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晋人将领皆是一脸轻蔑的看向姬费。晋人尚武,与北狄部落打了数百年,这才有了今时今日左右大周天子的地位。他们从不同情弱者。尤其是带着五万兵马投诚的懦弱国君。诸人从走进大殿时便心中窝火。一个亡国之君还敢坐在主位上,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不说话也就罢了。一出口就是阿谀奉承。那摇尾乞怜的小人模样,更是让这恭维的话语显得有些刺耳。
这时,中行氏的一位将军忍不住讥讽道:
“卫侯果然是识时务啊。我家宗主与范昭子大人连克卫国两城,靠得可不是一张嘴。不知卫国将来是个什么景象。卫侯可否观之,度之?”
这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引来一片附和。两族的家主也未出言制止。毕竟,卫国已然名存实亡。若非为大局计,杀了姬费,占了卫国,对两家大有裨益。
姬费站起身来,对着那说话的将军躬身作揖,随后,笑道:
“呵呵。我卫国自然是仰仗诸位庇护。唯昭子与文子之命是从。”
众人以胜利者的姿态,满意的轻点着脑袋,而后,哄笑不止。
卫人的软弱与奴性,他们早已见怪不怪。许多晋人家中的奴隶皆是卫国进献的百姓。此时,能将卫国的君主折辱一番,失去家园的颓废感,瞬间一扫而空。
那奚落与谩骂之声不加收敛的变得越来越大。姬费站在原地陪着众人傻笑了一会儿,随后,端起酒樽像是仆役一样走到范吉射身前,为其斟酒。除了笑脸相迎,他似乎别无选择。隐于袖袍中的拳头攥得很紧,指甲深深的陷入肉中。就在这时,大殿之外传来一声暴喝。
“住口!”
一位披头散发且破衣烂衫的中年男子拄着一根木棍跨过殿外的门槛。陪坐在殿内末席的军官立时对着殿外的侍卫大声喝道:
“何人将这乞丐放入殿内?还不拿下!”
那人将身体吃力的依在右手的木棍上,随即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牙璋,说道:
“我乃卫国尹伯,卫忠是也。庙堂之地只有君臣,没有丧家乞食之辈。”
庞忠回到国城后,发现这里已经沦陷。他被当做乞丐驱赶,不得进入内城。幸好本地的官吏没有变更。他去了趟诸侯馆,拿到自己的牙璋后,以通报前方军情为由进入了王宫。
他毫无惧色,言语高亢而激愤更是意有所指。先前说话的军官立时拍案而起。
“找死!”
军官右手位置坐的皆是他的长官。在迷醉的恍惚中被他一吓。有人立时不悦的骂道:
“鬼叫什么?坐下。”
站起身来的军官似乎是不喜饮酒,所以脑袋仍旧清醒。然而,他陪坐在末席可见地位一般。正准备解释,又有人喝骂起来。他不敢忤逆上官的命令,于是恶狠狠地瞪着庞忠坐了下来。门口的侍卫摸不清楚状况,一时间也不知是否将此人架出殿外。
犹豫之际,殿门外的混乱终于传到了姬费那边。由于陪侍的舞姬与美婢偶尔起舞助兴,然后袅娜蹁跹的穿行于一众武夫之间,做些布菜、劝酒的事情。远处的视线也随之被面前广袖逸飞的景象所遮挡。直至听到殿门外的骚乱,正轮座敬酒的姬费向前走了几步,这才认出了来人。
“卫忠...”
姬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沉重的酒樽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上。酒液随之扩散,将脚下鲜红的地毯染出一片殷红。那深邃而黯淡的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悲愤而落寞。
随后,姬费与庞忠欣喜若狂般的径直相互走去。来到大殿的中央,君臣抱在一起悲泣出声。
这时,一群舞姬正婀娜的展现着舞姿,取悦众人。中行寅欣赏着秀色可餐的美人,酒意正浓,不禁吟诗相和。
“有酒醑我,无酒酤我。砍砍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醑矣...”
一杯酒下肚,却闻悲泣之声。中行寅立时没了兴致,怒道:
“何人啼哭?如此放肆。岂不知此乃我军庆功之喜宴,安敢如此?”
殿内立时鸦雀无声。舞姬们仓皇的拜伏于地。姬费见中行寅怒目望来,抹了抹眼泪,拱手致歉。
“扫了文子的雅兴,寡人自罚一爵。文子海涵。”
他直起身来,对着跪在地上的舞姬摆了摆手,示意歌舞继续。中行寅将手中酒爵猛地摔在地上。那些女子无不瑟瑟发抖,无人胆敢妄动。
“卫侯如此怠慢王师,一爵酒岂可了事?老夫观这殿中美姬姿色甚佳。想必宗室妇人更是绝色。不如酒宴结束,我等将士留宿于宫中。卫侯意下如何啊?”
