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萝的脑回路很简单。
孩子的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却已经能明白你来我往的道理。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起,身边就只有小师姐在无微不至地照料。做人应当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小师姐温温柔柔,令人感到心安。
秦萝喜欢这样的感觉。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大不一样,不用担心倾吐情绪之后的尴尬。她喜欢就是喜欢,想要亲近什么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
尤其是见到楚明筝脸上伤疤的时候。
说老实话,秦萝最初被吓了一跳。
那并非多么美好的景象,疤痕盘踞在少女凝脂般的皮肤上,平添惹人心悸的狰狞可怖。在初冬朦胧的雪雾里,她见到小师姐闪躲的动作,以及毫无血色的唇。
[她这是毒发了。]
天道沉声解释:[这种毒极狠极烈,发作起来剧痛难忍……真可惜,楚明筝本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秦萝算不上聪明,心里却隐隐约约明白:在那样难受的情况下,小师姐之所以走出门外,是因为不愿吓到她。
许许多多的记忆浮上心头,像水里咕噜噜的泡泡。
她想起这具身体曾经说过的冷嘲热讽,想起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关于“丑八怪”、“聋子”和“废物”,也模模糊糊见到一个女孩的影子,袅袅婷婷、皎如秋月。
小师姐曾是个名震仙宗的天才。
现如今,她却听不见声音也见不得旁人,就连剧毒发作,都要小心翼翼地去想,千万不能吓到其他人。
……她该有多难过啊。
“小师姐,还疼吗?”
清甜热气涌上前来,楚明筝猝然回神。
直觉告诉她,秦萝和以前不太一样。
自打昨日从山腰坠落,这孩子便一直懵懵懂懂,看她如同看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秦萝自称识海动荡,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可就算记忆混乱——
秦萝的眼睛很亮,鼻尖与她只有毫厘之距,肉乎乎的手掌则搭在她后颈,软软绵绵。
楚明筝立在原地,身后是大雪封天、霜寒万里,在她脸颊之下,却悄悄淌过一缕滚烫的热流。
太热了。
她不习惯如此亲近的触碰,慌乱后退一步,迟疑瞬息,才稳下心神开口:“今日……有新弟子拜入玄机峰。师尊传来信函,你若无事,可与那人来往一二。”
苍梧仙宗道法众多,秦萝楚明筝一类的乐修居于闻月峰,方才被提及的玄机峰,则是法修的地盘。
秦萝一时半会儿有些懵:“那人是谁?”
她瞧见小师姐顿了一下。
楚明筝:“你曾孙。”
秦萝觉得很恐怖。
虽然天道向她科普过,修真界里年龄不是问题,同样是一对姐妹,姐姐二十多岁嫁人,或许妹妹要等到千百年以后,才能遇上一名如意郎君。
可是她才七岁!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为什么要被人叫作曾奶奶呜呜!
楚明筝重新戴上面纱,在前往玄机峰的间隙,向她介绍了那位曾孙江星燃。
江星燃与她母亲是同族,中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辈分。
江家位于繁荣富庶的沧州,乃是五大世家之一。江星燃身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虽然天赋异禀,却被养出了一堆臭毛病,这回拜入仙宗,听说是受到家长强迫,想让熊孩子好好吃一番苦头。
秦萝听得认真,直到跟着楚明筝出了小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她们正位于闻月峰中,仰头遥遥望去,崇山峻岭一重接着一重,因为距离太远,全都成了鼓鼓囊囊的雪白棉花糖。
就算坐上小汽车,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另一座山峰吧。
尚未融合的记忆杂乱无章,秦萝试图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小师姐凭空拿出一本深褐色旧书,书页一翻,整本书居然瞬间大了十倍不止,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毯,飘飘然浮在半空。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哇”。
这会儿秦萝总算想了起来,小师姐绑在腰间的锦囊叫作储物袋,类似于多啦a梦的神奇口袋;那本书则是用来御器飞行的法宝——
按照惯例剑修御剑、刀修御刀,可楚明筝一个吹笛子的,总不能把乐器踩在脚底下。
“上来吧。”
古书乖乖落在地面,楚明筝轻车熟路行至其上。若是以往,她总会尽量避免向秦萝搭话,今日却不知为何,迟疑着继续道:“等你修为到了筑基,也能随心所欲操控此类法宝。”
“真的?”
