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忠带走禁军后,王诩赶忙将事情告知孙武。老人甚是淡定,随即将一半的侍卫安插在子伯统领的新军中。他倒是不担心墨家的那帮孩子。甚至还戏称,教人读书识字便是将寒门往士族里送。倘若还有人反叛,那便是迂腐至极的蠢人,也不需要去挽救了。
话糙理不糙。王诩担心后院起火的事情,恐怕是多余的。询问完豫让的事情后,他将早间与庞忠见面时聊到的事情向孙武完整的汇报着,希望对方能给出中肯的意见。
“眼下这时局,您给分析分析。秘谍司的老大都被派往边境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单纯的流民事件。”
“你小子以为老夫是神仙吗?无所不知?出了这等大事,派间人去敌国打探消息,本应如此。想必你说的那秘谍司忠尹伯是去晋地联络乡间了解情况罢了。”
王诩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没这么简单。他掏出庞忠给的牙璋,递了过去。
“我不信。您看!他竟然将随身的牙璋都交给了我。牙璋代表着什么,你我都清楚。”
孙武接过那奇怪的青铜牙璋,反复打量着上面的鸟头纹饰。
“此鸟名为夭勒。首裸羽黑,喜食腐物。老夫猜想此物必然意有所指。至于是什么,尚不得知。你可还记得那日在酒肆中越国的死士...越箪?”
王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曾言豫让已被勾践所杀,而他则继任了忍宗门主。忠尹伯向你打听豫让的消息,老夫若是所料非虚。那豫让可能未死。”
“您的意思是...豫让投靠了晋国。所以同为间人头目,忠尹伯怕手下不敌便亲自出马。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王诩拿起那块牙璋,陡然呆住了。
以夭勒(秃鹫)的图案为作为秘谍司情报官的身份象征。庞忠到底是想在谁倒下的时候啄食对方呢?
想到这里,那块牙璋脱手掉落。
“不好!晋人准备南下了。”
他隐约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机。朝歌方面大肆调兵北上布防,间谍更是活跃的出动,这一切绝非十几万流民涌入卫境那么简单。
“你是说晋国准备趁机南下攻卫?这绝对不可能。此次内乱,晋人怕是十年内难以恢复国力。齐、楚、越三国皆在等待时机。晋侯又岂会冒此风险?”
王诩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牙璋。牙璋上的鸟喙处竟崩掉了一角。
“或许是我想多了。”
孙武的话让他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是啊!晋国已经内乱,早已自顾不暇。又岂会南下伐卫呢?他们不会看不清时局,让齐、楚、越三国坐收渔利。
就在这时,卫戴急匆匆的赶来禀报。
“诩大人!牧邑瑕邑宰已到荧泽三十里外,特派人前来通传。”
“啊?他来做什么?”
网红达人突然造访,这让王诩颇感以外。
“回大人!瑕邑宰领兵北上途径此地,问大人可否在荧泽留宿一日?”
“他脑子有坑吗?从牧邑赶赴朝歌只会途径云梦,何以来到荧泽?”
诸师瑕这花花公子,果然是智商着急。从云梦到朝歌只有百里,一日的路程而已。若绕道荧泽再去朝歌,恐怕要走一日半。如此光明正大的领兵造访荧泽,是怕卫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吗?
想到这里,王诩迷惑起来。
“呃...他一个邑宰怎会带兵?牧邑的少司马可有一同而来?”
“回大人!卑下不知。”
按道理说,带兵的事情是少司马负责的。跟他这邑宰没关系。王诩犹豫了片刻,又问道:
“他带了多少人?”
“一师兵马。”
“什么?”
王诩愕然的看着卫戴。而卫戴则眼神飘忽不定。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诸师瑕这位猪队友的惊人之举。
牧邑是晋楚交界的地方,卫国西面的门户重镇。一共屯驻了两师的兵马。诸师瑕居然调出一半的兵力,北上勤王。此刻,王诩竟有些怀疑这家伙到底是哪一边的。
一旁看热闹的孙武此时笑了出来。
“呵呵。让他来。刚好震慑一下寨中不安分的鼠辈。”
王诩不禁捏了把汗。果真是会挑时间。倘若早晨过来与庞忠碰巧遇上了,那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没好气的吩咐道:
“跟他说,寨子里住不下那么多人。若是一半人肯来搭帐篷...欢迎。”
未时,诸师瑕率领的牧邑大军陆续抵达了山寨。相比早间送别禁军时的感伤,此刻的百姓似有些狂热。自从有了庶民的身份,不用再躲避官兵的追捕。虽说人身自由被些许的禁锢,但是能近距离的接触这么多官兵,内心的爱国情怀不由得流露而出。
卫国近些年来少有战事,百姓们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以往卫国的对外战争,总是战绩不佳,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如今这般强势的作为,立时振奋国人。寨中之人高声呐喊:
“大卫威武!”
