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我腿被缠住了!救命啊各位姐姐!”
江星燃惨叫堪比山路十八弯, 楚明筝眉心跳个不停,笛音朝他所在的方向凌然一转。
很显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这些魔气极其难缠, 江星燃才七八岁大小, 明珠等人更是从未得到过仙门指导,即便拿着威巨大符咒, 也很难应对铺天盖地的魔潮。
不过……大家一起的时候, 总要比一个人好上许多。
“你、你们快看, 前面是不是有团很小的光亮?”
姜雾被满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这会儿突然开口,嗓音激动得发颤:“好像不是幻觉,是真光!”
楚明筝循着她的视线扭头。
那团光线只有小小一片, 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然而在伸手不五指黑暗里,便显得尤为刺眼。
他们已经逐渐接近了心魔中心。
在那里……或许能找到萝萝。
笛音骤扬, 再度逼退狂涌浪潮。她在乐音一道拥有惊人天赋, 远非使用法器时所能企及, 如今笛音里多出几分势如破竹杀气, 灵力愈发强劲。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就能见到她。
“可那里有太多魔气了, 倘若贸然上前,肯定——”
明玉一怔,猛然蹙眉:“楚明筝,你疯了吗!”
疾步前行少女并未做出回应。
藤蔓般的黑雾织成漆黑巨网,好似在阴影中静候已久捕食者,于瞬息之间腾涌而下。女孩身影纤细微小,却未曾有丝毫动摇。
上天保佑, 那孩不要出事才好。
长大后的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如刃冷风破开道道血口,楚明筝闻到越来越浓血腥气,左手执笛,右手祭出明灯法器。
魔气如潮,笛音催生出磅礴的灵力皎如飞镜,瞬息之间清辉尽发,撕裂那团微不可查的光斑。
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的距离——
浮光斩断重重黑暗,好似水墨画逐渐晕染,慢慢勾勒出一座静止的城池。
在纠缠清光与黑雾里,两道目光彼此相遇。
楚明筝咳出一口鲜血:“萝萝!”
与此同时,城墙巅。
邪魔耐心被消磨大半,发疯一般涌入裂口。长时间的战斗早已令人疲惫不堪,小弟们咬牙硬撑,却还是渐渐落入下风。
赵宗恒竭力斩去不知第多少个妖魔,执剑右手微微发颤,不剩太多气。
然而也恰在此时,身后袭来一道冷冽疾风。
他来不及抵挡,只能仓促回头,下一瞬,却望一袭清光拂过。
“还好吗?”
骆明庭轻轻喘了口气,手中现出一面大红色圆鼓:“累了别硬撑,这儿还有我们。”
“对啊对啊,赵师兄!”
清衍门小弟抹去唇边血迹:“只要大家一起……我们一定能把城守住!”
另一边的苍梧仙宗六师兄惊声尖叫:“别、闲、聊、啦!救命啊啊啊啊啊!”
城外是腥风血雨,绝望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一张张鲜活的脸,赵宗恒眼眶莫名发酸。
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心怀理想与希望,也都做过同一个梦,想要拯救百姓,成为无往不胜大英雄。
如今他们汇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心愿,心甘情愿献出性命。
一定……能实现吧。
群魔呜咽不绝于耳,杀意凝于天穹,连空气里都满是肃杀。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一道悠扬笛音。
骆明庭身形陡然停下,眸中闪过惊讶:“是……楚师妹?”
她分明许久不再吹笛。
“我们来了!”
江星燃拍出一张雷光符,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土豪与败家:“我还剩下许多丹药法器和符咒,有需要快来拿!”
楚明筝:……
楚明筝没说话,与骆明庭匆匆交换一道视线,在她身边,则是个身着黑衣的阴戾少年。
赵宗恒咧嘴笑笑:“谢小道友!”
瞬息罡风起,灵力与魔潮重重相撞。
城中百姓手拿棉帕与草药,自房屋内鱼贯而出;黑街中的恶徒们不再有所顾虑,终于能随心所欲大开杀戒。
浓云遮天里,有人垂头祈祷,有人挥动长刀,也有人仓促抬头,赫然发生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
距离群魔攻城,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城外皆是魔气滔天,然而在遥远天边,却有一瞬白光闪动,好似无锋刃,将散不尽的黑暗轰然刺破。
哪怕听不声音,楚明筝也能感受到心脏疯狂律动。
那是……闻讯而来的苍梧仙宗。
龙城守住了。
隔着遥远七年时光,他们终于实现了那场遥不可及的梦。
而梦总有终结时候。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眼前景物轰然褪色。
无论是猩红血与黝黑魔,亦或几棵松柏沉甸甸的翠色,全在此时渐渐退去,徒留白雪纷飞,与一面深灰高墙。
她见到倏然而来的亮色,时隔多年,终于如同锋利长剑,斩于浓云上。
在魔气遍地的城池里,太阳……出来了。
可是——
她茫然转身,眼中满是迟疑困惑。
景物虽散,幻境里七年前人们,却仍然立于城中。
“原来如此。”
骆明庭精疲力竭,背靠于老木之下,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一直很纳闷,以谢寻非实,理应不足以构建如此之大的幻境……幻境所以成型,除却他心魔,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遗留在此百姓残魂。”
当初邪魔大肆攻城,被苍梧仙宗尽数屠杀,魔气与怨念经久不散,逐渐把龙城变为生人勿近死地。
同样留在这里,还有心怀不甘、在战乱里无辜死去魂魄。
以谢寻非心魔作为引,无数难以消弭的执念交织聚集,一并编织出这场遥远梦境。
不止谢寻非,这座城里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微乎其微可能性。
而如今心魔尽散、城墙屹立如初,心愿化解的瞬间,也就到了梦的尽头。
“也就是说——”
小弟微微愣住,努力捋清这一切间的联系:“我们在幻境里遇这些人,其实并非创造出来的假象……而是真真切切、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魂魄?”