秦萝快快活活跳上书页,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小虎牙:“我可以不用书吗?”
她的情绪毫无遮掩,嗓音里带了甜腻腻的笑。向来孤僻少言的少女微微抿唇,低声回应:“自然是全看你的喜好。”
小朋友双眼里的惊喜简直要溢出来。
当初和福利院里的朋友们看电视时,大家都很崇拜能够御剑飞天的侠客。秦萝本是兴致勃勃,想起远在他方的伙伴,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酸。
好在天道叔叔告诉过她,总有一天她能回去,带着大家飞去摩尔庄园。到那时候,她一定要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件飞天法宝,至于她自己……
秦萝很认真地思考,御剑飞行的确帅气,但在修真界太过常见,很没有个性。
与它相比,仙鹤和七彩祥云似乎更加特别。如果能找到一根飞天扫帚,她还能在万圣节派对上扮演魔女。
秦萝左思右想,两眼放光地拉了拉楚明筝袖口:“小师姐小师姐,你觉得御床飞行怎么样?别人站着飞,我们能躺着飞睡着飞,一定很舒服。”
试想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她躺在床上盖着热烘烘的被子,整个人舒舒服服蜷成一团,小床越升越高,穿梭在雪花、山川和云朵之间。东风一吹,她并不觉得冷,伸手就能碰到天。
哇,想想就觉得有趣。
秦萝想得入神,古书腾空的刹那,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腕。
楚明筝身形微僵。
她中了毒,面上又是如此不堪的模样,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不敢触碰,唯恐染上同样的毒素。
……秦萝定是摔糊涂了。
考虑到她修为不高,楚明筝特意在四周设下防风阵法。冬风被阻拦在结界以外,只有冷空气仍在簌簌淌动。
眼睁睁看着地面越变越小,秦萝情不自禁睁大眼睛。
飞行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再作为支撑,整个人如同随风而动的羽毛。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远离,直至最后,整座山峰都成了隐匿云烟里的黑白水墨画,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漂浮着纯白的云朵。
秦萝伸手抓了一把,原来不是棉花糖,也没有甜滋滋的味道。
古书一路前行,玄机峰随之显露身形。
与四周清一色白茫茫的山峰相比,这座山显得格外突出。法修擅长符文阵法,玄机峰处处设有法阵,降温的升温的比比皆是,让一座山峰有了截然不同的四时之景——
此处还是生机盎然万物回春,前行数米,立马就成了幽谷积雪,朔风连天。
“小师姐小师姐!你看桃花!”
袖口又被拉了拉,楚明筝顺势低头,望见一片清雅朦胧的薄粉。
那种景象不过源于十分简易的阵法,对于修士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却很感兴趣,脆生生继续道:“那里和春天一样暖和吗?”
她不擅长回应这样的热情,拘谨答了声“嗯”。
秦萝兴致更高:“我们以后能去摘桃子吗?”
楚明筝瞥见她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
那目光里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腾涌一般向她而来。
自从身中剧毒,向来只有同情、鄙夷和怜悯环绕在她身边,楚明筝恍然地想,已经许久没有人如这般朝她笑过了。
快乐仿佛拥有蔓延滋生的魔力,心里闷闷的重压莫名轻了一些。
她嘴笨,还是答:“……嗯。”
御器飞行速度极快,秦萝见到她曾孙时,首先望见一身明晃晃的黄衣。
若是其他人,定会一眼看出那身明黄外袍价值不菲,鲛丝与天蚕丝交叠勾缠,于日光下淌出宛如流水的虚影。广袖裁剪得当,随风而起之际,扬出蝴蝶振翅一般纤美流畅的弧度。
衣袍主人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书册,另一只手抓了几颗浑圆果子。
他生有一张凌厉夺目的相貌,睡凤眼纤长微挑,眉宇如墨,鼻梁高挺,虽然五官尚未长开,却已能窥见几分恣意风华。
秦萝眼里的江星燃:哇塞!这个男孩子!头发比她还长!
