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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我来照顾你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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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的栾梦平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期待。因为他忽然发现,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出现的那种场景,根本没有要出现的迹象。

她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在害怕,她在逃避,她甚至想要了结。

这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爱那个人。

这样的发现让栾梦平的心里有一点点小雀跃,但很快又变成了更深的心痛。

他永远不知道这个小女人的心里藏了多少苦。

但是这一刻,他更加决意要保护她,连同那个她自己都不喜欢的不速之客一起。

“我没有办法,是不是?”云素裳幽幽地问。

栾梦平的神情渐渐坚定,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照顾你自己,像三小姐说的那样。你的身体不好,不要胡思乱想。”

是啊,这是唯一的办法。

云素裳知道。她自己的身体,当然是自己再清楚不过。一直以来命若悬丝,并不会比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更强,她若想动别的念头,除非先杀了她自己。

她没有选择。

铭瑄公主的脸上带着深切的悲哀:“裳儿,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道你受的苦。你放心,它……只是我们大业皇朝的后人,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我们会帮你好好照顾它。”

云素裳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滚下泪来。

这确实是大业皇朝的后人,如果没有人记得它的生父是谁的话。

可以想见,它的未来,一定会充满无法预料的艰难,它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它的将来,必然要面对一个万分艰难的抉择。

她可以想见未来的种种艰难,却毫无办法,有时她的脑海中甚至会闪过恶毒的念头,希望它在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没了声息,或者在幼年的时候意外夭亡。

那时她可能会伤心很久,但不必再面对以后更大的痛苦。

云素裳不敢承认,她在得知自己有身孕的瞬间,心中闪过的是巨大的狂喜。

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与她所爱的人有一个孩子,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母亲,用一颗骄傲的心,看着她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可是她不敢这样想。

这已是一种今生不敢奢求的妄想。

在这个寨子里住得越久,她便越知道寨子里的人对秦家父子的仇恨有多深。她毫不怀疑,如果她爱这个孩子,寨子里的人就会将她活埋在坑里,露出上半身,每人扔一块石头打死她。

他们会这样做的,哪怕她是他们最珍爱的小公主,也不可能抵得过心中那些滔天的恨意。

所以她只能假装自己和他们一样,对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只有厌恶和憎恨。

但是……

她骗不了她自己。

哪怕明知道与秦翰飞已经只能相忘于江湖,哪怕她曾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淡忘了心中对秦翰飞有过刻骨铭心的依恋,但她仍然不得不承认,自己深深地爱着腹中的这个不速之客,并且随时愿意为它而付出一切!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但云素裳很明智地不会在这个时候将它宣之于口。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慢慢习惯,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学着接受,但绝不可能是现在!

退一步说,如果他们一直那样坚持,她还可以带着这个不速之客远走他乡,到时候没有大业皇朝也没有沐德皇朝,只有云素裳和她的孩子……

这样可以吗?

云素裳的目光依旧茫然,心中却渐渐坚定下来。

无论如何,只要它来了,便是她的责任。

在她已经厌倦了这人世的一切的时候,这一个不速之客,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

她会尽她的最大努力,保护它不受伤害!

随着舒大娘的离开,人群也终于各自带着唏嘘渐渐散去,云素裳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中仍有无限的悲哀。

她和她的孩子,注定得不到任何祝福,她只能独自带着它,在这个冰冷的环境中相依为命。

这也是她的另一重劫难,对吗?

“裳儿,不要怕,姐姐陪着你。”铭瑄公主紧紧地握着云素裳的手,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看得出云素裳眼中的苍凉,也看得到她的绝望和无助。她知道这个妹妹会得到很多很多的同情,但不会得到任何祝福。

做过母亲的她,当然知道个中滋味有多酸苦。

云素裳在铭瑄公主的眼中看到了真挚的同情和担忧,还有一种浓烈得几乎掩饰不住的……期待?

