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川一脚踩在元澈素白的纤细指尖上,用力地踩,狠狠碾压,脚掌落下溅起积雪,不消片刻踩踏成了泥泞的黑红色。
脸上阴狠的目光让他看上去像是在踩恶心的虫子,或者卑贱渺小的蝼蚁。
可是他踩到的只是一团空气,元澈的身体早已趋于透明,彻底的消失在了天地中。
他再发泄了几下,只得兴兴收回脚,烦躁又不耐的踢了一脚积雪。
一直端坐着的唯心突然颤了一下,她沉默着,低着头。
心头空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些什么。
为何她捕捉到的那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她五指倏的收紧,脊背僵硬起来。
有人踩着积雪向着这边走来,她眼睛被蒙住,可耳朵却聪锐,迅速判断出这个脚步声充满了杀气。
她想拆开布条,却又想起梁政告诉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
按在布条打结处的手停了下来,她总是这么相信他,这次也选择相信。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如雷鸣,如急促的鼓点。
罗川的脚步被一股大力狠狠阻绝,他低头看到脚踝上缠绕的雪白茧丝,愣了片刻。
猛地回头掷出手中还滴着血的剑,一道绯色的弧度划过,剑刃碰到揉成一股的茧丝后“咚”的断成了两半。
不可能,元澈已经死了,这又是谁!
“我说过的,有我在,没有人能伤的了她……”罗川震惊的看着茧丝那头,一人纯白色的发丝正在急速生长着,铺散开来与玄色的衣袍形成强烈的对比。
剑眉挑入饱满的额,眸子色彩浅淡如琉璃,鼻梁高挺弧度陡峭,微抿着的薄唇血一般的红。
“你……”罗川看到这张脸,心中警铃大作。
他犯了大错,开始后悔把剑丢出去。
“元澈说,你敢伤她。”梁政眯起眸子,斜向下睨着罗川骤变的脸色看。
他习惯于这个角度看人,只不过之前一直看在他是唯心亲信的份儿上,从来没有表露出这种蔑视又高高在上的目光。
这才是君王应有的姿态,领域中所有的人,在这个角度目光的注视之下都会受到最大的压迫感。
他看上去十分轻巧,从容不迫的站着,完全不似受了重伤的模样,伸出的手掌上密密麻麻缠满了茧丝。
茧丝源头处,他的指尖上则勾勒着细细的花钿,繁复的蔓纹遍布在修长的手指上,阳光照射下隐隐泛着幽蓝色的光芒。
他们在说什么?
唯心从地上站了起来,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罗川察觉到身后的人在动,猛然间出手,一道掌风朝着唯心额头上挥去。对付这个男人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毁掉那个女人!
“唯心闪开!”梁政爆喝一声,身形一闪如孤鸿掠过,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跨过那漫长的距离,一把揽过那个呆愣的人影,旋转着避开。
他的动作快到唯心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被带倒在地,落入一个满是血腥味的胸膛中,接着弹落在地上。
“她没有亏待过你,为何要这么做。”梁政的手臂紧紧揽着怀中的女孩,他冷扫一旁站立的人一眼,瞳内窜动起火焰,苍白的面容上遍布硝烟,似乎随时能燃起战火。
“她视你为手足,你却要杀她。”
他每个吐出的字都夹杂着怒火,低声咆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川放声的笑了出来,他的舌头被腐蚀融化,牙齿也七零八落,此刻的笑声却是无比诡异和阴冷。
“她是没有亏待过我,还待我如同手足兄弟。”罗川笑声停止,腹语沉闷如雷,“这个才是最可笑的!
“你知道吗,她待我有多好,我就有多么恨她!”
“你还记得她身上欠了多少条人命吗?”
“你还记得她还是闻霜醉的时候曾经让多少人头颅落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吗?”
梁政不可置否的皱着眉头。
“我的父母妻子我的家人!都为这个妖女所害!”
