作。
谢寻非看见她低下脑袋:“可是看见你……这样,怎么还能兴起来。”
这是完全超出他预料的说法,年愣愣一怔。
对于他而言,“兴”无疑是的答案,然而听见秦萝这番,谢寻非却忽然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听见怎样的回答。
心里像是些涩,随之而来的,是未过的、悄然生长的欣喜,击在胸膛正中央,噗通一跳。
他的怔忪极为短暂,也正是在这一时刻,低着脑袋的女孩忽然抬头。
谢寻非整个身体浑然僵住。
“……谢谢谢哥哥。”
一双手臂小心翼翼环住他脖颈,秦萝的声音很闷。
他一定不会知道,这场试炼对她来说究竟多么重要。
可即如此,谢寻非还是竭尽所能也拼尽一切地,实现了一个女孩的小小愿望。
秦萝踮着脚,用头顶碰了碰他下巴:“幸亏你……我真的真的、开心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