姬费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涨红着脸噤声不语。庞忠双手抱着拐棍挡在姬费身前,开始质问中行寅。
“周室立国数百年,王师所至,民莫不箪食壶浆以迎之。鄙人不才,辱人妻女之事,可是王师所为?”
中行寅当众被人指责,老脸有些挂不住。随即,怒指那人厉声喝道:
“放肆!哪儿来的乞丐?口出狂言。快将此人拿下。”
一只脚迈入殿内还在犹豫的侍卫,听到中行寅的命令,此时冲了过来。庞忠仰天长啸,随后,将手中木棍指向中行寅。
“呵呵...假借天子之名,行不义之事。食晋侯之禄,不知忠君报国。远离乡土,不思祖宗斩棘拓土之难。主客不分,觊觎我卫人之土地。往而不孙弟,今而无述焉,败而不知耻...老而不死之徒安敢犬吠于殿上,辱我君上?”
庞忠言辞犀利,将这不忠、不义、不孝之名一股脑的冠在中行寅头上。对方被怼的一时语塞,盛怒之下全身都颤抖起来。
这时,赶来的侍卫抡起剑鞘将庞忠手中的木棍打落。见他扑倒一人,与之在地上厮打。一众侍卫随即劈头盖脸的将庞忠毒打围殴。谁也不敢拔剑杀人,怕搅扰了这庆功酒宴。
姬费在一旁撕扯着侍卫,不时向身后的范吉射投去恳求的目光。而对方则冷冷的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直至那被打之人满身血污的趴在地上,这才开了口。
“住手!将此人拖下去。枭首示众。”
侍卫正要将庞忠拖走,中行寅这时走了过去。他一脚踩在庞忠的后背上,紧接着啐了口痰,冷笑道:
“哼!辱骂老夫?车裂此人。”
姬费闻声立时拜倒在地,抱着中行寅的腿,央求道:
“臣下莽撞。求文子饶恕其罪。”
中行寅笑着拍了拍自己踩在庞忠身上的腿。
“好啊!卫侯先从老夫胯下钻过去。容老夫思虑一番。”
随后,看到姬费犹豫不决的表情,满堂立时哄笑起来。一众侍卫极为配合的退到一旁。这时,姬费已是涕泪横流。若非自己的怯懦,五万卫军据守朝歌,何来今日之耻?
后悔,绝望,无助...
他缓缓的松开了手。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将来的卫国是个什么样子,眼下已经与他无关。父辈便是无法承受这份屈辱才会丢掉了性命,就这样苟活下去,不就是卫国君主的宿命吗?他这般想着,安慰着自己,慢慢的躬下了身子。
中行寅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高耸的颧骨上满是皱纹的皮肤向上微微扬起,唇边的胡须也跟着动了动。他幻想着胯下之人是那位远在绛城的晋侯。迟早有一天,公室会因为背弃自己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失神之际,支撑着身体的腿,突然间踩空了。中行寅身形不稳,立时向姬费一侧栽倒。当他回过神来,被他踩在脚下之人已经将其摁倒在地。一块坚硬的东西抵上了他的脖颈。众人惊呼出声。
“父亲!”
“宗主!”
庞忠的声音不大,双手虚弱的颤抖着。
“谁敢妄动,我要了他的命。”
此刻,满身是血的庞忠把中行寅当做草席一般跪在其后背之上。手中攥着那面崩落一角的牙璋。黄灿灿的青铜显露而出的寒芒好似一把匕首。在场的诸人陡然被惊得醉意全无。侍卫惊恐的站在原地,无人敢上前一步。
中行寅惊恐万状,先前嚣张的气势在此刻荡然无存。他的老脸贴在地上,只得稍稍的缩了缩脖子。那抵在脖颈上的东西已然让他感到了一丝疼痛。一直看热闹的范吉射这时猛地起身,喝道:
“放开他!老夫留你全尸。不然你与卫侯一同陪葬。”
那人似乎是听不到他的话,手中的凶器颤抖的更加剧烈。中行寅感受着脖颈上越发猛烈的刺痛感,被对方双膝压着的后背心冒出冷汗。
“壮士!是老夫无礼,你莫要冲动。”
范吉射见状也闭了嘴。殿中紧张的气氛到达了顶点。诸人屏息凝神,目光皆是盯着那寒芒毕露的凶器。中行寅褶皱的脖子上已经隐隐露出了猩红的血迹。
“君上可还记得卫国之耻?”
庞忠神志恍惚,声音虚弱无力。跪在一旁的姬费早已泣不成声。
“寡人不敢忘...”