“她踏着我母亲和妻子的尸体而过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恨吗!她们的尸骨还未寒,血还是温热的,都已一刀封喉,连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就算如此,她也不肯放过她们!”
“你们这群人生来高高在上,哪里又能了解到生不由己的痛!我们的命是草芥,就能肆意践踏和摧毁吗!”
“我多想把她的脖子拧断,像她对待我的家人那样狠狠拧断为他们报仇!”
“你懂那种失去挚爱至亲人的感受吗!你看着她们死在你面前你会原谅那个杀了她们的人吗!”
“会吗!”
“会吗!”罗川咆哮着,目光猩红,如着了魔的野兽。他一连问了好几个“会吗”,丝毫掩饰不住语气中的雷霆之怒。
气氛陷入凝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喘息声,风声,交织交错。
终于,听到他淡淡的开了口,“不会。”
梁政低头深深地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唯心。
“不会……你知道就好!”
“所以我不会放过你。”他抬起头,冷笑着睨着罗川,虽然他半跪在地上而罗川是站着,可他身上散发的冰冷气息和眼神仿佛他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人。
他很清楚罗川是在指的什么。
闻霜醉的过去的确充满了肮脏。
可是……
“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所以我才是你的仇人。”
“有没有心痛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寻思报仇却一直找错了人。”梁政起身,抖落身上附着的雪花。
他站起后一股压迫感直逼罗川的头顶,在他君王和铁血的威严之下,罗川的怒吼和暴怒的目光只是无聊的反抗,猫抓一样不痛不痒。
两人对峙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受,所以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他的声音低沉,随着话音的起伏周身腾起一座白色的墙壁。
他不行动,并不代表着不怒。
喜形不动于色,哀怒藏于心底。
他站立的身影桀骜又伟岸,面目上起了风暴,对于触碰他底线的人他从来都没有什么耐心,只有杀、杀、杀!
密密麻麻的茧丝将两人包裹,茧丝细如发丝,却鲜活有生命,能吸食活物的精魄,灌输给寄生者以无与伦比的养料。
这是元澈临死前告诉他的,他偷偷将自己的魂魄抽取出来然后交给了他。
他手上现在掌握着三条命。
他一定会杀了罗川。
极度的高温顺着茧丝飞速燎窜向尾部,火舌舔舐着被紧紧裹缠的那个身影。
茧丝不断,反而愈发狂舞,触手如从地狱爬出,两人站在骤起的暴风雪中心,纯黑色的衣袍炽热的如同地狱的鬼。
“楚瑜的事也是你指使的吧。”梁政不疾不徐的问,茧丝将四周缝合,发出尖锐的戾啸。“不过,你以为凭借区区一个楚瑜,就能奈何得了我?”
“对付一个妖魔最好的方法那就是自己也变成妖魔。”
他这么说着,也确实这么做了
罗川试着挥出掌风但是被梁政提前察觉到动静,一跃而出躲开了。
剩下罗川自己被困在铜墙铁壁中手无寸铁。他想要逃想要跃出,可茧丝只是更加密密麻麻,四海八荒的涌来。
他开始用指甲抠弄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茧丝。
也试着用内力燃烧起火焰,将这些张着吸管的茧丝烧成灰烬。
无数的茧丝向他裸露的肌肤中刺去,他的挣扎无济于事,弄断了一些很快又被一层新的白色所笼罩。
梁政退到远处,丝毫没有松懈的控制着张牙舞爪的茧丝,他的身体在急速衰败下去,这种妖物是最邪恶的生灵也是最血腥的容器。
巨大的腐蚀性在侵蚀着罗川的肉体,鲜嫩的肉和血液被化成一滩粘稠的浆液,雪白色的茧丝从尾部慢慢变红,那是它们正在吸食着消化猎物后残留的养分。