“所以不要打扰他们啦。”
他身侧少年乐修轻声笑笑,靠在树旁伸了个懒腰:“时间快到了。让所有人都好好道个别吧。”
楚明筝仰头望一眼天边亮色,恍然转身。
明玉已经恢复成少女的模样,想必她也一样。
只有姜雾和明珠仍是小孩,矮矮小小的一个,再没办法长大。
“今天超——开心!”
她们定是恢复了记忆,没对眼前异变生出丝毫诧异。姜雾眼睛里布灵灵闪着光:“过了这一遭,我们也算是龙城的英雄了吧?”
明玉抿唇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不要这么伤心啊!在全城人面前威风了一把,你们应当兴才是嘛。”
明珠双手叉腰,一副了不起的小大人模样:“你们两个,以后也要像今天一样厉害哦!”
“我……我根本一点也不厉害。”
明玉忍不住眼中汹涌水珠,任由眼泪哗啦啦往下:“我没有变成什么大英雄,连拜入仙宗都做不到……姐姐,对不起。”
“笨哦你!”
明珠想要踮脚敲她脑袋,奈何身高不够,只得作罢:“要是变成大英雄那么容易,整个修真界不都是大英雄?不拜入仙宗也没关系啊,人这一辈,总不可能只有斩妖除魔。”
她双手叉着腰,继续仰头说:“你看,我今天很饿,去饭堂吃了顿饭,整个人都是又饱又开心,对于我来说,那个厨子就很了不起;还有夫子、农夫、乐师,一个人一生里,总会出现有意义时候——大家都很了不起啊!”
姜雾眨眼:“你们如今在做什么?”
楚明筝抱着长笛:“我在苍梧仙宗,明玉凭借一已之,创立了小有名气商铺。”
两个女孩嘴巴张成大大圆。
明珠跺脚:“亏我还来安慰你们,这不是很厉害吗笨蛋!”
明玉泪眼汪汪地吸气,跟孩子一样瘪了瘪嘴。
“还有啊,以后想到我们,不要再觉得难过啦。”
姜雾温柔笑笑:“当了这么久朋友,如果只能变成你们心里疤,那我和明珠也太糟糕了吧。”
楚明筝忍着眼泪看向她。
“分离不是相遇意义,一起经过时间才是。回想起我们的时候,多想想大家玩过游戏、说过话、看过话本子,让我们变成能让你们开心朋友吧。”
她说:“也不要忘记,我们一起许下愿望哦。”
明珠点头:“这一次,我们来好好道个别吧。”
冬风温温柔柔地过,抚过魔气际,扬起微不可查的烟尘。
往更远一些地方看去,当年稚嫩的孩童都已经长大,比保护过他们的少年少女更高。
“我们……一直没来得及对你们说。”
男人站在白衣小弟们身前,努力不让眼泪落下:“你们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大家从未忘记过。”
“哥哥姐姐,我也拜入了清衍门。”
他身后的少女扬声,用力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师妹了——我会变得和你们一样的!我有超努力在练功!”
更远一些,清瘦的黑衣少年站在城墙角落。
执念消散以后,残魂会前往奈何彼岸,不再逗留人间。伴随幻境退去的此时此刻,残魂们的身影已渐渐透明,不过多久便会消失。
“我就说你资质很好吧!有没有兴趣拜个宗门?我看那苍梧仙宗就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赵宗恒一如既往唠唠叨叨,满嘴叭叭着停不下来:“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你不会还在啃野菜吧!小祖宗,赶快吃点肉养养,否则哪个姑娘会喜欢你啊!”
“对了,还有你脾气。试着多和别人接触一下嘛,明明不是坏孩子,只要多说说话,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
他说罢微顿,似是见到什么令人愉悦的景象,目光向远方一挑:“好像有人来找你了。”
谢寻非徒劳握了握手中小刀。
“多谢。”
他声音很闷,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露出有些迟疑神色:“当初在龙城里……你还想说什么?”
