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山, 下山的路途要显得匆忙许多。
神庙里原本蛰伏着五只邪魔,如今被傅清知斩杀一只,被同伴的五十八刀残害一只,抱着同伴的尸体悔恨痛哭一只, 以及正打得火热、近乎达到忘我境界的两只。
山顶之刀光剑影, 叫人看得目不暇接,然而凝神一瞧, 才发觉位于战场中心的, 清一色全是邪魔本魔。
“它们应该不会追上来吧?”
傅清知匆匆扭头, 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长刀:“庙里那两个……是不是打起来了?”
姬幸将其中两个大块头耍得团团转,这会儿兴致正浓,一双琥珀色瞳孔隐隐发亮,如同潜藏在夜里的狐狸或猫:“那群家伙全是一帮蠢货。不过也对, 既然是面对练阶段的试炼, 一定不会设置太难,它们的修为已是极高, 倘若有了神智, 恐怕任谁也过不了。”
被摔得委委屈屈的江星燃吸了吸鼻子, 两只眼睛红成兔子, 拼命往嘴里塞止痛疗伤的灵丹。
“不过, ”傅清知神色微顿,看向秦萝手中抱着的长剑,“面对筑基中阶的对手,秦萝师妹竟能从它手中夺得镇邪剑,实乃勇可嘉。”
秦萝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耳朵嘿嘿笑了两声。
镇邪剑不愧是试炼里的终极具,诚诚恳恳贯彻了“神器”这一头衔, 只需堪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凛然灵气。
她涉不深,尚且分不清法宝的高低品阶,只觉得这把剑看去极为漂亮。
剑身狭长,寒铁于夜色中散发出幽蓝微光,晃眼瞥去,好似自天边流泻的银河。冰雾一样的白气氤氲缭绕,缠绕在剑身之间,拿在手中,甚至能感受到冰冰凉凉的触感,可能是伏伏口中提到过的“剑”。
真好看。
秦萝忽然毫由来地想,如果陆望也能拿上这样的一把剑,肯定与他十分相配。
陆望以后的剑,一定会比它更强吧。
趁着山顶的邪魔还没反应过来,一行人匆匆穿过密林。抵达山下小镇的时候,镇子里盘踞的黑比之前更浓,四处可见鬼影重重。
“看来阵法已被毁坏大半,不少妖邪都破阵而出了。”
傅清知蹙眉:“必须尽快前往阵眼,否则届时阴蚀祸世,我们必败无疑。”
这并非耸人听闻,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既然神庙里的怪物能有筑基中阶,作为本场试炼的最终任务,阴蚀妖必然已经到了筑基巅峰。
他们这里的最强战力仅仅停留在筑基初阶,对付阴蚀已是十分困难,更不用说到时候邪魔尽出,其中不知还有多少练筑基,相当于增加了整整一倍的难度。
难上加难,难于登天。
一旦阵法彻底毁坏,通关几率基本为零。
一旁的江星燃点头:“陆仁嘉师兄应该还在医馆吧?他一定知道整个大阵的阵眼所在。”
秘境之外,宋长哼哼笑了两声。
“不是我说,这新月试炼的难度果然名不虚传。秦萝把陆仁嘉搞到手后,比别人省去了多少功夫。”
宋长道:“镇邪剑的藏身之处、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阵眼所在的位置——他们的速度已经超出别人许多,如今看来,居然还是时时处在危急关头,可想而知对于其他按部就班寻找线索的弟子来说,时间有多么不够。”
“不设得难一些,怎么称得‘试炼’呢?”
另一名长老哈哈笑:“更何况新月秘境的奖励那般丰厚,总不能人人都可以拿吧。”
自从秦萝等人入山,前来旁观水镜的修士就越来越多。
对于秦萝,绝大多数人起初都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这位被宠坏的混世魔王究竟会惹出什么乱子——尤其在她身边,是同样怪脾气的江星燃和姬幸。
然而想象中的内讧并没有发,这群小孩居然一板一眼走完了剧情,并根据陆仁嘉提供的线索,在不可思议的时间内拿到了镇邪剑。
简直是个奇迹。
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秦萝纵身向前,于千钧一发之际、在筑基期邪魔的威压下,一把抱住镇邪剑的瞬间。
没人能想到,那个娇惯养的小女孩会做到这种地步。在九死一的抉择下迈步向前,是许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勇。
“这孩子……倒是与曾经颇有几分不同。”
有人低声道:“当初她抡琴保护陆仁嘉,亦是冒了命危险。”
“秦萝也算是终于豁出去,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了。”
墨门长老思忖:“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只剩顺着陆仁嘉的指引找到阵眼,再把镇邪剑放入其中。这事儿不难,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做到,只不过事成之后,应当把试炼的头名给谁?”