[崽,你千万要小心。]
见习天道在她识海中冷哼一声:[这臭小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对你的好感度只有—10,接下来定会百般刁难,让你下不了台阶。]
秦萝琢磨好一会儿它的话,最后挠挠脑袋:“天道叔叔,他的裤子很好玩吗?”
天道:……
大失策,小孩听不懂什么叫“纨绔子弟”。
她在这边同天道讲悄悄话,没发觉不远处的江星燃眉梢一挑,显出几分挑衅的味道。
江家所在的沧州城池林立,可谓一等一富庶。他被送来这大山深处,本就极为不耐烦,后来还被爹爹再三嘱咐,要与自己的曾奶奶处好关系——
呸。
就这还没他高的小丫头片子,想让他叫一声“奶奶”?
他可听说了,秦萝此人顽劣不堪,是苍梧仙宗里的万人嫌。
两人曾经匆匆见过一面,对方仗着辈分趾高气昂,把江星燃呛得急火攻心,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
黄衣男孩用力握紧拳头。
如今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八岁男人,一定要找回场子,给秦萝一点教训!
“楚师姐。”
江星燃欠身,向楚明筝简单行礼,旋即话锋一转,略微扬眉:“还有……秦萝小妹妹。”
他把后面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做好了秦萝破口大骂的准备,没想到那丫头晃了晃毛领里的脑袋,居然咧嘴一笑:“你好哇!”
八岁的确要比七岁大,这是幼儿园小孩都会做的大小比较。
——太好了,她之前还担心会不会被叫作曾奶奶!
江星燃:?
等等。
这啥啊?这是秦萝?她不应该气急跳脚,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模样吗?难道她脑子被石头砸了?哦对,她昨日似乎真的从半山腰摔了下去。
眼角无声一抽,稚气未脱的男孩轻扯嘴角,扬声又道:“几年不见,你的修为怎么还是炼气三重?我都快炼气巅峰了。”
天道不乐意了:[炼气三重怎么了,这臭小子拽什么拽!秦萝,你也是难得一遇的天灵根,之前修炼进度缓慢,那是因为魂魄与身体并不相融,发挥不了全部实力。如今神魂归位,今后他们都得跑着追你。]
一番话出口,江星燃只觉长出一口恶气,手中果子转了个圈。
说来奇怪,秦萝天赋绝佳,修为却一直卡在原地,进步一阶难于登天。不过这并非他关注的问题,对于江小公子而言,最期待的还是亲眼见到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如预想中一样,秦萝吸了吸气,鼻尖染成桃花一样的粉色,略微睁大眼睛。
没错!就是现在!她要开始跳脚骂人了!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秦萝两颊像松鼠似的一鼓:“炼气巅峰……你真厉害!”
在她的记忆里,上回与江星燃见面的时候,他还只是炼气二阶。
要是她也能进步这么快就好了。
[崽,]天道呜呼哀哉,[他的那句话,不是这样回的。]
“那应该怎么回答?”
秦萝老老实实:“可我的确是炼气三重,他说的没错呀。院长说过,要虚心接受自己的不足。”
天道:……
虽然觉得不对但没办法反驳是怎么回事。
江星燃懵了。
这丫头究竟在耍什么把戏,她的心思如此之深……他居然一点也看不透,不愧是臭名昭著的苍梧头号祸害!