云素裳有些不确定。

栾梦平一直在旁边徘徊不去,铭瑄公主猜得到他的心思,却只能抱以同情,却并不认为自己能帮到他什么。

见他一直欲言又止,铭瑄公主终于忍不住劝道:“裳儿这边已经没事了,如果你有事,先去忙吧。”

“我……”栾梦平仍在迟疑。

铭瑄公主只好更干脆地下一道逐客令:“我有些话要嘱咐裳儿,女人家的事,你不方便听。如果你也有话要对裳儿说,可以傍晚再来,你恰好也可以借着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

栾梦平终于被说服,迟疑了一下还是不得不走了出去。

云素裳看着终于安静下来了的房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还是保留着三分警惕:“皇姐,你想说什么?”

“裳儿,你做得很好。咱们这边的人,对秦家的恨意太深了,你只有这样说,才能保住你自己,和这个孩子。”铭瑄公主长叹一声,方道。

云素裳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皇姐,难道……”

铭瑄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难道什么?难道皇姐应该是一个逼你杀死亲生孩子的老妖婆?”

云素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铭瑄公主叹道:“我可以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况且我也知道,你对那个秦翰飞……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别否认,两次上林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裳儿,你要知道你这个孩子是不寻常的,你若是表现出你在意它,那便是害了它!而且它的未来一定充满了种种艰难,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准备,但我别无选择,不是吗?”云素裳苦笑着说。

没错,她别无选择!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别无选择,她将不得不带着她全部的勇气,与这个孩子一起坚强地求生!

从前的她或许会萎靡会颓废,但今后不会了。因为她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弃妇,不是一个悲惨的亡国公主,而是一个不得不坚强的母亲!

她的肩膀也许并不宽阔,所以她需要将它锻炼得足够坚强,足够为她的孩子撑起一片没有凄风冷雨的天空!

傍晚时分,栾梦平果然又来了。

经过一天的思索,他显然是平静了很多,云素裳也是。

铭瑄公主有意躲开之后,云素裳听到栾梦平用坚定的声音说:“裳儿,我来照顾你和孩子,可好?”

云素裳并未感到十分意外。早上的时候,他犹疑的神情已经让她知道他动了这样的念头,如今只是在经过了一天的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宣之于口而已。

尽管如此,这个问题仍是让云素裳感到有几分尴尬。

她知道这个男人对她的情愫,也并不意外他肯为了这份情愫而爱屋及乌,选择接受她的孩子……接受一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的孩子。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在想,如果她没有爱上过秦翰飞,该有多好。

如果她一直像她应该做的那样,冰封了自己的内心,在那座皇宫之中坚持下来,那么此刻的她,该是多么欣喜地接受栾梦平的建议!

但是她不能。

她不愿意欺骗自己,更不愿意欺骗栾梦平,她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

那人无情,所以她心已死。

已经死去了的东西,如何才能复生呢?如今的她只是一个空壳子罢了,她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这腹中之物,但她如何忍心栾梦平为此而无辜受累?

这都是她没福罢了。

秦翰飞见她只是摇头不语,心中不禁着急起来:“裳儿,我知你心里还是……我不是要求你立刻忘掉他,而是在这个时候,你身边需要有一个人照顾,而且,我希望这样可以让大家渐渐淡忘孩子的出处,这对你有莫大的好处!”

他说的这些,云素裳当然都知道。

她惊讶于栾梦平竟会为她想这么多。他真的已经足够体贴,云素裳不能不感动。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接受他的建议,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但她无法说服她自己。即使已经想了一整天,劝了自己一整天,她还是不得不选择放弃。

“三哥哥,你本不必为我做这样大的牺牲!”

说来说去,云素裳只有这一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足够虚伪。明明是自己不愿,却偏要装作伟大,偏要装作不许对方作牺牲的样子。

栾梦平果然有些激动:“裳儿,我不觉得这是牺牲!我不敢奢求太多,只要每天看着你……只要能够经常看到你,你要你愿意接受我的照顾,我已是感激不尽!裳儿,你知道我一直……”

云素裳几乎不敢听下去。

她知道栾梦平是认真的,但他越是认真,她越是觉得无地自容。

她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的照顾?

