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十六年十二月，我站在启阳城的城墙上，眼瞧着下方是南一带领的精兵数万，大雪纷飞，已不知我们如此僵持多久，南一银白的铠甲上已经积满了雪花，足足要让他染成一个雪人。
寒风刺骨，我手持长剑搁在自己的脖子上，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方法来阻止大燕的军队入城。
“南一，你去喊他来见我，我要问问他敢不敢踩着他姐姐的尸首走进启阳城？”
我大喊了一声，曾经我是多么的渴望有一天，南一能够穿着盔甲，骑着大马，踏过南辰国的万里长城，踏过启阳城的城墙，踏过南辰王宫的宫门，将我救走，殊不知，十二年之后，南一真正兵临城下时，我却用自己的性命来阻止他。
是的，一纪时光，能够改变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再不是当初一心迷恋南一的大燕公主，而是南辰王的王后，南辰太子的母后，是南辰数万万百姓的国母。
“颜兮，你不要再僵持了，赶紧打开城门，皇上不会伤害你，也不是伤害你的丈夫与孩子……你要相信他……”，南一在城门下大喊了一声，我知道，我这样是无用的，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仅此我一人不能阻止两国的战争，但是我也必须尽我所能，去保护我的亲人。
皓天的聪明是自幼就能看出来的，如今如此能干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虽然他自幼就贪玩，但是脑子比谁都转得快，看似不务正业，言辞行为往往令人不理解，实质不过比我们看得远，看得清罢了。
幼年时，只当他是奇思异想，不料多年后，黄袍加身的他竟是如此能够厉害，征服东丽不过一年时光，攻破西凉也不过半年，而南辰，竟然三月都不足。
万里长城虽然坚固，却挡不住大燕的“蝙蝠军”，更挡不住大燕的骑兵，大燕向南辰发出战争之日，便见空中飞翔着数只硕大的“蝙蝠”，他们盘旋在万里长城之上，朝地面扔下装满油的酒坛。
酒坛破碎之后，油倾洒于城墙之上，而城墙之下这是数万大燕骑兵，用燃着火的箭雨袭击，大火蔓延，城门尽毁了，万里长城便被破了口，大燕本就以骑兵为主要军队，战斗力更是众所周知的强悍。
虽然南辰的弓箭手也将“蝙蝠军”如数消灭，却对大燕骑兵毫无招架之力，不出三月功夫，大燕军队势如破竹，南辰军连连败退，如今已然兵临城下，直取南辰国都启阳城。
南辰渴望和平，在军事上本就弱，但贵在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倒是比东丽、西凉更为富有，百姓可算安居乐业。
为保百姓安康，免受战争之苦，早在万里长城被攻破之时，司马睿已然有了议和之意，但是皓天却毫不松口，誓要灭南辰，也是，两国兵力悬殊，又何来议和呢？
而我，一边是我亲弟弟，一边是我的丈夫与孩子，作为大燕公主南辰王后的我，别无选择。
“南一，南辰国与东丽、西凉都不相同，数年来，南辰与大燕一直都是交好，何况南辰王的长女司马萱如今还是大燕的一品夫人，为何就不能放南辰一马？你们如此，就是逼我去死……”。
当年我与南辰王商议将大公主送往燕都皇城，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倒不是指望萱儿能够得到皓天的心，能够促进两国交好，只求能够让南辰百姓知道，南辰与大燕再次联姻，两国之间不会发生战争，求得他们的安心。
东丽亡国，唇亡齿寒，我们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个开始，总有一天大燕也是要攻打南辰的，这几年也是过得惶恐不安。
南辰王也在努力招兵买马，训练新军，提高军备，注重国防，可惜远水总是解不了近渴的。
“叫南辰王出来答话，两国交战，却让个女人来迎战？算什么男子汉？”南一见实在拧不过我，只好用此激将法。
而实际上，前日南辰与大燕决战于古城，南辰王已经负了重伤，此时更是九死一生，我作为南辰王后，若是让这大燕的军队入城，则是亲手断送了南辰的江山，司马家数百年的基业，何况我又是大燕的和亲公主，若被南辰国百姓误以为是细作，将后必定背负“祸国殃民”之罪，永世不得翻身，受尽世人唾弃。
何况，我与南辰王多年夫妻，我又怎能贪生而将他弃之不顾？
“你不必说这话？他若不是男子汉，那你更不是……”想起往事，我更是感觉气火攻心，这寒风蚀骨之中，愣是感觉浑身发烫。
“颜兮，当我求你了……将剑放下，你只当为了你的父皇母后，为了你父皇、为你慕容皇家世世代代一统天下的梦……莫要忘记，你是大燕的人，你身体里流着大燕的血……”。
南一听我如此说，作为南征将军的他，好似一下子没了底气，翻身下马，朝我喊道。
我知道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若是有选择，他定不会将我送往南辰和亲？他若是有选择也绝不会带兵来攻打启阳城，与我争锋相对。
必定是母后逼着他与我分离，是皓天逼着他与我兵刃相见。
我瞧着城下，数人正推大型撞车朝启阳城的城门靠近，幸亏是雪地，他们难以前进，处处受阻，不如平常容易。
撞车上的撞木长而粗，以铁皮裹首，需数十名军士一同发力才能启动，可见力度不一般，若真是攻打起来，只怕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城破国亡。
“南一，你真忍心让我去死？”我再次威胁道，手中的剑更是靠近了脖子一分，擦破了一些皮，被风一吹，好似要裂开一般。
