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怕,是我。”窗外传来极力压低的声音。
原来是这个老货!云素裳轻拍胸口,强忍满腔的愤怒,将声音压到最低:“你怎么来了?”
“不是您自己在花坛旁边留信,叫老奴前来的吗?”刘公公的声音一向不温不火的,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急躁一样,当然这并不妨碍云素裳却越来越讨厌他。
“是我叫你来的,但谁知道你选在这个时间来!居然还不声不响地躲在窗外扮鬼,成心吓我一跳是不是!”云素裳正一肚子没好气,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随便骂的靶子,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刘公公慢吞吞地辩解道:“老奴早来了,看见主子您正跟湘王说话,便不敢打扰,是以躲到此刻才现身。”
云素裳顿时哑口无言,想到跟秦翰飞的事不知被他看到多少、听到多少,心下更是懊恼不已。
“您放心,在这宫里,老奴长了眼睛、长了耳朵,却唯独没有长嘴,您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素裳竟然觉得这个老家伙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但云素裳对此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当然也就谈不上信任,她很不给面子地逼视着他:“在宫里可能确实如此,但出了宫就不一样了。你准备怎么对你主子说?”
“您就是老奴的主子啊……”刘公公假装没有听到云素裳的冷笑,继续道:“您希望老奴怎么说,老奴就会怎么说。只是您可以想见,如果三公主知道您今日的决定,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三公主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放心吧,你的三公主即使一开始会发怒,到最后还是会欣然接受现在的局面,毕竟我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不是吗?如今我是身不由己,但即使有本事逃脱,我也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告诉你的三公主,好好准备你们的‘大事’,等我好消息吧。”
云素裳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回应,但除了呼啸的风声,她听不到任何回音,若非没有听到任何脚步移动的声音,她几乎以为那个老奴才已经悄悄离开了。
许久许久,刘公公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老奴知道您的难处,所以不会挡您的路。日后三公主也会多多派人进宫来保护您的安全,在此之前,请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云素裳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刘公公隔了良久才轻声叹道:“湘王那边……还是不要轻易放弃的好。”
云素裳心下着恼,“砰”地一声关严了窗户,也不管那老家伙是否可以顺利逃走。
“主子要茶吗?”外间的巧颜梦里翻了个身,嘟囔着问。
“不要!”云素裳闷闷地躺回床上,盯着那摇曳的烛火暗暗伤神。
不要轻易放弃?说得倒轻巧,难道她还有挽留的资格吗?
她如今是那人的嫔妃啊。秦翰飞是那人的儿子,她如何才能做到不放弃?
他有他的责任,她也有她的使命,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啊。她是一个注定只能活在黑暗中的人,怎么敢妄想什么光明什么温暖!
夜里落雪了,云素裳听着院中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彻夜未眠。
很小的时候,这样的声音让她觉得平和、安宁、温馨,而现在,她却只能感觉到那声音里冰冰凉凉的气息,步步迫近人的心底,像那年铮铮的马蹄声一样,让人的心一点点揪紧,缩成一个小小的冰疙瘩,从身体最深处散发出寒气来。
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云素裳听到诗筠的声音在外面问道:“娘娘起身了吗?”
巧颜显然是浓睡未醒,带着明显的起床气:“没呢,才什么时辰,你催什么催!”
“今日是一定要早些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又要大妆、又要用膳,路程又不近,不早些起身不行的!”诗筠显得十分急切,急冲冲地就要往内走。
云素裳静静地听着,果然在下一刻巧颜愈发恼怒起来:“显见得只有你一人会侍候主子了是不是?今日是我当值,你来献的什么殷勤?你以为到了娘娘身边就有机会爬上去了是吗?我告诉你不要痴心妄想!奴才命一辈子就是奴才命,你以为皇后娘娘会允许狐媚子的奴才飞上枝头吗?”
云素裳暗暗忖度着这番话,心下已经有数了。眼见得诗筠占不到什么便宜,她只得轻咳一声,果然巧颜第一个闯了进来:“娘娘醒了?夜里睡得可好?”