他对她、对大业皇朝,从未有半分对不住,而她呢?

她在当年轻率地作出那个玩笑式的承诺之后,便早早地把它抛到了脑后,然后轻易地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为了那人心机算尽,甚至为了那人而置他的生死于不顾。

她是一个非常恶劣的旧情人,可笑的是栾梦平却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他甚至不肯说她半句不好,或许他是连想也不曾这样想过。

这多么可笑。

“三哥哥,”云素裳苦笑着说,“这对你太不公平。”

“我不要公平!我只要你,裳儿,你知道的,我只要你过得好!我知道你还爱着那个人,但是你要明白,如果寨子里的人知道了这一点,他们绝不会放过你和孩子……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云素裳也确实知道,没有比得到栾梦平的庇护更好的选择,但是他的态度激怒了她。

“三哥哥,说话要有根据的。”

“根据?”栾梦平笑了一下,深色气苦:“裳儿,你一直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趋利避害,你会为自己选择最好的路。你明知道这个孩子会让你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受到影响,你明知道它会让你过得艰难!解决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是否认这孩子与那人之间存在关系,你做得到,但你并未这样做!”

云素裳默然低下头去。

栾梦平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多么希望可以被你利用一次……那些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看我一眼,多么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你最好的挡箭牌!我愿意被你利用,可你连这样的几乎都不会给我!”

云素裳眼中酸涩,无言以对。

她不是没有想过利用他的。

醒来的一瞬间,栾梦平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知道栾梦平从前不常在寨子里,只要自己稍稍暗示一下,旁人就会以为这孩子其实是栾梦平的种,那时他们非但不会感到恼怒或者痛苦,反而会十分兴高采烈,而她和她的孩子,也会得到寨子里最好的照顾和保护。

但她做不到。

这是秦翰飞的孩子。她希望自己记住,也希望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愿自己的孩子隐姓埋名接着别人的身份生活,更不希望将自己与除了秦翰飞之外的任何人扯上关系!

哪怕那个人是对她最好的栾梦平,她也仍是无法接受。

她宁愿任性地选择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雨,或者与她的孩子一同面对。

她的身心都是秦翰飞一个人的,她无法将它们交给任何其他的人,假装也不行。

这就是女人的悲哀吧。

明明是相爱过的人,秦翰飞可以养着一大群的莺莺燕燕,可她却只能一个人黯然神伤。

他在与那些女子周旋的时候,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他最爱的女人是云素裳;可是她,哪怕想象一下自己会与别的男子在一起,她便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背叛。

哪怕贵为公主,她也仍是一个希望可以从一而终的悲哀的女人。何况她现在已不是公主。

“三哥哥,对不起。”这是她所能给出的最终的回答了。

寒来暑往,山中的日月倒也十分容易过。

一转眼数年过去,寨子里的日子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只除了,云素裳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跟屁虫。

寨子里的人虽然对这个小家伙心有芥蒂,却因为心疼他们的九小姐,也就不得不心疼她拼上了性命才生下来的这个小东西。

舒大娘说,九小姐身子弱,这一胎侥幸母子平安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日后再想有子嗣,怕是难上加难了。

云素裳听到这个结论之后却是哭笑不得。她一个孤身女子,便是身体壮过蛮牛,想要再有子嗣也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吧?

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寨子里的人极为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再未有人提起过孩子那尴尬的身世,时间长了,众人也便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反倒是有些妇人家见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也渐渐地生了些爱惜之心。

无论如何,现下的局面已比云素裳原本设想的要好上了太多。

山中无日历,寒尽不知年。那样的美好闲逸,是指真正的隐士而言,但这寨子里的人,却本不是什么隐士。

虽说已经息了逐鹿天下之心,但人人都曾是胸怀天下的有志之士,又如何能当真安居桃源而不知魏晋?