“傅清知吧?”
一个看热闹的青年摸了摸下巴:“傅清知是他们之中修为最强的,方才独自对两个筑基邪魔,居然并未落于下风。我敢打赌,要论修为、身法与胆量,秘境里没谁能够胜过她。”
“这样说不对吧。如果独独以修为确定魁首,不如去参加武斗会。”
宋长立马反驳:“把陆仁嘉救活的是谁?亲手拿到镇邪剑的是谁?秦萝啊!她不是魁首谁是魁首。”
齐薇睨他一眼:“哟,也不知是谁曾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好好看看那孩子能捣出怎样的蛋。宋长,如今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宋长讪讪笑笑:“前辈莫要笑话我了,这不是没想到吗。”
这真不怪他。当初秘境刚刚开启的时候,任谁都不会料到,秦萝的表现会这样亮眼。
“那都是没影的事儿,魁首的位置,届时自会留人来当。”
江逢月柔声笑笑:“还是先关心关心如今的展吧——他们已经抵达医馆了。”
江逢月所言不虚。
山里阴森黑暗,医馆则是灯火通明,被灯笼映得一片亮堂,宛如白昼。
陆仁嘉好歹是个仙门弟子,因有他守在这里,医馆成了一处人群聚集的避风港。阵法符咒被贴得到处都是,邪祟掠过,被灵力重重一灼,发出声声哀嚎。
除开陆仁嘉,许多参与试炼、尚未解开谜题的弟子也都聚在此处,祭出法器迎击邪魔。在一又一凌冽的灵气里,秦萝到一个很是熟悉的人。
“陆望!”
江星燃眼前一亮:“怎么会在这里?”
执剑的男孩闻声微顿,瞬间扭过脑袋。
陆望学习剑法没多久,还做不到化神识为本命剑,如今手里拿着的长剑,是秦止相赠的名剑[鸣风]。
比起初初拜入苍梧仙宗,陆望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唯有双眸沉淀了许多。怯懦与温吞的情绪渐渐减少,取代之的,是眉宇之间浮起的沉默坚毅、清隽如松。
虽然还是很容易害羞。
“我本想尝试在城中打听线索,寻得一些关于山洞的情报,没想到妖邪越来越多、肆意残害百姓,一来二去,便与其他师兄师姐一同前来除魔了。”
陆望抿唇笑笑,嗓音温轻:“……你们真厉害。听陆仁嘉师兄说,们已经拿到镇邪剑了。”
陆仁嘉作为一个必死的角色,垮着一张可恋的加班脸出现在医馆,着实让所有弟子大吃一惊。
等问来前因后果,才发觉这出试炼居然是一场龟兔赛跑,他们还在起点慢悠悠蹦哒,秦萝等人就已经呼啦啦冲到了终点处。
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吧,还能这么玩儿的?绝对绝对算是作弊吧?
但江星燃能看出来,陆望这傻孩子是真的打从心底里觉得佩服。
回想起这一路上的所有阴差阳错,他莫名有了股自己正在诱哄老实人的错觉。
“我们打算去把大魔头重新封印。”
秦萝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扬了扬手里的镇邪剑:“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据陆仁嘉所言,封印阴蚀妖的阵法范围极广,山洞只是其中一部分。要想重新镇压邪祟,必须前往位于另一座山顶上的阵眼。
在此之前,伏魔录认认真真为秦萝解释了一番,何为“阵眼”与“布阵法则”。
“我懂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阵眼是阵法里最重要的部分。”
秦萝脑筋转个不停,尝试用自己了解的知识行解释,说到这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山洞塌了没有关系,大家到山洞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也是没关系的。”
孺子可教。
伏魔录嗯嗯点头:“不错。”
和陆仁嘉一样,山洞同样只是个伤大雅的开场,论东南西北、存在与否,全都不重要。
阵眼所在的山峰位于城郊,比之前那座更高,偏偏秘境之中不允许御器飞行。
秦萝走得像只小乌龟,一路走一路喘,就差手脚并用地往爬;身边的江星燃乍一看去满身活力,当秦萝偶然之间侧过头去,才发觉这人在偷偷摸摸吃补药。
娇惯养的小姐小少爷很快累趴,唯有陆望全神贯注打量着手里的镇邪剑,仿佛忘记时间流逝,一点也不觉得累。
“这把剑很好看吧。”
秦萝两手叉了叉腰,露出两颗小虎牙:“但是我爹告诉我了,天生剑骨,能用神识化出自己的本命剑,一定比其它所有剑都厉害又漂亮。”
男孩显出些许羞赧的神色,似是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
“不过啊,”走在末尾的姬幸往天上丢了颗小石头,听不出话音里的情绪,“等我们把剑放进阵眼,试炼就彻底结束了?”