“很好,辛苦你了。”云素裳温婉地笑笑,毫不设防的亲切笑容晃花了巧颜的眼,却让后面跟进来的诗筠忧心不已。
“娘娘,今日是第一日,必定要早些给皇后娘娘请安去的,天色已经不早,娘娘还是快些起身吧。”诗筠到底是没有忍住凑了上来,后面数名小宫女捧着热水、毛巾等物鱼贯而入,显是已经等候多时。
巧颜狠狠地瞪了诗筠一眼,后者只当看不见。云素裳依言起身,笑道:“是呢,我倒疏忽了。既要请安那便快一些吧,皇后娘娘的性子最是严谨,迟了可不好。”
“今日除了娘娘,可还有一个穆容华要过去请安呢!皇上到时可能也会去,所以娘娘一定要装扮得漂亮一些,把穆容华压倒过去才好!不知娘娘喜欢牡丹髻还是莲花髻?”巧颜持着玉梳,对着云素裳的头发左看右看,一副庄重认真的样子。
在镜中看见诗筠在后面欲言又止,云素裳暗暗好笑,顺手接过巧颜手中的玉梳:“我是做奴婢出身,生来便是麻雀,今生也没有飞上梧桐枝头的野心,所以倒不必费心大妆的。昔日在昭华宫,皇后娘娘一直夸我梳的发髻简单大方呢!梳妆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帮我催一下早膳吧,要清淡些。”
巧颜心头一凛,暗暗猜测是不是自己今早对诗筠说的那番话惹祸了,听见后面让她去催膳,又暗暗放下了心。
待巧颜出门后,诗筠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主子……”
云素裳了然地笑了起来:“不必多说,我都知道。”
话音未落,巧颜已经飞快地转了回来:“还算御膳房的奴才们懂事,不等去催已经给咱们送过来了。”
云素裳微笑点头,巧颜忙招呼人将早膳摆好,又殷勤地凑到云素裳身旁:“哟,主子您这么快就自己梳妆好了?这妆容似乎淡了些,不是奴婢说您,朝见皇后娘娘可是大事,您可不能这么马马虎虎的,会被有心人挑出刺来的!”
“就这样吧,”云素裳轻笑道,“素淡些总强似太过招摇,皇后娘娘知道我性子懒,应该不会苛责的。”
巧颜借着验看妆容的由头暗暗观察云素裳的脸色,半晌也没能看出她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只得笑道:“那就依着娘娘,不过娘娘口中的称呼可千万要留心了,在奴才们面前,您是一定要自称‘本宫’的,可别错了。”
“是是是,知道了,就你小丫头规矩多!”云素裳嬉笑着,亲昵地攀着巧颜的肩膀站起身来,惹得她欢欣不已。
云素裳到达昭华宫的时候,紫燕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看到云素裳淡妆素服,她似乎悄悄地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嫔妾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云素裳按制向高高地坐在殿上的皇后行礼,不肯有丝毫马虎。
“平身吧。”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和蔼,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威严。
云素裳依言谢恩起身,暗暗观察着这个尊贵的女人,只见她今日的装扮比从前庄重了不少,只不知是为了昭显自己的尊贵,还是为了掩盖苍白的脸色。
想来听了一夜北风和落雪的人,不止她一个吧?她还年轻,熬一夜至多带俩黑眼圈出门,皇后可就未必这样幸运了。云素裳觉得自己可以透过她过分浓厚的胭脂看得出她脸色的沧桑和悲哀,一时不知该对她怜悯还是憎恨。
“慎思殿住得可还习惯?”皇后也是暗暗观察了云素裳许久,这才轻轻地吹着茶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谢娘娘关怀,慎思殿住着甚好,清净却又不偏僻,尤其是院中的梅花,煞是惹人喜爱。”云素裳斟酌着字句,尽量说得云淡风轻,避免去刺激这个可怜的老妇人。
“那便好,”皇后神色莫名,“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云素裳心头一跳,不知这一问是否另有玄机,只得笑道:“自是安稳的。风雪之夜,最宜睡眠。说来这场雪下得也好,在红梅将开未开的时候,有一场雪催着,比什么都有趣。今晨醒得早,拥枕听雪,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皇后不置可否,抿了口茶淡淡问道:“是吗?夜里没什么东西侵扰吧?”
这下子云素裳可以肯定她是知道些什么了,眼见翠翘在后面悄悄向她使眼色,她也只能假作不见,心念一转轻笑道:“自然没有。想来花精竹影是不会扰人清梦的,至于其他东西嘛……这宫中是最‘干净’不过的地方,难道会有什么冤魂野鬼不成?若真有,嫔妾倒极愿意见上一见呢,说不定还可以跟它们叙叙旧什么的!”