白色的人影发出不甘的怒吼和叫嚣,凄厉如地狱的鬼。
“放了我!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啊——”
梁政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看着茧丝里的人最后惨叫一声后慢慢倒下,开始变得干枯腐朽,渐渐消融。
他的目光凌厉如寒冰,眉目线条依旧锋利,银丝玄衣站在雪地中,极其冷酷的看着血色顺着茧丝蔓延而上。
纷纷落雪飘散在他炽热的身体上,打湿了他飞舞的银丝。
在一瞬间他的瞳孔毫无颜色,琉璃一般折射的阳光的耀眼。
撩起唯心额前零碎的发丝,指尖点在她的眉心,他的冷漠和威严让这看上去如同地狱之手,是榨干人精魄的厉鬼。
“这是什么?”唯心迷茫的抓住面前的手腕,她感受到一股热流顺着指尖的点入流窜入体内,“有点烫。”
梁政听到唯心说话后周身流窜的阴狠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一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平静,仿佛方才的暴君根本另有其人。
只见他极尽温柔的覆在她耳畔,疲惫的轻声细语。“不要怕,过会儿就好了。”
“好。”唯心被这股暖意所包围,乖巧的依偎在他怀中。
“是不是没事了?”说着她就要伸出手去解开眼睛上的发带。
“别!”慌忙制止住她的动作,“再等等,等等……”
唯心有些疑惑,但还是把手移开,环住梁政的脖颈。她的眼睛看不到,就用脸颊蹭蹭他的下巴。“那你不要走。”
“恩,不会。”
梁政的声音有些微弱,鼻息急促却无力。
唯心感到脸上一湿,有股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流入领口中。
“你怎么了?”心中陡然一紧,唯心慌忙抬手去摸梁政的脸颊,“这是什么?”
“没事……”
“你胡说!”唯心声音猛然间失控。
因为她摸到一手湿润黏腻,指尖颤抖着放在鼻下,一闻,竟然是血的味道。
“你是不是受伤了?”
“不是……”
唯心一把扯下眼睛上的布条。
梁政来不及阻挡,也无法阻挡,因为他已经透支了所有体力,现在的他虚弱的连呼吸都困难了,哪还有力气抬起手呢。
“啊!”唯心看到眼前的男人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男人一头纯白色的长发,干枯如草,还染着大片血渍。
那张绝艳的面容苍薄如纸,从鼻子向下全是鲜血,唇瓣,下巴,脖子……
不单是这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血,就连他的身上的长袍也是透湿的,唯心颤抖着抹了一下,因为手上沾满了梁政的鲜血,她已经无法辨别出龙袍究竟是被何所染。
一定不是血……
一定不要是!
“别哭……”梁政缓慢而用力的抬起手臂,指尖触摸到她湿润了的脸颊。
“你这个疯子,怎么会伤成这样!”她想拼命忍住从眼眶中掉出的眼泪,却越忍越凶。
“没事……”
唯心这才发现他根本不是用嘴巴讲话。
他脖颈中央那菱形的伤口如锥刺一般,将她所有的故作坚强刺个粉碎。
唯心颤抖着捧起那张红了半边的脸,捧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你先忍一下,我这就去找御医……”
“别!”梁政猛地咳嗽一声,唯心刚刚起身又被吓得慌忙折了回来。
“没事没事,你一定不会有事!”
“唯心……”
“我在!”
“我有话……”
“先让我去找御医好吗,找到御医再说好吗?”
“不,别……你……你恨我吗?”
“不恨!”唯心视线被浑浊的液体模糊,泪水混合着血水。
“恩……那就好,原本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对你说这些话了,可是上天还是让我说了。”
“如果你敢有事,我才会恨死你!”
“好好活着,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
“闭嘴!你给我闭嘴!”
