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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何处来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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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很快降临,太守府里吃喝的众人或放声大笑,或纵情高歌,总之是酣畅淋漓,董卓也喝了不少,小麦色的脸庞有些泛红,连褐色的眼眸也染上了微醺的色彩。

我乖乖待在他怀里啃鸡爪,也不吭声。

“笑笑,刚刚没有吓到吧?”鼻端传来一丝酒气,董卓低下头来,看着我道。

我抬头看向他,大概是因为酒的关系,他淡褐色的眼眸上仿佛被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好看得不可思议。

“没有。”我笑了一下,心里却有些忐忑,历史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步上正轨。

……除了,我的出现。

“董兄弟,这奶娃娃是谁?”那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喷着酒气走上前,一掌重重拍在董卓肩上,笑着问道。

“她是……”董卓开口,却又停了口。

我仰头望他,我是他的谁?这话,不怎么好说呢。

“哈哈,兄弟,她该不是你养着的小媳妇吧!”旁边一个浓眉的汉子抬头灌了一口酒,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就是,从刚刚开始便一直抱到现在没撒过手,左手拿酒坛,右手抱娃娃,哈哈哈……”

董卓微微抿唇,将我抱得更紧些,面上隐隐有了不悦之色:“不要拿她开玩笑,笑笑才两岁。”

众人见董卓不悦,也就不再多说,只嚷嚷道:“喝酒,喝酒!不醉无归。”

客厅里一片狼藉,酒气熏天,我趁着董卓有些心神恍惚的时候,悄悄拿了一大块烧猪肘溜出府去。

屋外,天已经黑了。刚出府门,便看到郭嘉坐在府门前发呆。

“怎么不进去?”走到他身后,我问。

郭嘉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我在等小毛……”

“小毛?”我愣了愣,对了,他那头命根子一般的小毛驴。

“那是师父……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郭嘉一脸的动情,说着,竟又泪眼汪汪起来。

他师父只给他留了那么一头又小又瘦的毛驴?那么看来这师父也是个穷光蛋嘛,我有些头痛地抚了抚额,在他身旁坐下,看他眼睛晶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里的烧猪肘,便抬手大方地撕了一半分他。

“你在这儿傻等有什么用?”撕了一块肉丢进嘴里,我故意刺激他。

“小毛会回来的。”郭嘉低头没命地啃着那肉,含糊不清地道。

“你怎么知道董卓会来杀太守?”看他啃得一嘴的油,我又问。

“为你啊。”丢了三个字出来,他又继续去与那烧猪肘奋斗。

“为我?”

“董卓侠义,有很多羌胡朋友,所以他定然不会被困羌胡。而且那恶太守竟然不知死活动了他最重要的东西,董卓本性暴虐凶残,定然不会饶了他。”许是吃人家的嘴短吧,郭嘉解释得十分到位。

虽然不满他称我为“东西”,虽然不满他说董卓本性暴虐凶残,但他却仅凭这些便下了那样的定论,看着眼前满嘴是油的郭嘉,我不得不轻声喟叹一句人不可貌相,如此年纪,竟能看透人心,着实可怕。

正说着,突然有奇怪的声响传来。

我抬头,一下子傻了眼,一头小毛驴正在府门前不远处打转,那分明便是郭嘉的命根子小毛嘛!

又被他说中了。

“小毛!”郭嘉早已跳起来迎了上去,将手中仅剩的一小块肉递到小毛嘴边,那小毛驴竟然伸长舌头舔了舔,一口吞了下去。

我哭笑不得,会吃肉的驴子?好吧,我对世界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我该走了。”转过身来,郭嘉抬袖拭了拭嘴上的油渍,道。

“去哪儿?”我站起身,有些惊讶。

“四处游历啊,师父说我将来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的。”郭嘉笑道,“反正神女也见过了,师父的遗命也算完成了。”

“总算相识一场,离别在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笑眯了眼睛,突然道。

“什么故事?”郭嘉一愣,露出傻乎乎的表情。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庭的七仙女下凡到人间,在洗澡之时被人间的男子董永无意中发现,董永爱上了七仙女,便偷偷藏起了她的衣裙,没有那衣裙,七仙女便无法返回天庭,于是,她留在人间与董永结成了一对快活夫妻。”我笑眯眯地道。