皇后脸色一变,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敲在桌上,竟然叮叮当当连响了好几声才放稳。云素裳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冷眼旁观。
殿上的气氛一时静得诡异,云素裳眼梢瞥见一个穿着绿色夹袄的宫女悄悄地退了出去,也只作看不见,慢慢地喝着茶,还不忘露出一个“不过如此”的轻笑。
“云婉仪的胆子一向是很大的。”过了良久,皇后干笑一声,掩饰似的又端起了茶盏。
“嫔妾自幼便不懂得什么叫‘怕’,父亲总说这大大咧咧的性子怕要吃苦头,谁料竟能平安活到了今日,许是先人有灵,一直在嫔妾身旁护佑,也未可知。”云素裳装着看不出皇后的异样,煞有介事地说着不存在的故事。
可怜一向最信鬼神之说的皇后,即使明知她多半是信口开河,仍觉得背后凉风嗖嗖的。心里有鬼,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
“呵呵……云婉仪可真喜欢开玩笑,”皇后似乎很难接受自己被一个小毛丫头三言两语吓住了,脸色铁青得吓人,即使满脸的脂粉也掩盖不住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恐惧。
云素裳得意地笑了起来:“嫔妾一向嘴拙,从来不会开玩笑。”
可惜皇后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生硬地扭转了话头:“湘王着了些风寒,你可曾听说?”
“哦?”云素裳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嫔妾倒是不曾听说。何时的事?太医怎么说?”
“便是今早忽然发病的,太医看过说是昨夜风大闪着了。也不知府中下人是怎么做事的,竟会出这样荒唐的事!”皇后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逼视着云素裳的眼睛,似乎想把刚刚所受到的惊吓如数返还。
云素裳却仍是不动声色,笑道:“娘娘是慈母心肠,才会这样牵肠挂肚的,想来王爷吉人天相,一点小小的风寒,过一两日怕也就好了。倒是娘娘要多珍重自己,才能让晚辈和下人们心安呢。”
“婉仪娘娘可真会说话。”陆芊芊清脆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云素裳忙起身相迎。
“云婉仪,今日气色不错啊。”陆芊芊经过云素裳的身边,阴阳怪气地说。
“那是自然,本宫没有害人之心,也便不会有梦魇之症,怎会气色不好?”云素裳一声“本宫”说得分外顺口,只气得陆芊芊柳眉倒竖。
她怎么忘了,皇帝的女人哪怕只是个妃嫔,也是高高在上的“天眷”,身份与亲王妃是截然不同的,如今两人身份的尊卑可是颠倒过来了!
“你们两个,还真是小孩子心性,一见面就斗嘴!”皇后见陆芊芊一时接不上话,忙出来打圆场。
云素裳盈盈一笑,分外真诚:“嫔妾怎敢跟湘王妃吵嘴,娘娘说笑了。”
“哼,你倒不敢吵嘴,你却敢装神弄鬼信口开河,在这宫里胡说八道!”陆芊芊到底是小孩子,被云素裳拿话一激,就免不了心浮气躁,平日的聪慧乖巧都要靠边站了。
云素裳意味深长地瞅一眼那个重新出现在皇后身边的绿衣宫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神鬼那些东西,若人的心里没有,旁人是弄不出来的。王妃年幼,眼睛亮、心里清,本宫便有心在您的面前弄鬼,也是断断弄不来的。”
“还算你眼睛好使!”陆芊芊只当云素裳认输,却没有看见皇后瞬间铁青的脸色。
皇后对此刻的云素裳简直恨之入骨,直后悔多年前对她一再心慈手软,以至于让她此刻这样嚣张地胡言乱语!她说在湘王妃面前弄鬼是不成的,在她面前就可以,是因为她心里有鬼,是这个意思吗?
云素裳,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敢如此嚣张,你以为你已经羽翼丰满了吗?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呢,你现在开始张扬,是不是有些早了?皇后飞快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心中暗暗发狠。
“穆容华到……”门外一声通传分外响亮,将殿上三个各怀心思的人齐齐吓了一跳。
云素裳心下暗暗叹息,这个新上位的容华娘娘只怕也是个没脑子的。第一次来拜见皇后,就敢摆这么大的架子,她当这个皇后是死的吗?