“我留了东西给你,你记得去看……”
“你倒是自己拿给我看啊!”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对你,可是楚瑜她寄生在我身体的这些东西里,催动了我心底的黑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
“你那么护着路逸,真的让人很嫉妒啊……”他抬起指尖示意唯心看,那原本光洁的手上幽蓝色的花钿妖娆摇曳。
“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以为如果弄掉孩子能让你活过来,也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了,求你了,别说了……”唯心掩面大哭,她清楚的感受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突然急速的喘息起来,紧接着气息逐渐微弱下去。
“我很自以为是是不是,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你把你的一切都给了我,我却生生毁了大半。”
“终究还是负了你,不如下一世……啊,如果还能有下一世的话,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你就不会再心痛了……”
“你在说什么!”唯心浑身一震,“你不要我了?”
“这一次就忘了我吧,你才十八岁,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大好的年华挥霍,忘了我,就当我不曾来到过你身边,你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你想自己先死?你不让我去找御医,就是想自己先死?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前脚死,我后脚就跟着你死!反正你都死了!还能管得住我死不死不成!”
梁政的微笑很勉强,还在撑着,“你这姑娘,怎么这么坏脾气,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命给救下,你要跟着我去了又怎么对得起我呢?”
“不光是我,还有路逸,罗川,凌霄,元澈……你的命是我们五个的命换来的……你怎么能不珍惜,不好好活着呢……”
“还有啊,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是不是很匪夷所思?为什么这次还是会和上一世一样,一眼沉沦……”
他不想说那些分别的话,除了徒增伤感别无用处,所以只好漫无边际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安神香我已经命御香坊调制了许多,你需要了就让人送来,你哥哥亲手调制的这个味道其实很平淡很普通……不如试试荷香……”
“不要再总是穿着碧色的衣服,你不能因为你的哥哥喜欢这个颜色就一直穿着啊,红色会更好看更适合你,当然如果再涂上胭脂就更好了。”
“你这个姑娘,怎么总是这么恋旧呢,这么恋旧的人是会被困死在回忆中的啊。”他轻声的叹气,几乎不可耳闻。
他已经卸下了那属于君王的钢盔铁甲——冷漠,疏离,不苟言笑。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宠爱妻子的丈夫,一个目光净澈单纯,收容了天下风华的少年。
原来他的笑容也可以这样干净温柔。
“我已经请了长安街上那一家红豆饼铺子的师傅来做御厨,一辈子给你做蜜豆,这样喝药的时候不会苦。不过,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还是不生病更好……”
他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在这个时候居然有这么多已经说了的、还未说的话。
或许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想要说多一点,更多一点。
他无惧于前世与那人做的约定,无惧于死亡的靠近,无惧于梁山河的破碎。
他唯一所畏惧的,就是在他走之后,谁来护她,又有谁来爱她。
可是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还有最重要的没有问出来。
“我爱你,你呢?”
唯心一愣,哭声陡然停止。
“我爱你,你爱我吗?”
唯心看着他轻飘飘的微笑,“当然……”她看着他笑,强迫自己扯起嘴角,“我当然也爱你。”
“那……亲亲我……”梁政无力的点点嘴角,目光中满是眷恋和期盼。
最后一次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亲亲你,你一定不要闭眼哦。”一抹绯红爬上她的脸颊,她羞赧又悲伤的表情一丝不漏的落入梁政漆黑的瞳中。
唯心流着泪笑着,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害怕,害怕她此生挚爱的男人闭上眼睛就再也无法睁开。
她实在是太恐惧了,恐惧到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天寒地冻,白雪纷飞,虽然恐惧已经无孔不入的窜入她的四肢百骸,可她还是泪眼婆娑的微笑着,擦了擦梁政染血的唇瓣,俯下身去,将自己的唇缓缓贴上。
十指交错,发丝纠缠。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二人的身体上,时间凝滞,风声消失。
二人浑然忘我,只有彼此。
“我此生最大的荣幸便是,即便我犯过那么多错伤你那么多回,还能再与你相遇相爱。”
“这就足够了,我不想对你说再见,我只怕说了,就真的只是再见了。”
梁政在心底默念着,最后贪恋一次唇上属于她的温度,终于缓缓地闭上了双目。
雪还在下着,鲜红的血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染红了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