“嗯?所以呢?”郭嘉听得一头雾水。

……果然不是个正常孩子,听故事就听故事,哪有那么多问题,我笑了笑,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那头小毛驴:“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想让小毛再离开你的话……”我故意拖长了声音。

“嗯?”郭嘉果然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

“就把它的毛剪了藏起来。”我一本正经地道。

郭嘉听了这话,转头有些古怪地盯着小毛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真的在思量这话的可行性一般。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小毛眼里对我极为强烈的怨念,当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嗯,我该走了。”郭嘉打量了许久,仿佛作了了什么决定一般道。

“对了,那一日,你没有说完,你师父让你对神女说什么?”止住笑,我正色问。

“何处来,何处去……”郭嘉转身牵着小毛驴扬长而去,只淡淡留下一句话在风里飞扬,潇洒得很。

何处来,何处去?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无法言语。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郭嘉那位神通广大的师父给我的预言吗?我反反复复念了几遍,仔细琢磨了一番,莫非……这意思是,我能够回去?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雀跃起来。

既然郭嘉那师父能够预言到我的出现,那么现在这个预言的可信度非常高啊!

我脚步轻快地转过身,然后愣住,董卓正站在我身后,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仲颖?”我有些忐忑地轻唤。

“嗯,回家吧。”董卓回过神来,笑着上前,一把抱起我。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羌胡人都已经散了,董卓抱着我,慢慢走回那个茅草屋。

我趴在他的肩上,回头看向太守府的方向。

“笑笑想住进那个大房子吗?”董卓的声音在夜空下响起。

我打了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董卓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如果我们一直都住在那个茅草屋里,如果你一直都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你就不会成为历史上那个背上无数骂名,被点了天灯,最后不得善终的董太师……

“因为笑笑喜欢住草屋。”我抱着他的脖子,轻声道。

“傻话。”董卓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鼻子,只当我是小孩子闹别扭,童言童语。

董卓终究没有能够当上凉州太守,朝廷很快委任了新的太守下来,那太守倒也没有追究前任太守的事情,还任命董卓为凉州兵马掾,专门与羌胡人打交道。樊稠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竟是自请调到了董卓手下。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也没有很惊讶,历史的脚步,正带着我无法阻挡的力量,一步一步逼近。

这一年,是延熹九年,依稀记得延熹是桓帝的第六个年号,这个年号用了十年,明年就会改年号为永康,然后不久之后桓帝就挂了,接着是灵帝刘宏继位,这两位都是宠信宦官的主儿,他们二位当皇帝的时候大概是东汉最黑暗的时候了……

“笑笑,别跑!洗澡了!”董卓的声音在小小的草屋里高高响起,而我自然是围着那热气蒸腾的小木桶踉踉跄跄地打转转,真是虎落平阳啊,本姑娘从艺数十年,从未上演过“美人出浴”的镜头,到了这个董卓手里,简直是清誉尽毁……这不,我最后还是只得含恨坐在木桶里,任由他将我洗干抹净。

这小胳膊小腿的,怎么可能跑得过董卓大人啊!

“仲颖,你自己怎么不洗澡!”转头看着他那头乱蓬蓬的长发,我磨牙,表情很是委屈。

明明自己十天都不洗一回,却天天都捉着我洗澡……就算本姑娘尚且“年幼”,可是有鉴于历史上这董大人名声实在不佳……荒淫无道什么的……

“笑笑是女儿家,不洗澡会嫁不出去。”带了三分宠溺,他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头,笑道。

哄小孩的口吻……我皱了皱鼻子,任由他将我擦干净。

董卓见我放弃抵抗,乖乖就范,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晚上给你做蜂糖米饼吃。”

我这才咧开嘴,笑眯眯地点头。

影视剧里董卓的形象一直不佳,膀大腰圆,满面横肉,但是想来人家也有青春期的啊……想起他的结局,眼前这个少年董卓,明朗得令人不敢直视。

洗过澡便有些发困,我无聊地拿起放在床头的拨浪鼓摇了一会儿,便靠着木枕,合上双眼梦周公去也。

那个小屁孩,一定会哭吧。

想起那个倒霉的小药罐,我连做梦都在笑。这两年来,那倒霉的小药罐已经成为我无聊生活中重要的精神娱乐了,可见我无聊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延熹十年,董卓成了中郎将张奂的军司马,很快又升了郎中。