“自然!还好你们能及时找到,一旦阴蚀妖挣脱封印,就得将这把剑捅它心脏了,以它那般强大的修为,要想近身贼麻烦。”
陆仁嘉答得飞快,久违地神采奕奕,说话甚至逐渐没有了停顿:“恭喜各位贺喜各位终于能把这件事彻底放下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望多加保重万事如意蒸蒸日上!”
江星燃:……
这急着下班的语气也太明显了吧!满脸全是“终于可以解脱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姬幸问完话便一言不发,少有地敛眉凝了神色,同傅清知一起驱逐汹汹来的邪魔。越往山顶,花草树木就越是茂盛,等一行人来到整座山的最高峰,野草居然足足有半人之高。
看来的确很久没人来过。
“就是那里!”
陆仁嘉像条好不容易回到水里的鱼,按耐不住一张小嘴:“看那块石头的凹槽,只要把镇邪剑放进去,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他说得飞快,秦萝闻声抬头。
山顶荒烟弥漫,伴随着邪魔丛。然而此处虽然邪气大作,却有一股更为强烈的灵力庇护,将所有杀意阻隔在半空之中。
她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地面上用刀剑一类的东西留了刻痕。刻痕行云流水、用力千钧,勾勒出秦萝完全看不懂的阵法,向四面八方展开。
阵法中央,是一块带有凹槽的巨石。
“这岂不是稳了!”
水镜外的宋长老双手一拍:“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结束最快的新月试炼吧?”
“别急啊。”
齐薇却是哼笑,目光始终停在水镜的一点,弯了弯眉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是吧徒弟?”
云衡跟看小孩似的,有些不耐烦地望她一眼。
她既然会讲出这句话,定是察觉了秘境里的某些变数。宋长老心好奇,顺着齐薇的视线看去,不由愣住。
她并未在看越来越多、越来越凶的邪祟,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沉默的影子。
……姬幸?
宋长心口一动,似是意识到什么,徒劳张了张嘴。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探出脑海,不过一瞬,便被毫不犹豫地否决。
应该不会吧。
那孩子虽然我行我素,但……总不至于做出那种事吧?
陆望把镇邪剑递往秦萝手里,女孩接过的刹那,听见一含笑的嗓音:“这次试炼挺有意思,对吧?”
秦萝抬头。
姬幸站在一棵树下,眼里噙了意味不明的笑意,顺着眼尾轻轻一弯,溢出琥珀色微光。
他了张硬朗俊美的脸,被树林阴影遮盖住大半身形,仿佛与黑暗此次相融,却又裹挟着十足漂亮的亮色,叫人挪不开眼睛。
不等秦萝回答,小少年长睫动了动:“山脚下的飞头、医馆里阴蚀妖的残影、神庙里的五个筑基期邪魔……都很好玩,是不是?”
当然有趣呀!
秦萝没想太多,诚实点头。
于是姬幸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长却是后背发凉。
“就这样结束,未免太不尽兴了。”
浓郁阴影下,少年眼中流泻出皎皎月华,极轻亦极冷。潜藏的笑意一点点扩散,直至显出几分近乎于疯狂的色彩,姬幸扬唇一笑:“要不要来点更有意思的?”
不是吧。不会吧。
……不可能吧?
水镜的画面仿佛停滞了一下。
阴影汇集成片,宛如实体落在他眼中,好似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宋长眉心陡然一跳:“等——”
他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因为在下一个瞬息,水镜里爆发出另一更为剧烈的响音。
没有留给旁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早有预谋的少年手中聚力。
属于筑基修士的灵力嗡然而响,不过转瞬,便落在作为阵眼的巨石之。
这是从未有人预料过的景象,饶是见多识广的诸位长老,也在此刻同时怔住。
“不、不是吧。”
一片寂静里,有人迟疑出声:“他把阵眼毁掉了?”
“姬幸疯了?!”