“你,我——”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原先准备了不少反击的话,这会儿全盘忘个精光。
瞥见秦萝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果子瞧,小少爷再接再厉,不信邪地冷哼:“这是我从沧州带来的冰凌果,没见过吧?我今日心情好,赏你几个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楚明筝皱了眉。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储物袋里的天灵地宝多不胜数。冰凌果固然珍贵,于她而言却算不得稀罕的玩意儿,过去也有人试图在她跟前显摆,被讽刺了个狗血淋头。
“江师弟,秦萝是出于好意前来见你,还请不要——”
一场骂战在所难免,她正要上前制止,却见身边的小女孩欢欢喜喜伸出双手。
楚明筝:……?
江星燃:……?
江星燃眼睁睁看着秦萝接下冰凌果,把其中大半送到楚明筝手中,末了仰头朝他一笑。
圆鼓鼓的婴儿肥映着白茫茫的雪色,那臭丫头的双眼闪闪发亮,尾音则是软软发甜:“谢谢江哥哥。”
她确实没见过这种果子。它如此珍贵,江星燃还愿意同她分享,真是个大好人。
小师姐也是,天道叔叔也是,她该有多幸运,才能遇上这么多好心肠的人。
江星燃:“。”
这啥,这啥啊。
秦萝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什么叫“江哥哥”嘛!她她她干嘛要这样叫!这是耍赖,作弊!
他头一回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脸上涌起莫名其妙的热。一旁的楚明筝迅速瞧他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不可思议,大大咧咧的江小少爷居然脸红了。
秦萝咬一口凉丝丝的果子,视线骨碌碌一转,落在他手里的书册上。
“这是《挟剑寻踪录》,记录有九州之内的山川河流、奇珍异兽。”
江星燃别开视线,余光扫见秦萝眼底的亮色,支支吾吾又道:“你若是想看,我、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借给你。勉为其难。”
啊啊啊可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啦!他一个来吵架踢馆的,为什么会既给果子又送书!有点出息啊江星燃!
[好像……解决了?]
事情发展完全超出轨迹,饶是天道也有些发愣,停顿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撞上不少麻烦,如今看来,也不似想象中那样糟糕。]
它说着放柔语气:[崽,近日位面不稳,我即将要去修补另一处漏洞。你灵魂错位,是我们天道的失职,为了让你尽快融入修真界,我会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不过千万记住,天机不可泄露。]
秦萝一怔:“天道叔叔要走了?”
她对礼物并不在意,唯一关心的是它要离开。
浑厚的男音里多了几分笑意:[我若是有空,便会回来看你。修真界危机四伏,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嗯嗯”两声,信誓旦旦:“我、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天道:……
天道:[崽,在修真界,一百岁那叫早夭。]
旧秩序留下的烂摊子一大堆,它不宜久留,很快与秦萝道别离开。
一旁的楚明筝与江星燃做了商议,由她领着两个小孩在仙宗转上一圈,从而熟悉门派环境。
对于留下的礼物,天道没有多加透露。
它来去匆匆,当识海里的声音消失不见,秦萝再度抬头,不由瞬间愣住。
小师姐还是那个小师姐,江星燃也还是那个江星燃。
只不过在两人周围,凭空浮起了几行半透明的小字。
天道贴心至极,猜出秦萝识字量不多,非但全部用了简体文字,居然还在上方标有拼音。
江星燃身边是:[江家继承人,火系天灵根。纨绔子弟,桀骜不驯,好招摇过市、挥霍金银……]
诸如此类的文字啰啰嗦嗦一大堆,如同游戏设定,明明白白列了一条又一条。
秦萝迅速掠过,见到小师姐身边的字迹,头顶嗡地一响。
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啊。
她找到了。
江星燃的小字呈现出火焰似的红,楚明筝则是清清淡淡的翠竹青。
行行汉字间,一句话横冲直撞,径直闯入她眼中。
[……身中剧毒“焰狱”,久受折磨。终因心魔渐生,残害同门,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秦萝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小师姐的一生止步于文字末尾,最后那句话,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七岁小孩已经过了对死亡茫然无知的年纪,在砰砰心跳里,感受到自脊背生出的丝丝寒意。
温温柔柔的、唯一愿意照顾她的小师姐……会死吗?