这一年六月,朝廷昭告天下,改年号为永康,是为永康元年,然后这一年十二月,桓帝果然挂了。

而此时,那些大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作为一个小小的孩童,我每日可以做的事情少得可怜,无非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大约是因为郭嘉师父的那个预言,我的心态变得轻松起来。

一年又一年过去,董卓升官很快,而我们的家,也终于还是从那间破败的茅草屋搬到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吃的穿的用的,也越发精细起来,可是我却是越来越不开心,因为那个预言一直没有实现,一年又一年过去,我还是被困在这历史的泥沼里,无法回去属于我的年代。

于是我在想,莫非回去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契机吧,而我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那只手机了。我开始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找出被董卓藏起来的手机,想与那个时空取得联系。虽然这听起来有点荒谬,在这个连通信设备都没有的时代,怎么可能会联系到异时空的人,只是初到这个时代时,我的确听到了手机在响,更何况,连穿越这种事都发生在我的身上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无数次缠着董卓撒娇询问,他都顾左右而言他,我只得自己翻箱倒柜地寻找,却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我能够到所有的柜子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原以为时间会很难挨,却原来也不是,十五年竟仿佛一下子就过去了。

坐在床头,我静静地低头摆弄着床上那犹如摆地摊似的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左手边第一件是已经破了几个小洞的月白色小袄,那是两岁那年的雪天,董卓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左边第二件是一个小巧的手雕木偶娃娃……

自那两岁那年之后,每逢雪天,董卓都会遵守他的诺言送我一份生日礼物,十几年来,无论他有多忙,都从未食言过,哪怕行军打仗,也不会忘记。于是这副身体从两岁开始,到如今十五岁,已经积攒了零零碎碎、花花绿绿许多的生日礼物,果然比凉州城里任何一个孩子的都要多。

董卓说到做到,我得到的,真的比任何人都多,都好。

低头摆弄着那个手雕木偶娃娃,我心里突然间有些酸楚,“何处来,何处去”,郭嘉那一日离开前所说的话这十几年一直都在我耳边回响。初时,我每天都盼望着睁开眼发现这里的一切不过是场梦,但这样的好事一直没有发生。后来,我又想守株待兔不是办法,于是开始寻找回去的契机,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当初被董卓藏起起来的手机,我想尽快离开这个乱世。

因为……我不想到最后,当我能够回去的时候,我却已经失去了回去的勇气,怕……留下太多的牵挂和不舍。

董卓的下场就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刃,让我食难下咽,睡难安寝。当初冷冰冰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去看这一段历史,我当然不会在乎,可如今,我却是身陷其中,并且那个所谓十恶不赦、天怒人怨的董卓,是疼着我,宠着我,把我当宝贝一般守护了十五年的仲颖啊!

“小姐,你的零食准备好了。”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样貌姣美、气质温柔的碧衣女子站在门口,笑盈盈地道。

“铃儿。”我回过神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铃儿是我十岁那年在市集捡回来的,当时已经十六岁的她正被一群痞子欺辱,许是因为她那灿若星辰的眼睛吧,一向不爱管闲事的我竟是为她强出头,差点被那些痞子打死。当然,当我蓬头垢面,甚至带着伤痕拉着铃儿回到府里的时候,董卓大怒,将那些痞子统统捉了回来,关进了府衙大牢,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放出来……

那一年,董卓已经官至河东太守了。

铃儿自此便是念念不忘我的救命之恩,又因她父母双亡,无处可去,便留在了太守府专门侍候我。

“小姐又在发呆了啊。”铃儿走进卧房,将手中端着的那碟零食放在桌上,笑着走到我身边。

“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我看了一眼窗外,“外面在下雪吗?”