墨门长老轰然起身:“分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通过试炼,被他这样一搅和,阵法彻底没用,阴蚀妖重现人间……他们哪有获胜的机会?”
不久之前,神庙里五名邪魔展开内讧的时候,便已掀起了长老间的讨论热潮。
那时虽然你一言我一语,却只能勉强称得一句“热闹”,直至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炸了锅。
这绝对是数百年以来,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一次试炼。
从最初秦萝的萝卜扛甘蔗,到最后姬幸的一举掀翻大局,每个转折点都将看客们的双眼和脑子按在地上摩擦。这样的场面实属难得,不到几个瞬息的功夫,大半个场地里的长老全都聚集在此处。
周围吵吵闹闹,实在叫人心烦。
云衡不悦蹙眉,眸光一转,瞥见自家师尊满怀期待的眼神。
在这种时候,恐怕只有她才能摆出如此神色。
“不觉得很有趣吗?”
齐薇轻笑:“其实我还挺能理解姬幸。这场试炼多有趣啊,就此停下实在可惜——难道不想看一看,倘若当真邪魔降,那些孩子会怎么办吗?”
大疯子和小疯子。
云衡很老实:“他们会死。”
准确来说,是被踢出秘境。
为确保小弟子们的绝对安全,每到濒死之际,都会被直接传出新月秘境。
这是姬幸与齐薇行事的出发点。他们心知肚明这并非现实,因此理所当然地享受游戏、制造刺激,让自己最大限度获得乐趣。
更何况,捣乱并不算是违背游戏规则,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那可不一定。”
齐薇居然笑得更欢:“要是秦萝方才真把阴蚀妖彻底封印,如此轻松,赢了也不会有成就感。死一线的胜利才最是有趣,一旦他们破了这个局,那才叫刺激。”
正直的食铁兽轻飘飘看她一眼,随手拿了块点心,往那张叭叭叭的嘴里塞。
她说得轻松,水镜之中却是成了一团糟。
阵眼损毁,意味着整个阵法的破灭。
阵法下镇压的,除了阴蚀妖,还有数心怀怨念的邪祟妖魔。
顷刻天地变色。
脚下的立足之地竟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有么即将破土出。
伏魔录五感敏锐,猝然提醒:“当心!”
它话音未落,自山顶往下,整座山的地面全都皲裂迸开,溢出大量黑。黑的目标显然在于镇邪剑,一股脑涌来,径直冲撞在秦萝身前,将她小小的身影一口吞没。
江星燃顾不得之前被摔出来的浑身酸疼,祭出法器往她身边冲:“秦萝!”
陆望握紧剑柄,毫不犹豫入黑之中。
在铺天盖地的混沌里,秦萝快要喘不过。
被封印的灵祟多达成百上千,邪气积攒这么多年,更是形成了一股极为可怕的洪流。四周分明是伸手不五指的黑,她却隐约望几人的影子。
周围全是哭声,或啜泣或哀嚎,刺得耳朵发疼。
“它们受阴蚀妖的驱使,想要拿到镇邪剑,把也一并拽了来。”
伏魔录沉声:“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灵祟残留的意识,不必太害怕。”
秦萝难受得皱了皱脸:“灵祟的意识?”
因为被包裹在灵祟之中,她能体会到一些它们的感受。
绝望、助、日复一日的折磨,以及身不由己的苦痛。
每种感受都像小刀割在脑袋,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不断轮回的日常。
伏魔录:“这些灵魂和阴蚀妖一起被封印,日日夜夜处在它的侵袭之下,已经被邪气占据。如今的它们,只是被阴蚀支配的工具而已。”
秦萝终于有点明白,傅师姐所经历过的感觉了。
偌大的黑暗里,仿佛只剩下穷无尽的痛苦。几人影若隐若现,啜泣着朝她靠近,很快被黑暗吞噬。
这些都曾是活的人,直至现在,也仍在饱受苦难,没有尽头。
“救救……救救我。”
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起初只有低不可闻的一,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前浮动的人影也随之增多,伴随着压抑至极的啜泣。
秦萝将指甲按肉里,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们?”