“仙宗极大,不知二位欲要去往何处?”
楚明筝的声线划过耳边,柔和得听不出太多情绪。秦萝想开口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天道有言,天机不可泄露。
说到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迄今为止遇到过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解开一道奥数题。
头一回面临命中注定的生死抉择,秦萝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一团浆糊,急得想要掉眼泪。
可院长说过,哭哭啼啼不能解决问题。
她已经上了小学,不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必须靠自己想出一个办法。
小师姐身上的毒失传已久,连医修也说不出种类。那应该是非常古老的品种,秦萝唯一拥有的信息,是知道它的名字。
名字。
秦萝心头重重一动。
一旦知道名字,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能找到那种剧毒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小师姐。”
感受到袖口处的拉扯,楚明筝垂眸低头,顺着明朗日光,对上一双漆黑澄澈的圆润眼瞳:“我们去藏书阁好不好?”
此时她不会知晓,因为这一次对视,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发生了偏折,结出全然不同的因果。
紧闭的、逼仄的死路轰然打开,在死局之后,是无人知晓,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楚明筝只是想,秦萝的眼睛真亮啊。
于是她答:“好。”
江星燃是个法修。
法修的武器五花八门,例如扇子丝带桃花枝,江小少爷别出心裁,用了盏莲花模样的琉璃灯。
他已至炼气巅峰,虽然吃力,但已能驾驭法器浮空。莲瓣浅粉,隐有透明,渗了些莹白的雪色与阳光,当莲花瓣瓣绽开,纯净灵气凝成实体,如烟似雾环绕其间。
秦萝看得目不转睛:“这朵花有名字吗?”
法器皆有称谓,例如楚明筝的古书就叫[纵山河],她觉得这么好看的灯,一定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江星燃思忖片刻,扬了扬鼻尖:“这是我爹昨日送来的宝贝,专为我炼制而成,至今尚未取名。”
他说着停下,轻轻一咳:“方才我阅读那《挟剑寻踪录》,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名号给它。”
他的语气神神叨叨,成功吸引了小姑娘的全部注意力。不出所料,秦萝果然好奇发问:“那你想到合适的名字了吗?”
“也不是特别惊艳的名字,普普通通吧。”
江星燃迎风摆头,把眼前一缕碎发晃开:“你且听好,我这灯打算叫——[至尊琉璃七彩闪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绝世神灯]。”
楚明筝眼角一跳。
怎么说呢……好像的确是八岁孩子喜欢的风格。
秦萝再呆,也能品出这名字不是一点半点的奇怪。
江星燃瞧出她的神色古怪,梗着脖子道:“修真之人,哪能一味地墨守成规。要说不走寻常路,我听说在你们闻月峰,有个师兄的法器还叫[退堂鼓]呢。”
那他岂不是每天都在打真的退堂鼓!
秦萝露出有些震惊的表情。
“不懂了吧。”
江星燃嘿嘿一笑,对这种反应很是受用,得意扬起下巴:“不止这个,有位剑道大能的剑叫作[打狗棒],意思是‘跟他打架的人全是小狗’。架也打了人也骂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举两得。”
秦萝刚开始成形的修□□观彻底一歪。
是她狭隘了。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的智慧果然无穷无尽,这样相比,江星燃的取名居然不再显得那么惊世骇俗。
秦萝被成功洗脑:“你好厉害!”