“嗯,很大的雪呢。”

又下雪了啊……

我笑了一下,视线忽然落在一个有些破旧而不起眼的拨浪鼓上,在这堆物件里,这是唯一一件不是董卓送的。不期然地,我想起了那个面黄肌瘦、拖着两管青鼻涕的小药罐,事隔十几年,想起那个倒霉又无缘的小相公,我还是有种忍俊不禁的感觉。

“帮我把那小木箱拿来。”指了指放在梳妆台上的小木箱,我道。

铃儿应了一声,依言取来。

我从乱糟糟摆了一床的物件中拿了一支做工有些粗劣的银制发钗,那是董卓亲手做的,是我十岁那年初雪的时候得到的生日礼物。抬手将那银钗插入鬓发间,转身对着铜镜嫣然一笑,镜中明媚的少女看得我自己都恍惚了一阵。

铃儿知道我定是又去讨礼物了,便转身将桌上的零食倒进我系在腰间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绣袋里:“大人在前厅议事,小心不要打扰了他。”她温和劝道。

“嗯。”我笑眯眯地点头,掂了掂腰间的绣袋。那袋子是我画了花样让铃儿帮着做的,藕荷色的绣袋,系在腰间倒也别致,想吃零食时随手可取,方便极了。

“小姐,这些东西我来收拾,你去吧。”铃儿说着,十分熟练地动手收拾起来。

我乐得清闲,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十五年时间,董卓惯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笑,一个差不多忘了安若本性的笑笑……

“小姐。”刚拐过走廊,便听到樊稠的声音。

停下脚步,我不大想理会他,我忘不了这个家伙曾经伙同那浑蛋太守想剜了我的心当药引子的事情。

樊稠苦笑着走近我,手里拿着一件貂皮大氅:“小姐,穿上吧,不然大人又要生气了。”

我没有理他,转身便径直去前厅。

站在大门口,我歪着头看董卓与几个属下在厅里议事。

“嗯,今天就到这儿,大家留下用饭吧。”董卓忽然开口停止了议事。

我明白他是发现我了,便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等他将礼物奉上。

“怎么穿这么少站在雪中,还不快进来。”董卓转头看向我,随即眉头微微拢起,站起身快步走向我,

我笑眯眯地站在原地看他向我走近,然后仰头看着他紧抿着唇有些不悦地拉起我冰凉的手将我带入怀中。

这熟悉得已经不得再熟悉的怀抱果然还是一样的温暖。

“又任性了,不是让樊稠给你拿了大氅吗?”他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不悦的样子让他本来就显得威严的脸庞有些可怕,可是我知道他那微褐色的眸中定是一贯的纵容温和。

十五年时间啊,足够我吃定他了。

见我不为所动,董卓终是叹了口气,将我如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捂着:“每次都这样,当真生病了可怎么是好。”

我弯了弯唇,伸手:“礼物呢?”

皱着的眉头松了开来,董卓笑了起来:“要什么?”

“你知道的。”我似是撒娇一般道。

是的,他知道的,我只想要回我的手机。

一抹不知名的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快是令我无法看清:“这个,满不满意?”他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皮革袋子。

小皮革袋子里穿着一副弓箭,弓身不足一尺长,弓上还雕着奇异繁复的花纹,与之相匹配的是三枝银箭,每枝银箭上都连着细细的软丝,弹性极大,可在射出后快速收回,十分的漂亮。

相当用心的礼物。

“你不是一直想有属于自己的弓箭吗?”董卓晃了晃手中小皮革袋子里的弓箭,笑着道。

我伸手从他手中接过,试了试,竟是趁手得很,不由得有些喜欢了起来。自从十岁那年为了救铃儿被痞子打了之后,我便琢磨着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还是学得一技防身比较靠谱,便使出了浑身解数让董卓教我箭术。

五年时间,我也算得是箭无虚发了,可恨董卓说是怕我受伤,除了平日缠着他练习之外,从不肯给我弓箭。

“这*银箭是我托人请洛阳的名匠打造的,世上只此一套。”见我爱不释手,董卓似是有些得意地笑道。

我将弓箭收入皮革袋中:“谢谢仲颖。”

我甜甜地笑着,尽量忽视心底的那一抹晦暗。

十几年来,每当我向他讨生日礼物时,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总能顾左右而言他,亲自雕刻的木偶娃娃、亲手打造的发钗……每一样东西都让我无法拒绝,于是,一拖便是十几年……

而如今的我,就算找到了手机,找到了回去的线索,真的还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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