许多人跟着附和。人们议论纷纷,激动不已。
“君上贤明,召集各路人马陈兵国境。我卫人能在北境布防,那便是抗击晋人。”
“嗯!想我卫人百年来受晋人压迫。纳贡献俘之耻,今朝我辈有幸一雪前耻,定当投身军伍杀敌立功。晋人必败!”
“晋人必败!大卫威武!”
王诩听着屋外嘈杂的声响,悠闲地翻烤着羊腿。不时撒些盐巴,嗅一嗅气味。
没有住的地方已经很寒掺了。他只好亲自下厨堵住对方的嘴,略表地主之谊。王诩命人宰了两头羊,在之前禁军的驻地等待诸师瑕的到来。他刻意支开了所有人,只留下卫戴,主要是担心诸师瑕那小子一时兴起喝高了,将造反的事情不小心说漏了嘴。万一让阿季知晓,恐怕少女会当机立断的打晕王诩,将他带去国外避祸。
闻着肉香,他撕下一片外焦里嫩的羊肉丢入口中,嚼了嚼。表情甚是痛苦,不禁抱怨起来。
“哎!没有孜然,果然挡不住羊肉的膻味。”
卫戴听不懂,只是不住地吞咽着口水。在他看来这已经是美味了。王诩瞅着对方笑了笑。
“卫戴!等办完主公的大事,你可有打算啊?”
“卑下除了杀人,啥也不会。能有什么打算?将来能做个卒长或是旅帅也就知足了。”
“瞧你那出息。要不...跟着我去西边转转。咱们弄些香料,以后卖羊肉串,到处开满食肆,一起发大财。”
卫戴皱了皱眉。表情甚是奇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随后,苦笑的回道:
“嘿嘿。诩大人莫要打趣小人。商贾、庖厨之道乃是小道。不如杀敌获爵,将来还可惠及子孙。”
“没见识啊!你瞧瞧当下卫国最缺什么?”
王诩正说得兴起,突然一阵笑声从屋外传了进来。
“呵呵...在下看来卫国最缺的便是诩司马这样的人才。”
诸师瑕风尘仆仆的披着件虎皮大氅走了过来。那威严的虎纹与男子轻浮的笑容搭配在一起,顿时有种暴发户的画面感。
王诩忙起身迎了过去。来到诸师瑕的身边,在对方肩头猛地拍了一记。
“你呀!净会添乱。这般明目张胆的跑来见我,不怕惹人怀疑吗?”
诸师瑕毫不相让,在他胸前打了一拳。
“怕甚?来见你的是牧邑少司马,又不是在下?”
王诩眉头一凝,向诸师瑕身后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甲胄的瘦弱军官正向他看来。
“主...公?您怎么来了?”
这着实有些意外。此刻,女扮男装的姬兰冲着他甜甜一笑。
“不欢迎吗?”
“哪里?哪里?快请。”
王诩赶忙引着两人朝火堆旁坐下。诸师瑕极有绅士风度的脱掉身上的虎皮大氅,垫在姬兰身下。少女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或许是身上的甲胄太过沉重,加之保暖的效果不佳。姬兰不仅面显疲惫之色,就连樱唇也冻得发紫。
“瑕邑宰借牧邑少司马之名北上增兵。到了国城便会离开。所以你无需担心。”
原来是代人出差,难怪敢到处乱跑。
王诩撇了撇嘴,将温好的酒樽从铜盆中取出为姬兰斟酒。一旁的卫戴接过酒樽,当起了服务生。
“主公来此可是为了北境之事?”
姬兰饮下一爵热酒,微微的点了点头。
“方才听你二人闲谈。我想知道卫国所缺何物?”