楚明筝:……
她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如何才能不让秦萝受到这熊孩子的摧残。
看来秦萝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相处嘛。
江星燃嘚嘚瑟瑟:“我取名很有一手的。以后学有所成,每人都要取一个自己的道号,你若是想不出,可以来向我请教。”
楚明筝:啊虽然知道你是好心,但还是不要了吧。
偏偏秦萝摔了脑袋,居然一本正经问他:“你已经想好自己的道号了吗?”
“当然。”
江星燃环顾四周,朝她神秘兮兮勾勾手指,刻意压低声音:“这是个秘密。既然你迫切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
楚明筝:“。”
骗人,你明明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快来问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了”。
她没有掺和小朋友之间的对话,在缓缓前行的云雾里,瞥见江小少爷张开了殷红的嘴唇,吐露那四个魔鬼般的字句。
“傲、天、邪、神。”
楚明筝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傲天邪神。
秦萝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细细一想,对哦,这不是她小学同学的企鹅网名吗。
“我知道我知道!”
小小的白团子乐呵呵举手:“像这种风格,还有‘异世至尊’、‘冰之梦殇’和‘幽冥神皇’!”
江星燃愣了一下。
江星燃真情实感:“秦萝,你真是个取名天才啊!”
秦萝得了鼓舞,愈发开心:“不是我自己想的啦。还有那个,金刚无敌暴龙战神!”
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何必曾相识!
江星燃就差给她疯狂鼓掌:“天才!你担得起一声‘傲世狂君’!”
十六岁的楚明筝选择放弃思考。
她面无表情地双目望天,冷不防被一团雪白的圆球拉了拉衣袖:“小师姐,你读书比我们都多,也来帮他想一个吧。”
楚明筝有些头疼,在秦萝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却讲不出一声拒绝的话。
已经很久没有谁对她有所期待,认真询问她的感受了。
即便是这样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也能令人感觉自己正被需要。
让她想想。
能够腾翔于空,总是穿一身金灿灿的衣服,小孩子的话,应该喜欢长一点的名号。
楚明筝:“那个——”
楚明筝:“飞天翔中翔之……黄金大霸王?”
一瞬的寂静。
天地无声。
秦萝挠挠脑袋:“小师姐真是……那个,博学多才,博览群书,聪明绝顶。”
——骗人!你明明露出了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
江星燃:“嗯嗯,学富五车。”
——骗人!你明明不停在叹气!
他们俩的演技有够差劲,秦萝装不下去,一本正经拍了拍肚皮:“小师姐,没关系。虽然你不会取名,但你有我们啊!等你挑选道号的那天,我和江哥哥都会帮忙出主意的。”
楚明筝:……
虽然但是,发誓应该拍胸脯,肚皮再往上一点点的地方。
“我就勉为其难,也帮你想想吧。”
江星燃跟着安慰:“比如那什么,葬爱神女!埋葬旧爱,凄清冷艳,多好啊。”
秦萝点头:“还有‘冰灵蝶梦殇雪泪’、‘幽梦公主’!”
两个小豆丁你一言我一语,楚明筝默默地听。
她想告诉他们,其实那些称呼一个也用不出去。等他们成长到拥有道号的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种种,只会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赧脸红。
大人与小孩隔着千山万水的分水岭,长大以后,他们会更加成熟,更加稳重,也更懂得成人世界里的秩序与规则,明白如何才能变得体面。
然而楚明筝终究没有开口。
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他们更加纯粹,更加自由,也更懂得遵循心中所想,保留最为真实的本真——
勇敢地、毫不犹豫地表达喜欢,并不是羞于启齿的事情。
那是所有大人都丧失了的能力。
而且……秦萝说,她有他们。
也许那只是孩子一时兴起的漂亮话,可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正被挂念着的。
孤单久了,哪怕只得到一个微笑,也能让人感到微茫却磅礴的满足。
像一颗糖融化在心尖,甜意渐渐沁开,直至溢满整片心头。
山间清风裹挟着浮玉般的白雪,抚过薄薄一层面纱。
在叽叽喳喳的童音里,少女默然不语,露出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