“卫国积弱...打不过晋人亦是自然。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可怕的。君上请起身,跪在地上成何体统?”
姬费不到二十的年纪便登上了君位。其父卫悼公弥留之际,将秘谍司交到他手中。随后,庞忠就成为了心腹宠臣。两人处事的方法截然不同。姬费阴狠多疑,让人敬而远之。而庞忠则是刚正不阿,做人极有原则。虽说暗地里的权谋算计,难免行些卑劣狠辣的手段。但是他的出发点永远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大义。
经历过那场五年轮换四位君主的黑暗时期,国君的压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他的兄弟、叔伯、子侄都有可能在强国的扶持下干出弑君夺位的事情。自从做了卫侯,姬费每日都活在恐慌之中,对外忍气吞声,对内疑神疑鬼。权利的巅峰不过是在更大的权利圈中,从零开始苦苦求存,卑微的活着而已。这条王者的路,永远都是孤独的,一个人寂寞的走下去。
直至庞忠的出现,姬费的人生才有了转机。有值得信赖的人陪伴左右,偶尔说些美好的愿景,看似渺茫的未来却有了走下去的勇气。这些或多或少影响着年轻的君主。庞忠与他不是君臣更像是同病相怜的悲惨之人,都做着不可能如愿的美梦。
姬费吸了吸鼻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庞忠满是血污的脸颊上留下两行泪水。
“君上可还记得与臣下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姬费点了点头。回忆着儿时的往事,一会儿哭,一会笑。
“寡人那时年幼,君父继位不久。呵呵...我问尹伯为何为君者要自称寡人?而君父却自称...孤。尹伯诓骗于我,说君父不喜费儿,这般称呼是有意疏远。为此,伯父大丧期间我比谁都哭得伤心。”
那时姬费的伯父身死,其父继承君位。他虽是庶出,但作为长子将来很有可能继承太子之位。原本就对宗族的叔伯没什么好感,加之少年心性,不禁喜形于色。
“君上可曾怨恨卫忠?”
“不曾...不曾怨恨...呜呜...尹伯是担心费儿...因君父登基而喜形于色,失了君臣礼数...”
说到这里,姬费已不再自称寡人,呜咽的站在原地,哭得像个孩子。其实,君主在服丧期内才会自称为“孤”。庞忠骗他,是不想姬费有失德行被人诟病。
庞忠闻言欣慰的笑了。作为臣下他是无法当面指责君上的过失。侧面的提及对方的往事,并非生离死别时造作的煽情,而是有意让姬费反思。
“费儿...知错了,呜呜...有愧尹伯教诲。我不该不战而降,苟延屈膝。”
“好!为君者可杀而不可辱也。今日君上在此受辱,臣下便让此人已死赔罪。”
声音渐渐洪亮起来,庞忠扬起手便要将身下的中行寅刺死。
“且慢!尹伯听老夫一言。”
范吉射终究是坐不住了。庞忠握着牙璋的手悬在空中,袖袍垂落。诸人这时才看清那凶器是面奇怪的牙璋。
“尹伯乃忠义之人。为臣者不顾君主安危,视为不仁。老夫以范氏之名在此立誓,若你放了寅宗主,我等以外臣自居,以臣礼敬之卫侯。待诛除叛逆,王师自会撤出卫地,还政于卫。”
“好!我信你。请尔等以稽首之礼参拜国君。”
殿中诸人无不惊愕的看着范吉射,而后怨毒的目光射向卫侯。他们敢拜,对方敢受吗?就在犹豫之时,范吉射率先走出席位,双膝下跪,紧接着头伏于地。
“君上。”
随后,一众将领只得效仿,大呼“君上”。
“范昭子,我敬你为人,失信于人便是失信于天下。”
庞忠冷言提醒,随后,仰天大笑。
“哈哈...自古主辱臣死,卫忠已然为国尽忠。够了...够了...”
他自知已无活路。活着只会令卫侯为难。庞忠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受人参拜的国主。平静的目光流漏出一丝安详,手中那面崩掉一角的秃鹫牙璋陡然插入了自己的咽喉。随后,他扬起衣袖,举手齐眉,拜伏于中行寅的脊背上。溅射而出的血水浸湿了身下之人的后脑,中行寅骇得捂着脖颈,杀猪般的哀嚎起来...
国君的宠臣,秘谍司的头领,位高权重的尹伯,慈爱的父亲,严厉的师长...
庞忠绚丽的一生扮演着无数个角色。唯一不变的却是像普通人那般深深地爱着这个国家。他的死成为了这场战争的契机,改变了卫国的命运。那面已不似完整的牙璋被姬费保留着交到了庞忠之子的手中。范吉射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没有再折辱姬费,而是将其软禁在王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