城破之日，自然该是我这和亲之人丧命之时的。
“不，颜兮，我答应过你，要将你从南辰王手中抢回来，今日我就实现诺言，将你救回大燕，从今往后，你还会是高高在上的大燕长公主……”。
南一的声音已然有些嘶哑，所有的话就好像钉子般地从嘴中吐出，我心中暗想若这是十二年前该是多好？
我太想、太想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的怀抱。
可如今听来，不过是讽刺罢了，我释然一笑，大喝道：“那就带着我的尸首回去吧！将我葬在大燕的皇陵里，只当我从未出嫁过，大燕南阳公主只是在谈婚论嫁的年纪里病逝宫中……”。
说出此话，我的这一生好似都放下了，所有的思绪都回到了出嫁前，那时我们两个是多么的好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百个好，千个好，只要跟他在一起，我日日都开心。
时常想，我若不是公主该多好？只要能够与他一起，我甘愿自己是个平民百姓，我甘愿承受一切疾苦。
“圣旨到……”我知道我只需要手腕微微一转，我便可无愧于心了，对得起大燕，也对得起南辰。
正当我要自缢之时，却见南辰王的贴身侍卫赵炎前来传旨，随之片刻间，城墙之上，便已然换上了白旗，不由感觉不可置信，南辰王竟然要投降？
随之赵炎便念了南辰王亲笔手写的降书，大意便是甘愿俯首称臣，只求大燕军队不伤害南辰百姓云云。
不等我听个齐全，启阳城城门已然打开，南一带领大燕骑兵开始入城，城下南辰官员与百姓更是列队相迎……礼乐和鸣，锣鼓喧天，也正是这一刻，标志着南辰国国破……。
“王后娘娘，皇上有一物让卑职交给王后娘娘……”赵炎跪在我的面前，呈给我一方白色布锦。
却见上面还携带着血迹斑斑，心中不由一慌，南辰王从未有投降之心，为何突然做出如此令人意外之事？莫不是他的伤……。
我心中不敢多想，急忙转开布锦，这才认出这是他的衣袍，上面竟然用血写的字。
“休书……”赫赫两个大字映入眼帘，这曾经是我找他要了数年的东西，今日竟然是给了？
夫妻十二载，即便无爱也有情，当年懵懂少女，今日成熟少妇，已不知何时起，已然将他放在了心中？
“铜雀台聚，惊鸿一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暗自许誓，非卿不娶；初汝甘愿自毁容颜，宁死不嫁；后迫于两国利益，不得已而嫁入南辰，每每见汝泪流满面，思念国土，孤心如刀绞，却依旧不忍将汝遣之；
只想一心待汝好，望回心转意，幸得老天眷顾，一片真情相许换得汝心，虽知，它并不尽属孤，已然自足；
从初始冷漠仇恨到后来相濡以沫、同舟共济，已是十二载；能得汝相伴数年，已然万万幸；
今，他如汝所愿兵临城下，汝心中的英雄如汝所想来将汝救赎，无以为贺，特送“休书”一份，还卿自由，愿汝与他再续前缘，永生安好，有他伴汝余生，孤欣慰至极……”。
“大王他……”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涌出，他、他不但放弃了南辰国，还放弃了我？
“回娘娘，大王、大王他、他已经不在了……”赵炎欲言又止，十分悲戚地说出这一句话，突地感觉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心好似被鹰的爪子一下子抓走掏出了出来，并不痛，只是感觉想到一下子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而显得极其的惊慌与难过。
“大王说，不能总是让您这样为难……大王还说，国破山河在，天下不是领土，不是君王，而是百姓，只要百姓好，谁为君，都是一样的……相信大燕皇帝必定能够让南辰百姓安居乐业，幸福安康……”。
司马睿？我在心中唤了一声，对这个温柔如水，温婉如玉的男子，不知是怎样的情谊？是敌人、是坏人、是王者、是朋友、是夫妻、是亲人？
我当我只是将他当成夫君，我当我只是尽我作为妻子的义务，可是这一刻，为何如此茫然与无助？我失去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却不知道喊什么？甚至想要回忆，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是相遇的那一刻？还是成婚的那一刻，还是我对他的冷言冷语，他对我的关怀备至，是他教我南辰的语言与文字，教我诗词歌赋，与我花前月下？再或者是得知我身怀骨肉的激动，不幸小产时的悲戚，再次受孕时的重视，抱着刚刚生下的儿女那份喜爱？
我的念南，我的思一，虽然徐南一的名字是他永生的痛，却依旧如此宠着我，顺着我？明里暗里的告诉我，你可以思念他一辈子，我永不会与他吃醋……。
“颜兮……”南一不知何时走上了城墙，再回神却发现只有我们两人，一片绒鹅毛大的雪花飘到了眼前，立刻化为了水珠，滚落在我的脸颊上，这好似是点燃爆竹的火花，瞬间也点燃了我的泪。
泪水突然如泉水般前仆后继的涌现出来，滚滚落下，南一？我心中唤着，我有太多的泪想要哭给他看，有太多的话想要说给他听，可惜，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颜兮，南辰王已经投降，从此这里的一切都是大燕的，你与我回燕都去，回皇城去、回你的故乡去……”。
南一朝我伸出了手，虽然他与皓天一样，总是有些几分纨绔，但是穿上军装却又是如此霸气与阳刚。
“南一，我想问你一句……”我抽泣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他的视线不曾转移，但是眼神已经在闪烁。