卫戴一个慌神。诸师瑕的酒爵已经满的溢了出来。
在他想来,王诩定会说些奇怪的东西来搪塞少女。比如,那孜然、羊肉串或是香料之类的东西。
诸师瑕饮下一爵酒后,抖了抖手上沾染的酒液,笑道:
“呵呵...在下也想听听诩司马的高见。”
“主公如此聪慧又岂会不知症结所在?卫诩不敢造次。”
姬兰伸出纤细的食指,蘸了蘸诸师瑕身前案台上的酒渍。
“无妨!你我将心中所想写于案上。看看是否一致?”
随后,桌面上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粮”字。诸师瑕与卫戴皆是一脸的茫然之色。姬兰微笑着又饮下了一爵酒。
今日,少女军官打扮,衣袖隐于甲胄之中。虽是文质彬彬的饮酒,但举杯抬首之时,隐约露出的脖颈,白美而细腻。不堪负重的甲胄更显女子的娇柔。王诩将烤好的羊腿置于姬兰的盘中。少女看着那偌大的羊腿,不知该如何下口。于是,无奈的露出一丝苦笑。随后,继续问道:
“何解?”
诸师瑕满脸坏笑的瞥了王诩一眼。
比起讨论正事,他更有兴趣见识一下王姬啃羊腿的样子。然而,王诩没给他机会。少年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开始分割那只羊腿。
“主公请先进食,饮酒伤身。待诩慢慢道来。”
如此关怀备至,姬兰受宠若惊,脸颊泛起一抹桃红。少女夹起一片羊肉放入口中,贝齿轻咬的细细品味起来。诸师瑕见状,一脸的不爽。看不到王姬出丑,表现的机会也被面前的小子抢走。于是,没好气的端起盘子凑到王诩身边。满是怨念的目光向他投来。
“流民之事并非无利可图。倘若有粮,十几万人口的补充,卫国吸纳后,便可国力大增。”
王诩见少女准备问话,忙出言打断。
“吃饭。我来解惑。”
他拿起长箸为姬兰布菜。这位算无遗策的少女能看出粮食的重要性,可见早就知晓时局的关键。无非是借他的口说出来罢了。王诩打算下点猛料,于是故作高深的说道:
“这祸水若是接不住,大可引向东方。宋、鲁亦是小国,将他们一同拖下水。如此,三家平分晋人送来的好处。即便事后晋国报复,也可联合宋、鲁一同与之抗衡。”
他的一席话,让诸师瑕刮目相看。几人密会时,王诩总是旁听者,极少表明看法。诸师瑕也只是认为对方近水楼台,全靠姬兰捧着上位。此刻,听到王诩的妙计,着实把他吓到了。姬兰与卫戴的反应倒是平平。或许是彼此熟知也不觉意外。
“晋国战局有变,中行氏与范氏已从晋阳围困中逃脱。君上调兵北上封堵流民却不在戚城设防。卫诩!你觉得他们意欲何为?”
姬兰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最新的战报说了出来。王诩闻言,手中的长箸突然坠落。他就知道事情没有这般简单。从见过庞忠后,就隐隐觉察到了危险。
王诩沉默了良久,姬兰见他不吱声,以为王诩不明时局。于是,将卫侯的意图剖析出来。
“君上此举,妙不可言。北境封堵流民,其实是为了将祸水引去洛邑。一来,让天子寝食难安,不得已而求助齐、越出兵伐晋,平息祸乱。二来,晋国吃了大亏也不会出兵报复卫国。”
如此一来,流民向西逃亡,洛邑难以负荷。最终便宜的却是秦国。天子倘若颁下勤王的诏书,齐、越必然出兵伐晋。不受约束的楚国趁机再分上一杯羹。天下将倾,已是必然的趋势。最终,秦人不费一兵一卒,白白得了十几万人口。几十年后,商鞅变法,秦国崛起,大势所趋。
晋国的动乱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蝴蝶效应。若非结合所知的历史,王诩绝对想象不到眼前看似简单的时局,背后会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变革。春秋的一代霸主为何会在战国时期销声匿迹?显然与这场动乱有关,而灭掉越国,只有齐、楚两家存在着可能。由此可见,越国是最先出手的。然而,越国北上伐晋的道路便是戚城与荧泽。
意识到危机后,王诩如梦初醒般的说出两字。
“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