很显然这会儿云素裳已经忘了刚刚是谁在胡言乱语专拣皇后不敢听的话说了。
皇后坐直了身子摆出端严的姿态,云素裳和陆芊芊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相迎。
陆芊芊想到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莫名其妙地被挤下去了好多,心下烦恼,不禁迁怒于云素裳,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云素裳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怕你啊?看在你这么不乖的份上,下次见面一定也不会忘记让你大礼相迎!
穆秋荷穿着红艳艳描金绣凤的袄子,插金戴银的,一进门便明晃晃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看得云素裳暗暗摇头。
衣裳不俗、首饰不俗、人长得也不俗,为什么这三样搭配起来,就这么俗不可耐呢?
可笑那花枝招展的女子还浑然不觉得自己的装扮有什么不妥,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在皇后面前盈盈跪倒:“嫔妾参见皇后,千岁千千岁。”
“唔……”皇后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俗不可耐的女子,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选定了她作为嫔妃。皇帝该不会觉得她是有意的吧?
穆秋荷听见皇后开口,却不管她说的是不是“平身”之类的话,径自磕了个头就站了起来,看得云素裳和一屋*娥彩女目瞪口呆。
云素裳觉得自己已经够嚣张的了,没想到这边来一个比她还过分的,可以想见,以后皇后的日子可未必好过呢!
这样想着,云素裳的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在穆秋荷向她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得体地盈盈一拜:“嫔妾见过容华娘娘。”
穆秋荷轻轻地哼了一声,绕过她径直坐到了离皇后更近一些的位置上。
陆芊芊嘻嘻一笑,不知是笑云素裳被人无视,还是笑穆秋荷轻浮嚣张,但穆秋荷轻蔑地向她那边看了一眼之后,她的笑声也便停了下来。
皇后显然对穆秋荷十分不满意,她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哼道:“你宫里的嬷嬷没有教会你规矩吗?”
“自然是教过的,”穆秋荷理所当然地道,“嫔妾做得有什么不妥吗?”
“这……”皇后迟疑一下,竟然不知该如何对答。
大致看上去,这个穆容华的礼仪竟是不错的。若硬说有什么不对,她也只是在皇后没有明确叫她起身的时候自行站起来了而已,但这也有可能是太过紧张导致听错,毕竟在正常的情况下,礼毕就是应该立即起身的;至于后来就更好说了,容华是正四品,婉仪是侧四品,她完全有权力不理会婉仪的问候;王妃在该请安的时候非但毫无动作,反而无礼地嬉笑,她作为皇妃仅仅是一个眼神瞪过去,也是完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的。
云素裳暗暗想着这些细节,心下不由得警惕起来。这一切如果仅仅是巧合,只能说穆秋荷实在是傻人有傻福,可如果不是巧合呢?
可不可以理解为一个有野心也有心机的女人,通过这样的方式给宫里另外三个尊贵的女子一个下马威?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的胆量和心机都不可小觑!
这些问题,皇后显然也想到了,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你很好。”
这一刻,云素裳忽然有些同情这个老女人了。
本来是她一人独霸天下的后宫啊,如今竟然被一个嫔妃搞得乌烟瘴气的,偏偏这局面还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这样的感觉,任何人都不会喜欢吧?
皇后有心妥协,别人却未必咽得下这口气。陆芊芊小脸一变,冷冷道:“母后,您是后宫之主,可不能对宫里的女人太纵容了!您看,这才第一天请安,有的人就让您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这不是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吗?”
云素裳忍不住暗暗赞叹这小姑娘的灵慧。迟到,确实是穆容华的失礼之处,虽然真正的原因是皇后实在起得太早,但谁会关心这个呢?
不料穆秋荷哈哈一笑,完全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嫔妾确实来晚了,不过这可怪不得嫔妾,皇上上朝之后嫔妾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谁料还是来迟了一步,嫔妾也是至此才知道皇后娘娘每日这般勤谨,竟比皇上还要早呢!”
这番话一落地,云素裳和陆芊芊惊疑不定倒罢了,皇后的脸色更是霎时一片苍白,整个身子几乎已经摇摇欲坠了。
云素裳想象得出那个芳华不再的女人此刻的震惊和心酸。
昨夜皇帝宿在穆容华的柔仪殿,阖宫里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只怕皇后也是浑然不知的吧!说起来皇帝也实在过分了些,嫔妃是皇后为他选的不假,却并没有正式册封,他就当真这么急吗?何况他没有对皇后有任何表示就擅自临幸,这是将与皇后二十多年夫妻情分置于何地?