前一阵有人出山变卖野味时,带回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说是沐德皇朝君王留书出走,禅位沐王爷秦念飞,如今已是举国哗然。

那猎户老余说起此事,不免唏嘘。

秦翰飞其人虽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战场上遇见时,却难免有英雄惜英雄之意,不料转眼之间,那曾经叱咤风云的战神竟也厌倦了这天下之争,挂冠离去了。

若非早已无力谋天下,这寨子里的人倒也并非无意趁此机会重夺江山,只是岁月悠悠,如今竟是人人皆生出了造化弄人之感。

世事无常,原本便是日日都要变的,如今没了争强好胜之心,再看世事时,竟有了一种坐看云起般的闲逸。

整个寨子里,唯有云素裳一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尖莫名地疼了一下。

那个人……他是那样热衷于权势,那样在意他的江山,他怎会留书出走,怎会将天下拱手让于那最玩世不恭的秦念飞?

此事……有异。

云素裳甚至会想,会不会是秦念飞弑君夺位,为杜天下悠悠之口而谎称秦翰飞留书出走?

细思却又破绽百出,让云素裳百思不得其解。

想的多了,头上便有些隐隐的痛了起来,云素裳无奈,只得作罢。

此事过去了不过两三天,老余又带回了新的消息,说是在邻省一些热闹的市镇上,曾出现过一个气度非凡的男子,频频打探前朝公主的消息。

大业皇朝剩下的人早已分散到各地,但彼此之间尚有联系,是以早有人将此事传到本地,众人闻之,心中俱是各各惊疑。

栾梦平忍不住向云素裳问道:“会不会是秦翰飞来找你了?”

云素裳想也不想便嗤笑出声:“他找我做什么,我的肉好吃吗?”

活到如今,别的本事或许未能见长,但自知之明她还是有一点的。

像她这样空有容颜的女子,被人当雀儿养着倒是寻常,若说有人肯为了她而抛却天下,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但不信虽不信,寨中众人担忧的神情还是让她的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丝忐忑,沉吟半晌方道:“余伯伯,烦请您下次出门时,顺便散出消息去,便说是大业皇朝铭慧公主早在数年前便身患重病,不治身亡。可好?”

“哪有红口白牙咒自己死的?”栾梦平第一个不以为然。

铭瑄公主却觉得此事可行:“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找裳儿的最好,万一是,我们自然是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方能高枕无忧。说铭慧公主早已辞世有何不可?如今我们只有九小姐,没有九公主。”

众人见两位小姐都是这个意思,当然也便无话可说。老余忙答应着,说是下次出山的时候,一定尽快把消息散布出去。

众人见状也便放了心,只有栾梦平在众人散去之后徘徊不去,一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素裳见状不禁有些烦躁:“三哥哥可有话说?”

栾梦平迟疑良久,才不确定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真的是秦翰飞,为了寻你而抛却了江山?”

“哈!”云素裳闻言不禁抚掌大笑起来:“三哥哥莫非这些年闲来无事,尽读那些风月闲书打发时间了?在江山的面前,便是天仙似的美人也分文不值,何况是我这样又臭又硬冥顽不化的硬骨头?若是我此刻站在秦翰飞的面前,他掉头逃跑都来不及,怎会主动来寻我?三哥哥莫要开玩笑了!”

栾梦平见她不像是敷衍,不禁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却有一个小儿的声音奶声奶气地插了进来:“娘亲,秦翰飞是谁啊?”

云素裳脸色一变,迟疑半晌才闷声说:“一个坏人,你不认识。”

“那,他在哪里?”小娃娃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云素裳压根就没打算给他好脸色。

那小娃娃歪着头,小大人似的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说:“我要去打他!姨姨说,皓儿长大了要打坏人!”

“那也要等你长大再说。”云素裳心头微松,却仍是有些闷闷的,不愿与孩子多说。

眼见云素裳径直走远了,那小娃娃才委屈地扁了扁嘴,迈着两条小短腿蹭到栾梦平身边:“娘亲是不是生气了?”