一片寂静。
回应她的,只有另一更为暴戾磅礴的邪气。
这股气息比邪祟更重,势如破竹浩荡千里,秦萝躲闪不及,被猛地往后一推,仓促之下,只得紧紧抱住手里的镇邪剑。
“不好……阴蚀妖现世了。”
前有狼后有虎,伏魔录倒抽一口冷气,再看向秦萝,更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
秦萝之前站在山顶,如今向身后跌去,竟是径直落入了山崖之下。
这座山算不得矮,一旦落下去,必定逃不过粉身碎骨的结局。
伏魔录咬牙,默默清算已经恢复的灵力。
然而它心知肚明,此时最为关键的问题,并非在于灵力。
它身为魔法器,一直偷偷摸摸藏在秦萝身上,没让其他任何人知晓。秘境里四处设有留影石,一旦出手,必定会被在外观看的长老们察觉。
那样一来,它就不得不重新回到暗天日的小黑屋里,恐怕还要背一个“唆利用小弟子”的罪名,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毫不理智的做法,伏魔录一向是个聪明法器。
可是——
风呼呼刮在耳边,伏魔录迅速看一眼小姑娘发白的脸,以及手里仍然紧紧抱住的镇邪剑。
所以说小孩真是烦死了烦死了。
“秦萝!”
伏魔录焦急出声:“我会放出灵力将护住,到时你也一并凝神念诀,这样一来,就能在落地之前放慢速度——别着急,有我帮你,知道吗?”
秦萝不敢睁开眼睛,几乎被吓掉三魂七魄,在识海里应了声“好”。
“听好了,我来倒数。”
伏魔录一颗心快要操碎,嗓音瞬间老了八十岁:“三、二——”
秦萝屏住呼吸,等待它口中的“一”。
可那道单音一直没有到来。
因为闭着眼睛,身边一切都是未知的黑。有风从耳边忽地掠过,吹得心口一颤。
……好奇怪。
不知从么时候起,身体向下的坠落感似乎慢慢消失了。
耳边的风声忽然小了很多,取代之的,是一团大大的、将整个身体包裹起来的热气。
秦萝想睁开双眼一探究竟,却被么东西蒙住了眼睛。
“……有些高。”
在空呼啦啦的淌动声里,少年清澈的嗓音中噙了低低的笑,以及一点点微弱的吐息:“敢往下看吗?”
是她曾经听过的声音。
秦萝一愣,心口重重跳了跳。
“谢——”
小小的圆团倏地一瘪:“谢哥哥呜呜呜哇呜哇呜——!”
她这样一哭,谢寻非掌心便沾满湿漉漉的水珠。
少年不知应当如何对付这种局面,笨拙挪开右手,左臂仍然保持将她抱住的姿势。
秦萝呜呜哇哇,一把抱紧他脖子:“呜呜呜这座山好高好高,好吓、吓人呜呜呜。”
谢寻非:……
谢寻非努力从为数不多的词汇库里搜寻语句:“我在这里,没事了,别怕。”
秦萝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几个字瞬间转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吓人,只敢从谢寻非肩头探出两只眼睛,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他们居然立在半空,被魔支撑起了身体,身边是团团簇簇的黑,缭绕四散,宛如云烟。其中一缕悄悄来到她指尖,轻轻碰了碰。
秦萝抽噎一下,露出旧友重逢般的惊喜:“是小黑。”
她怎么还是忘不掉这个傻乎乎的名字。
谢寻非:“……嗯。”
伴随他话音落下,黑漆漆的团瞬间凝结,再一眨眼,成了只打滚的猫。
小朋友睁大眼睛,眼泪被生止住。
说来好笑,他们身后是浓郁阴沉的魔潮,毫不掩饰恣意戾气,身前则是一只翻滚着晃尾巴的猫,为哄小朋友开心,甚至用爪子蹭了蹭脸颊。
控制猫咪的谢寻非总觉得不大自在。
他不知道这种方式能否让秦萝不那么伤心,不知怎地生出些许忐忑,如同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没过一会儿,啜泣声渐渐褪去,耳边传来女孩细细的嗓音:“谢哥哥,是不是怕高?”
秦萝的声线带着点残余的哭腔:“之前,心跳好快。”
他当然不是怕高。准确来说,谢寻非从小到大么都不怕。
他只不过是望秦萝掉落山崖,被稍微吓到了一下已。
……可能比“稍微”的程度要高那么一点点,当时的他紧张到脑子都快嗡地炸开。
这种事情说出来总觉得丢脸,少年把脸别到另一边,决定转移话题:“想上去吗?”
与此同时,秘境之外。
一男音兀地响起:“秦萝呢?秦萝去哪儿了?她的水镜怎么黑了?”