“事到如今，还不愿意给我一个理由吗？”我抬手擦干了泪，问道：“为何？为何当初要骗我？为何要背弃我们的诺言？不是说好‘天涯海角随君去，生生世世永不离’吗？”
早知道他要放弃，我倒不如吊死在皇城里，也不必千里迢迢来到异国，承受这背井离乡之苦。
“你哭什么？回答我……”我命令道，可惜他依旧是无动于衷，没得半点想要告诉我的意思，罢了！我何苦追究这个呢？
我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了看天空，雪花里，竟然透着阳光，身子飞舞在空中的感觉真好，就感觉自己与雪花融合到了一起，跟雪花一样的轻盈，好似在风中呐喊般。
我看着南一那因为心疼而扭曲的五官，瞧着他伸出手来要拉我，听着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颜兮、颜兮，真好听的名字，小时候，我最喜欢听他唤我的名字了。
因为是公主，所以有名字就如同没有名字一样，只有父皇与母后才能叫，可是他们却极少叫，只有他，才能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的唤，在我耳边轻声的唤……。
“颜兮，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他是怎么到了我的身边，搂住了我，真好，真好，又一次靠在他的怀里了。
“你、你是爱过我的吧！”我抬手想要去为他擦泪，可惜，却感觉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当然，我爱你，颜兮，我这一生都只爱你一个……”一个、一个……真好！南一，有你这句话，我慕容颜兮此生也就没有白活了，因为有你的爱，无论承受多少苦难与折磨，我总觉得自己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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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四年，徐南一跪在皇太后的脚下哀求道：“太后，南一求您了，您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给公主幸福、一定会努力建功立业，做一个配得上公主的男人，我一定可以的……求求您了……”。
那时候，徐南一就想快点长大吧，让他去军营当兵，让他去镇守边疆吧！让他去战场上打仗吧！无论怎样都好，只能要能够建功立业就好。
也从来都没有那么怨恨过自己的母亲，因为她卑微的出身，让他与公主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你就那么喜欢颜兮？为了她做什么都愿意？”
“是，我愿意，只要太后您不让公主去和亲，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太后悠悠起了身，“呵呵”的冷笑了两声，走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扶起来，朝徐南一问道：“南一，你信吗？哀家有法子可让你亲自送她坐上南辰国的花轿……”。
“不，绝不，我绝不会让公主去和亲的……即便是死也不会……”
“哈哈哈，你这股子劲儿倒跟你母亲像极了，若是她知道今日的情景，她只怕会懊悔到从坟墓里爬出来……”
太后提到了徐南一的母亲，他便再不知道言语什么？对于母亲的概念只有两个，第一她是个婢女，第二她是个瞎子，再无其他。
“你知道哀家为何不准你跟颜兮在一起吗？”
“因为南一出身卑微，是奴才的孩子，配不上公主……”
“不不不……”太后连连摇头道：“你一点儿也不卑微，相反，你还很高贵……因为、因为你跟颜兮一样，身体里，都流着先皇的血，都是他的儿女……”。
一句话好似将徐南一的脊梁骨给抽走了，简直是不可接受，“不，不是的，不可能的……”。
“是与不是，你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知道该如何判断？是要送颜兮去和亲，还是要她与你一样知道真相后，痛不欲生，你自己选……”。
命运就是如此的神奇，多年前，有一个婢女死心塌地爱着他的主子，为了得到主子的恩宠而千方百计，甚至后来，还献出了自己的一双眼睛，终于换来主子的一点恩宠，还怀上了孩子，殊不知多年之后，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却爱上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多么可笑又可叹的故事？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人？
回忆起往事，徐南一总是会露出极其悲恸的表情，站在南辰司马皇家的陵墓前，瞧着即将落下的石门，徐南一已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是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整个世界都空了。
“伯伯，母后要一直睡在这里吗？”怀中的小女孩天真地问道。
“是，她会一直睡在这里，但是伯伯想要带你回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