栾梦平目送着云素裳的背影,满心担忧:“没有,皓儿乖一点,娘亲就不会生气。”

“可是皓儿一直很乖啊!”小娃娃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栾梦平无言以对,眺望着群山的方向,久久不语。

如此过了数月,山外早已知道铭慧公主“过世”的消息,除了那些忠心的前朝遗老们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段时间之外,万事倒还算消停。

尤其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枭雄们得了消息,不禁都有些唏嘘。

毕竟,世上唯一得到过那位“天女”的人便是沐德皇朝的前任皇帝,所以他们这逐鹿天下之心,若无拼命的勇气,还是不得不按捺一下,是以虽知道沐德皇朝政权更迭,却也极少有人流露出贪婪之心来。

这样一来,天下反倒安宁了不少,一些只求日子能够过得下去的普通百姓,当然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一片平静之中,唯有一人发疯一般地寻找着前朝的旧臣,一个一个地追问,却又一次一次地失望,直到最后,心胆俱裂。

他知道的前朝旧臣不少,千方百计寻找几个出来问问却也不难,本以为多问几遍,总能有人露出一点破绽来,却不想所有人口中说出的话都是一致的:“九公主重病不治,多年前早已亡故了……”

他打听到的那些人,对他瞠目而视的有之,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以至于扑地不起的有之,带着全家老小披麻戴孝领他一起去看九公主的香冢的也有之,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如他所愿地说,其实九公主还活着。

于是时间长了,他竟也就慢慢地死了心。

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那个清冷出尘的女子,那个曾经拼尽了一切来爱他的女子,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那次她被人夤夜潜入宫中带走,他的心中唯有恼怒。他恨那个油盐不进的女人,恨她轻易抛却了两人旧日的海誓山盟,恨她孤身远走,将所有的回忆留给他一个人去黯黯神伤。

他曾想倾尽全国之力去寻找她,却担心被那些有野心的人知道她已远走江湖,他曾试图用心去宠爱宫中那些百媚千娇的女子,却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几年,他终于明白,谋江山、夺天下,为的都是给他挚爱的女子一个安稳的家。若那女子不在了,他要这万里江山何用?

于是他幡然悔悟,留下一道诏书禅位沐王之后,决然离去。

本以为顺着铭瑄公主逃亡的足迹一路寻去,总能找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子,谁料找到山东之后却得知人已改道南下,一路南行却又被引到了西南方向,数千里一路寻来,处处听得到她的踪迹,却又处处都是不着边际的传说。

究竟哪里才是她?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离她很近了,因为在某一些地方,关于九公主的传说特别多,甚至有人声称曾经多次看到过她,可是最后这些传说都被证实是当事人编造了骗人的。

直到有一天,他从一个卖布人的口中听说,三年前曾有人购买过大量的白布,说是要回去做孝衣白幡祭奠前朝的九公主。

当时他一怒之下,命人砸了那人的铺子,但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渐渐地听一些人说起,当日九公主如何病势沉重,遍请名医却无力回天。

后来他便渐渐地信了。

缘分这种东西,直到错过了,你才会知道它有多么弥足珍贵。

时间长了,秦翰飞渐渐明白了那女子执意离他远去的原因,但上天也已经不肯再给他机会挽回了。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总是做错事情。

囚禁、掠夺、羞辱、欺骗、冷遇、背叛……他做过太多太多不可原谅的事情,直到她的一颗火热的心渐渐冰封,直到她渐渐地绝了希望,渐渐地只想逃离。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他不再做君王,她也不再做公主,两人平平淡淡地相遇,平平淡淡地相守,粗茶淡饭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只不知来世的她,可还愿意与他相遇?

站在这个芳草青青的土堆前,秦翰飞觉得喉头腥甜,心中却木木的,并不再似前一阵那样撕心裂肺的难过。

他已经失去了她,在多年之前。

可笑的是,当时他还曾信心满满地想,过一阵一定要将她捉回来,好好教训一下。

他却不知,她已不肯再受他的教训。

一别,便是永诀,她一向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子。

如今再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吗?

徒增伤感罢了。

这一抔黄土之上,杂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浑不知人间悲哀事。

秦翰飞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如今皇宫已成了伤心之地,不愿回、不必回也不敢回,这纷纷尘世,已经没有了她,却也已经了无生趣,他还能去哪里?