云素裳知道,皇后这早起的习惯,其实也是有因由的。前些年帝后感情尚好的时候,每日早朝都是皇后陪侍到永安宫门前,待早朝完毕再同车而归,数年如一日。此事一直被宫中传为佳话,如今在这种情境下被嫔妃提及,让皇后怎能不难堪!
原来色衰则爱弛,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哪怕当初那样如胶似漆的一对爱侣,如今也免不了这样的结局!
云素裳心中暗叹,恍惚间似乎明白了有些人的坚持。
这人间,真相一直是这样残酷。女人将自己托付于任何人,只怕都免不了凄楚的结局,唯一真正靠得住的,确实只有自己啊。
紫燕忧心忡忡地替皇后锤着背,云素裳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皇后这身子,如今真的是在苟延残喘了。
只听皇后若有若无地咳了一声,叹道:“既如此,是本宫错怪你了。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先下去吧。日后两位……妹妹,两位妹妹可以得空便来,却不必每日早起来请安的。”
云素裳和穆秋荷巴不得一声,忙齐齐起身便要告辞,在这方面两人倒是惊人的一致。
可惜没等两人走出门口,便有内侍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皇上驾到……太子殿下到……”
云素裳忙就地跪下,陆芊芊搀着皇后起身下座,唯有穆秋荷却不跪不拜,起身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皇上,您可算来了,嫔妾等您好久了。”穆秋荷的声音变得甜腻腻的,听得云素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哈哈哈……这就等久了?今日早朝恰好无事罢了,有事的时候,等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皇帝显然心情不错,一路乐呵呵地在穆秋荷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皇后强忍着心头的酸涩,温婉得体地迎了上去:“皇上近来可好?”
“好好好,皇后辛苦了!”皇帝似乎至此才想起这位相伴二十余年的老妻,亲切地虚扶她一下,算作安抚。
“嫔妾(臣媳)参见皇上。”云素裳和陆芊芊同时开口。
皇帝像刚刚回过神来一样,目光不情愿地从穆秋荷身上移开:“哦,芊儿免礼;你是……”
云素裳淡然道:“嫔妾慎思殿婉仪云儿。”
“原来是云婉仪,快快平身,抬起头来给朕看看!”皇帝的注意力终于离开了始终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的穆秋荷,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地盯在云素裳身上,简直像要在她身上瞅出几个洞来。
云素裳深吸一口气,面容平静地抬起头来。
“你是……”看清云素裳的脸之后,皇帝脸色一变,竟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云素裳只作没有看出任何异样,仍是大大方方地站着,一副任人观赏的样子。
皇帝的脸色在一刹那的僵硬之后,很快便恢复如常,带着些见猎心喜的兴奋:“好好好,几年不见,出落得愈发好了,比起当年你母亲来……”
“皇上!”皇后吓了一跳,什么也顾不得了,慌忙厉声喝住皇帝未出口的赞叹。
皇帝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忘形,也有几分窘迫,但想到皇后竟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呵斥于他,便觉得颜面尽失,对皇后愈加厌烦起来。
云素裳咬牙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恨意,挂上最浅淡的微笑,坦然看着暗潮汹涌的帝后,只当自己是局外人。
皇帝不舍地转头再看向云素裳时,看到的恰恰便是这样一个无关恩怨甚至无关红尘的浅淡微笑,霎时心如擂鼓。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在自己心仪的女子面前,局促不安地乞求着她一个微笑的施舍。
皇后不是没有看到皇帝那一个眼神中的嫌恶,但皇帝看向云素裳的目光更让她觉得心烦意乱。
她原本只是需要选两个妃子装一下门面,顺便用嫔妃这个身份捆绑住不安分的云素裳,但游戏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这让她心里涌起无尽的恐慌。
她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一点,那就是她选上来的女子,那样年轻那样美好,只需要轻轻地一个微笑,就可以轻易勾走那个男人的三魂七魄啊!
防狐狸精防了一辈子,最后恰恰是她自己给狐狸精铺了一条阳关大道,这是上天对她不自量力的一种教训吗?