白衣少年略微一愣,很快扬唇笑笑。
“我想说啊。”
一只手将他轻轻一推,伴随着泠然含笑声线:“不要回头看,一直往前去吧。”
无需被过去的阴影禁锢,抬头向前,迎接全新的人与事吧。
天边乌云蔽日,只剩下几缕残阳照影,当谢寻非侧身,察觉到一缕若有似无风。
黑漆漆云朵翻涌如潮,被风轻轻吹到旁边,朗朗明日终于挣脱禁锢,洒下飞旋清凌柔光。
在锦缎那样铺开大雪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踏踏奔来,风与淡金色的亮芒都被她踩在脚下,碎裂成四散的浮光。
那道影子抬起脑袋,莹润晶亮杏眼正巧撞上少年的目光。
秦萝咧嘴朝他笑:“谢哥哥!”
再一回头,赵宗恒已然不影踪。
“谢哥哥,我从师兄师姐那里拿了些药,都可以修复经脉和识海。”
小女孩手里抱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快冻僵的小短腿瑟瑟发抖,身子则被斗篷裹成一个圆球,看上去生涩又笨拙:“你快吃吧!”
少年看着她通红的脸,半晌,露出一抹极轻极淡的浅笑。
“多谢。”
谢寻非顺势蹲下,将她手里药瓶一一接过,末了轻抬长睫,眸光倏忽动了动:“脸怎么这样红?”
“喔。”
说起这个话题,秦萝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用手揉一把红扑扑侧脸,如同告状一样拔声音:“好多师兄师姐都想捏我脸,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来的!”
谢寻非没接话,目光静静一抬。
秦萝不胖,但幼崽脸颊天生带着圆鼓鼓婴儿肥,像两个白色小圆球似的往外塌。至于皮肤本是毫无瑕疵的白,如同一块平滑铺开玉,如今蒙上浅浅绯色,仿佛雾气那般晕开。
看上去,似乎确很好摸。
谢寻非直来直往惯了,从不讲太多客套,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右手便从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脸上:“像这样?”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别人脸。
这是他曾经不敢去奢望动作。
冬日森寒,秦萝侧脸却是暖呼呼的热。
那是种极为奇妙触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实质的水,或是被捂得热热的云,指腹轻轻划过,仿佛随时都会陷入其中。
比起无止境厮杀,要令人安心许多。
“对对对,就是这——”
不对,绝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秦萝连连点头,就差夸奖谢哥哥神机妙算,只可惜说到一半,脑瓜终于转了过来,两只杏眼瞪成铜铃:“你你你趁机捏我!”
她才不傻呢!这个人他欺负小孩!
“你也捏过我。”
谢寻非毫无愧疚心,说罢觉得古怪,只得又补上一句:“——魔气。”
秦萝想要反驳,却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驳。
小孩子心思最是简单,她眼看自己一张小嘴叭叭着说不出话,干脆把心一横,也抬手捏住了谢寻非脸颊。
秦萝用的双手,轻轻往两边一拉。
于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里恶名昭著小疯子头一回被人捏住脸颊,从(o o)变成了( o o )。
和她脸上触感完全不一样,秦萝想。
谢哥哥的皮肤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松的肉。她打从心底里叹:“谢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没记错,谢哥哥好像还吃过树叶拌雪花,衣服也总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凉凉没有温度。
小朋友觉得有些难过,眼睛里笑淡了不少:“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谢寻非吸了吸凉凉空气:“蒸鹿尾烧花鸭。”
“哇——你居然还记得!”
她之前只漫不经心提过一回,没想到对方一个字也没有忘。这是个意料外惊喜,秦萝被取悦得开心,用力点点头,把谢寻非右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这是个拒绝动作,代表她并不想被触碰,少年眸色无声一暗,没出声。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萝并没有松开他手腕。
“这只手好冰。”
浑圆短小手指小心翼翼落下来,搓了搓他伤痕遍布掌心,紧随其后,是一团温热的气。
秦萝低着脑袋,嘴巴像鼓鼓仓鼠:“帮你呼呼。”
……什么啊。
热气一点点蔓延在皮肤,带来丝丝缕缕痒,谢寻非别扭地动了动指尖。
“骆师兄说,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我们门派里长老,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龙城了。”
秦萝说着抬头:“谢哥哥,到那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这是他从未听过词语,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萝他默然不语,唯恐遭到拒绝,仰头眨了眨眼睛,声线更柔:“谢哥哥谢哥哥谢哥哥,好不好嘛。”
她说话时带着笑,澄净瞳仁中盛满纯粹的期待,被阳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光。
细细绵绵小奶音微微上扬,毫不掩饰撒娇味道,清清脆脆响起来,能叫人耳根子发软。
哦呼。
识海里伏魔录猛吸一口凉气,捂住并不存在的心脏,软趴趴躺倒在地。
谢寻非没说话。
准确来说,他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情绪,头一回生出了手足无措的仓惶,心里有个小人紧紧绷直身体,原地跳了跳。
然后开始原地跳跃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发热,垂眸避开那道过于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动,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凉雪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