小豆子哭丧着脸呶呶不休:“爷,咱在这里呆了好些日子了,您的心意,娘娘一定已经知道了!娘娘在天之灵必不愿看见您这样自苦,咱们……”

“咱们去哪儿?”他的主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咱们去……唉,爷,这天下之大,咱们去哪里不行啊?”小豆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可去的地方,只好胡乱地应付着说。

秦翰飞闻言却是苦笑不已:“既然哪里都可以去,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爷,奴才只是不忍心看着您这样自苦……时间都过去这样长了,您还是……”

小豆子斟酌着词句,只觉得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敢说出来。

他不明白主子心怀天下,为什么偏偏过不了美人关。可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很多事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做奴才的本分,就是要多看少说,可是他……实在是不忍心啊!

秦翰飞看着小豆子为难的神色,自然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何尝不知守着这座荒冢毫无意义,可是这天下之大,容得下他的地方又在哪里?

罢了。

秦翰飞苦笑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既如此,你我过几日去山中一游,权当替云儿实现她游山玩水的愿望吧。”

“好嘞,奴才这就回去准备!”小豆子欢天喜地地答应着去了。

秦翰飞看着这一冢荒草,面露苦笑:“云儿你看,没心没肺的人总是活得比较快活。我从前就是太没心没肺了,所以上天才罚我失去你吧?昔年你曾说过,若不能同死,先去的那一个要在奈何桥上等着,不知道你如今,是否还愿意等我?”

秦翰飞的一生经历,不是戎马倥偬,便是深宫寂寥,竟是极少有这种在山水之间流连的机会。是以这些日子走进深山之后,他竟生出一种此前俱是虚度了人生的感慨。

若是此时此刻,身旁有他挚爱的佳人相伴,便是人生最大的畅意了。只可惜……

佳人已杳,纵有再好的山水,也不过是徒留一片寂寥而已。

小豆子在他身旁玩得兴高采烈,秦翰飞却时常管不住自己飘远了的心绪。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到如今,竟已是无路可回头。

这些日子便在这山水之间流连,他看了很多,听了很多,想了很多。

他曾无数次想,若可以给他机会,他一定好好珍爱那个女子,陪她看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陪她遍游天下美景,永不负她。

可是上天何其残忍,竟一定要在他开始悔悟之后,才告诉他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处处都是她的影子。这些日子在山中也会遇上一些小小的村落,而在村落之中借宿的时候,他经常会想,如果蓦然回首,他日思夜想的那一道倩影就在身后,那该多好。

那样的幸运,值得他用三十年的寿命去求取。

没有了她,再漫长的生命,也不过是在煎熬岁月而已。

因为一直这样想着,所以那一日在一条格外清冽的河边看到一到熟悉的背影的时候,秦翰飞立刻意识到,一定是自己思念成痴,眼前出现了幻觉,看任何一个女子都像她了。

直到身后的小豆子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扯了扯他的衣衫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世上会有这样相似的人吗……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以为自己是看到了那人的重生?

小豆子的惊呼虽然已经竭力压低,却还是惊动了旁人。

秦翰飞看到那个女子没有动,但他身旁的两个女子都抬了一下头,原本蹲在她腿边的一个圆嘟嘟的小男孩更是忽然站起身来,好奇地向他这边跑过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一点点向着他的方向挪动,他便觉得心底的一个角落里,一点一点地柔软了下来。

“你是谁呀?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那小娃娃看上去至多有四岁,却偏要板着脸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来,直将秦翰飞看得忍俊不禁。

小豆子更是错愕不已。不过他错愕的不是这个孩子的人小鬼大,而是他的主子,这个数年时间都未曾露过笑颜的君王,这个数月来日日愁眉不展的伤心人,今日竟会对着一个陌生的孩子露出温和的笑容,为什么?

那道熟悉的背影依旧安静地洗着衣裳,倒是她旁边的一个女子开了口,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责备:“皓儿,不要随便跟生人搭话,回来!”