皇后至此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芳华不再,她不可能还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六宫之主了。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六宫之主仍然是她,但万千宠爱已经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做一个贤德的女子,帮他照顾好燕瘦环肥的一宫莺燕就好了。
虽不甘心,她却不敢再当面试探皇帝的耐心,只得悄悄用眼神示意从进得门来一直被忽略到现在的太子,想办法扰乱一下那两人不合时宜的眉目传情。
哪知太子确实领会了皇后的意思,但他扰乱的方式,却给皇后增添了另外一层烦恼。
只见那太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云素裳跟前,皱眉看了又看:“本宫好像见过你,你是……对了,你是那天母后身边那个漂亮的小宫女!你还说你跟紫燕是好姐妹,对不对?那天我问你名字,你还不肯告诉我呢!原来你叫云儿?”
云素裳嫌恶地皱起眉头,和远远地躲在大殿另一个角落的紫燕交换了一个万般无奈的眼神。
皇帝对太子的打扰十分不满,又见他对云素裳十分熟络的样子,心下愈加烦恼,当下冷冷道:“太子,不要吓到你的母妃。”
“母妃?开什么玩笑?她年纪那么小!”太子下意识地回敬一句,待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的时候,皇帝的脸色早已铁青下来。
云素裳虽然对太子厌烦不已,却也知道如果太子因为自己而受到惩罚,对目前的自己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忙上前一步挡在皇帝和太子之间轻笑道:“上次贱名未曾向太子禀明,是嫔妾不是,只是嫔妾年纪虽小,到底已是皇后娘娘懿旨册封的嫔妃,太子若不喜欢叫‘母妃’,便称呼嫔妾‘云婉仪’也可,贱名不提也罢。”
皇帝显然对云素裳的反应颇为满意,对太子也算打消了疑虑,当下心情颇好地说:“如此甚好,皇儿啊,册封皇妃的礼仪,便由你偕同礼部操办,如何?”
“这……儿臣遵旨。”太子虽然极其昏庸好色,却也并不是完全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云素裳那一番话,已经是在明确地提醒他,如今佳人身份已定,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他虽有意,也只得望宫门而兴叹,不敢再表现出半点轻浮之举了。
一切圆满解决,皇帝喜形于色,连带着看皇后也觉得顺眼起来,于是一屋子人各怀鬼胎,竟也聊得其乐融融。
天色至晚,雪仍未停,纷纷扬扬地下着,漫天漫地都是一片茫茫的白雾。
云素裳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绪应该十分烦乱才是,但并没有。她只是十分平静地在这侵骨的寒意中,等待着应该属于她的命运。
时间已经够久,该来的终究会来。
“娘娘,天晚了,奴婢将火盆端进来吧?”诗筠在云素裳身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她知道主子有心事,不然也不会在给皇后请安回来后就命人撤去火盆,独个儿在开着的窗前呆呆地坐了一天。可是主子的心事,她哪里敢问?
“那便端过来吧,多烧些炭暖和些,灯也点上吧。”云素裳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矫情,这一天还不知把可怜的丫头们吓成什么样呢。
“奴婢遵命!”小丫头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会儿便端了两个炭盆来。云素裳关上窗子,屋里立刻便泛起了丝丝暖意。
云素裳惬意地伸个懒腰,笑道:“好暖和。”
诗筠见她露出笑脸,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傻笑。
“娘娘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可要用晚膳?”小丫头鹊儿在外面探头探脑,被诗筠拿眼神一剜,忙乖乖地蹭了进来,在云素裳侧后方躬身立定。
云素裳揉揉额角想了一想,叹道:“再等等吧。”
“爱妃可是在等朕?”皇帝的声音朗朗地从外面传了进来,慎思殿的宫人们慌忙跪迎。
云素裳站起身来,待皇帝进门,才微微俯身,作出要行礼的姿态。皇帝果然一把拉住她,笑意满满:“爱妃不必多礼。”
云素裳默然起身,抬眼向前方看了看,皇帝身后的小内侍忙打了个哈哈:“娘娘可别怪罪,是皇上不让咱家通报的。”
皇帝笑着伸出手来,云素裳犹豫了一下,只得迎上去搀住他。皇帝笑道:“正要看看你做什么呢,却听见你要用膳,朕可算是赶上了……你这屋里怎么这样冷?”
云素裳觉得跟此人说话说不出的别扭,只得蹙眉应付道:“难道皇上连用膳的地方也没有?”