宋长抓狂:“她被邪祟吞掉以后,入了没有留影石的独立空间,如今就算逃了出来,重新捕捉位置也需要一定时间。”
墨门长老摇头:“她定是凶多吉少、十死无。那些邪祟皆是穷凶极恶,怎会对她手下留情。可惜可惜,当初明明只差一步,就能破了这场局。”
宋长迅速望一眼返台。
在危急关头传送回来的小弟子,都会出现在返台上。秦萝迟迟未曾现身,或许……发生了奇迹也不一定。
“城中已经支撑不住了。”
一名长老唉声叹气:“邪祟数目太多,不比阴蚀妖本身的实力差。有它们在,傅清知等人根本碰不到阴蚀妖。”
如今的第一要义,是尽快解决这些碍事的怨灵邪祟,然而它们实在数目繁多,没办法除尽。
再看山崖之,姬幸早已不踪影,江星燃、陆望、傅清知与陆仁嘉负隅顽抗,奈何以几人之力,根本无法与浩浩荡荡的黑影抗衡。
更何况秦萝还消失了。
“没办法啰。”
前来凑热闹的百乐门长老摇摇头:“这种场面已是死局,用不了多久,整座城里的百姓都会被邪祟杀光,神仙下凡也难救啰。”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邪祟杀光。
傅清知挥动长刀,虎口震得疼。
杀铺天盖地,根本无处可躲。秦萝应该已经出了秘境,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出去陪她。
这样想来,实在狼狈不堪。
她已快没了力,手中长刀微微一颤。然而恰在此刻,一黑影倏然而来,傅清知来不及躲闪,毫无征兆地,听见一清脆乐音。
黑影被击退数尺。
“秦……秦萝?”
墨门长老眼珠子快要瞪出来:“她她她身边那人是谁?”
江逢月笑眯眯:“是我们苍梧的小孩,很厉害。”
“傅师姐!”
秦萝从魔间匆匆跃下,圆脸被风吹得通红,抱着镇邪剑蹬蹬前:“我、我想到一个办法!”
“没用的。”
傅清知垂眸:“这些邪祟没办法杀尽,一旦被它们包围,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没有别的法子。”
“那就不要把它们杀掉。”
小小的圆团脸上更红了些,秦萝的嗓音微微发颤:“傅师姐,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是只有才能做到的。”
傅清知一怔。
“我被黑团包住的时候,听见过它们的声音。”
秦萝轻轻吸了口气:“它们很难过,一直在求救……你不是一直想帮它们吗?如果我们所有人一起试试,说不定能成功。”
她,傅师姐,谢哥哥,江星燃,陆望,许许多多的师兄师姐,以及灵祟们自身的意志。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如同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提示,指引出唯一可行的路。
傅清知迟疑:“可是——”
可是这里的邪祟太多太多,她没么能力,哪能对付得了全部。
秘境之外,数长老正在一并观看试炼进展,包括她的父亲。身为刀修,倘若以那般旁门左的法子驱散敌人,实乃耻辱。
执刀的少女暗自咬牙。
可是……她也想堂堂正正对父亲说出自己真正想走的路、真正想要的东西,和真正想做的事。
秦萝没再说话,轻喘着静候答复,在温驯的春夜里,女孩小鹿一样的双眼有种抚平心绪的魔力。
傅清知想,她想向其他人、也向自己证明,那个愿望并不是一是处。
也许不会成功……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最为离经叛的放手一搏。
她这一,至少要努力一次试试看吧。
少女轻轻握了握刀柄,耳边传来心脏重重的回音:“……好。”
秦萝双眼瞬间亮起小星星。
“我我我可以弹筝吸引它们,谢哥哥、江星燃和陆望也会帮忙!”
秦萝咧开嘴笑,高兴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后扭头转身:“谢哥哥,我们走吧!”
傅清知顺势抬眼,望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人穿了身黑衣,与黑发一同掩藏在夜色里,双眼则是纤长漂亮,尾端拖出小刀一样锋利的弧度,沁着冷意。
看去,不像个好人。
在他身边,赫然站着之前不知藏在何处看戏的姬幸。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各位。”
邪修不愧为邪修,恶劣的脾性可谓一脉相承。姬幸惹了这样大的一出乱子,居然还能懒散笑出声:“这会儿比之前有趣多了,对吧?”
“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友,应该与们认识。”
谢寻非端着一副比姬幸更像反派的架势,偏生举动又找不出问题,目光掠过秦萝,果然见她因姬幸鼓了鼓腮帮。
所幸他不擅长安慰人,倒是挺会打架。
谢寻非眉梢微挑,看向身侧被魔缚住的少年:“秘境结束之后,同我打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