秦翰飞的脸上有些尴尬。

这山中民风淳朴,他之前无论走到哪个村寨,当地人都会热情相迎,数月来却是第一次受到冷遇,心中难免有些郁郁。

小豆子更是早已不平地嚷了起来:“我说大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主仆两个看上去像坏人吗?”

“本来不像,但是现在像了……你说话跟公鸭子叫似的,该不会是个太监吧?”那女子冷笑了一声,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小豆子从前在宫里伺候的时候,触目所及除了女人就是太监,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一阵子跟着秦翰飞四处行走时,却时常有人嘲笑他的声音怪异,这早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如今被人当面揭破,偏又无法反驳,他的脸上当然挂不住了。

但没等他开口跟那女子争执,却见他的主子忽然脸色一变,飞快地向着河边冲过去。

那道熟悉的背影在小豆子开口说话的时候明显地颤了一下,小豆子没有注意到,秦翰飞却是早已看在眼里,这让他如何能不心跳加速!

“爷,您做什么?”小豆子满心诧异。

秦翰飞却顾不上理会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河边,却见那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一左一右地挡在那道让他日思夜想的背影前面。

而那个女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是专注地在搓洗着手中的衣衫。

秦翰飞连声音都已经颤抖了起来:“云儿……是你吗?”

那两个女子脸色微变,声音更冷:“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冒充富家子弟游山玩水,为的就是轻薄山野间的女子吗?告诉你,我们虽是山民,却也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

秦翰飞对这两个女子完全视而不见,一颗心全落在了那道熟悉的背影上:“云儿……是不是你?你回过头来,看一眼,好不好?现在全天下都说你死了,我只不信……你告诉我,那都是假的,是你编出来骗人的,好不好?”

此时河边众人俱已经猜到他的身份,顿时人人变色,有两个女子便对视一眼,飞快地跑回寨子里叫人去了。

秦翰飞顾不上其他人,只一味地向前走着,挡在前面的那两个女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连连后退,心中却不禁暗暗叫苦。

云素裳慢慢地站起身来,那男孩儿立刻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腿:“娘亲,他们是坏人吗?”

秦翰飞听得这声“娘亲”,顿时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心里都冰凉了起来。

一个女子担忧地凑了过来:“九小姐,这个人……”

云素裳微微冷笑,低声道:“慌什么,不是已经到寨子里去叫人了吗?”

小豆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娘娘,咱们爷为了您连江山都不要了,您现在连看他一眼都不肯吗?”

云素裳慢慢地转过身来,神色平静,一双眼睛只轻轻地瞟过小豆子身上,便把那个大呼小叫的小太监吓得缩着脖子往后退出了老远。

“云儿,果然是你!”秦翰飞面露狂喜之色,却又有些迟疑,下意识地向云素裳脚边的小娃娃看了一眼。

云素裳竭力维持着内心的平静,淡淡地笑了一笑:“我不叫云儿。”

“我知道,你……”秦翰 飞一时口讷,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素裳见状也不着急,只漫不经心地转回了身去,继续洗她的衣裳。

“云儿,我找你好久。”秦翰飞迟疑许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

云素裳身后的一个女子忍无可忍地冷声道:“我们九小姐,才不是你的什么云儿!你折辱她那么久,难道还不够吗?放聪明点你最好立刻滚,否则我们可不保证你能活着出去!”

秦翰飞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露出十分受伤的神情:“折辱?云儿,你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当做我对你的折辱吗?”

云素裳沉默不语,还是身后那女子怒冲冲地嚷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我们九小姐在你手中吃过多少苦……你莫不是以为她会喜欢你?”

云素裳脚边的那个小娃娃因为一直被忽视,此刻终于不满地嚷了起来。

云素裳忍无可忍,重重地在小家伙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再乱嚷把你扔到河里去!”

小家伙吓得立刻闭嘴,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说不出的委屈。

秦翰飞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到那孩子脸上可怜兮兮的表情,他竟觉得心里莫名地抽痛了一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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