“用膳的地方倒有,能高高兴兴地用膳的地方却不多。怎么,难道爱妃不欢迎?”皇帝自来熟地坐到桌旁,随手一扯,云素裳便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因听着他左一句“爱妃”右一句“爱妃”,觉得分外刺耳,索性便闭了眼睛不去理会,皇帝倒也不甚在意。
小宫女早已伶俐地去御膳房知会过了,不一会儿便送来了各色菜式,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今日菜色不错,爱妃尝尝可还合口味?”皇帝笑吟吟地夹起一片冬笋放到云素裳的碗中,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乐呵呵地吃起饭来。
云素裳默然半晌,才向急得白了脸的诗筠冷声道:“带她们都下去吧。”
“爱妃怎么了?”皇帝见宫人慢慢地退了下去,知道云素裳定是有话要说,毫不意外地放下了筷子。
“爱妃?你不觉得这两个字很恶心么?”云素裳冷笑一声,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全无半分身为嫔妃应有的卑微。
皇帝仍是淡淡的,一派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恶心吗?朕不觉得。”
“对啊,忘了你的脸皮有多厚了,真抱歉。”云素裳眉尖一蹙,飞快地拍开皇帝伸过来的手,一脸嫌恶。
“这么多年了,你在这宫里也没少受苦吧?怎的脾气还是没有半点收敛?你这样下去,迟早要吃亏的。”皇帝的眼中满是真诚的爱怜,见云素裳越退越远,他只得讪讪地收回手,放弃了继续逼近的打算。
他越是从容淡定,云素裳越觉得怒火冲天,恨不得立刻便扑上去,像一条狼狗一样撕咬抓扯,先把他的脖子咬断再说!
“听话,乖乖吃饭,小孩子家家的,没那么多气可以生。”皇帝带着淡淡的笑意,真的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那神情让人不得不怀疑,如果云素裳允许,也许他真的会拍着她的背唱一支摇篮曲了。
云素裳不知不觉中已经退到墙边,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心头也是一阵冰凉,她不禁有些绝望:“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你觉得朕会怎么样?裳儿,朕什么时候害过你?你为什么总有这样重的戒心,像只小刺猬一样?”皇帝满脸的无奈,语气中亦是浓浓的宠溺,倒好像面对自己淘气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只得拿出全部的耐心来哄一样。
“不许你叫我裳儿!我不是裳儿!”云素裳忽然暴怒起来,随手扯下墙边搁架上的花瓶等物,没头没脸地就扔了过去。
“好好好,你不是裳儿,你只是朕的云儿。”皇帝很好说话地依了她,一边躲避着乱飞的“暗器”,一边竟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这个大逆不道的嫔妃,这一幕若被别人看见,定然会引起全天下的轰动!
花瓶、砚台、笔筒、石雕、盆景……云素裳将手边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扔了个遍,只累得自己气喘吁吁,却没有一件能命中目标。看着她的“目标”仍是气定神闲地站在对面,面带宠溺地看着她,云素裳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起双膝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丫头别闹了,今天这样的事若是让下人看见,朕也不一定护得住你,你要乖乖的知道吗?”见云素裳哭得伤心,皇帝心疼地欲上前劝解,却又怕惹得她更加恼怒,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生生顿住脚步,有些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
“你不必假惺惺地来装作关心我!你肚子里装的是什么,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我!秦川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老贼,我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你今日便是杀了我,我做鬼也饶不过你!”云素裳感觉到皇帝的靠近,心头惊慌之下,更是什么话都嚷了出来。
皇帝骂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太监,忙忙地转了回来,脸上终于有些尴尬:“这样闹下去,明日还不知出什么传闻呢。 你怎样才可以安静一下?”
怎么样才能安静?她不是一直很安静吗?这些年,她已经安静得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记了,他还想要怎么样?
“老贼,你怎样才可以放过我?我父母已在泉下等我多年,你什么时候送我走?”云素裳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忽然抬起头来,眼睛清清冷冷的,亮如寒星。
皇帝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朕何时说过要杀你?”
“难道你不想?那你今晚来做什么?”云素裳不但没有放宽心,反而更加警觉。
“云儿,别忘了,你是朕的嫔妃。”皇帝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宠溺。
云素裳觉得自己被口水呛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秦川非常自然地走到身旁拍着她的背,轻柔得好像在抚爱一件稀世珍宝。
咳得好些之后,云素裳终于缓过劲来,嘲讽地笑出了声:“嫔妃?”
“当然。你已经被选为婉仪,忘记了吗?”皇帝自然地伸出手想揽住云素裳的肩,却被她僵硬地躲过。
“你是认真的?”云素裳扶着桌子站定,咬牙切齿地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