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见欢
《晋书》原书所言:0年五月,石勒将刘徵寇南沙,都尉许儒遇害,进入海虞。
然而当南沙码头郗鉴埋伏刘徵一战过后,东晋的这一段历史已然改变,海寇之乱微小,然而东晋的国土已然不能再受胡人侵略。
刘徵大败,许儒尚存,许儒之子许凌安然被送回。
石虎由船头落下枪挑几十人来到郗鉴面前,两人虽相差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但郗鉴雄风不减,两人在月色中酣战,最终石虎轻伤遁走。
刘徵右眼已废,石赵最年轻的神射手就此陨落。
刘徵誓杀废其右眼的人,然而众人却不知此人是谁。
此后,郗鉴为彻底平定东海郡,领朝廷之命,在海虞暂驻,由司盐都尉许儒配合其行动。
这一笔的改变轻轻地流过了历史的长河。
此时谢安与沈劲的一叶轻舟已划过江南无数宽窄不一的河道。
芒芒其稼,五月农耕繁忙,初夏虫鸣花开,归程里充斥着江南水乡温柔与迷醉之意,不过此时江南尚未开发完全,船渡京口一带时仍可见尚未开垦之地。
京口是通往建康的东面军防重镇,只因两城之间有一道运河。
谢安坐在客船上倏然想起太宁二年的冬日,他尚在病中与大哥谢奕回建康时的情景,那时雪雾茫茫,江面气象飘渺,整座建康城在他面前时像是藏在画卷深处,遥远而又陌生。
如今却是另一番心情。
初夏的建康城最是美妙,秦淮河畔,乌衣巷深处,无数初开的榴花如星火燃烧着,若是遇到一场雨或大风还能见到落花飞扬,掠过黑瓦白墙,如美人铅面轻落朱砂,惊艳而靡丽。
谢安悄然回到建康,然而建康城还是离他很远,建康在山与城的包围里,郊外延伸开来数十里,都叫建康。
他和沈劲下了船,骑马行在夕阳中的山路上。
无数趁着夜色如城的黑鸦,它们掠过夕阳的尾巴,玄色的羽翼上不曾沾染一丝光明的色彩,谢安赫然看到一只赤色的乌鸦,从建康城的方向飞了过来。
自古就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来赞美乌鸦,“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此言表明乌鸦是孝鸟,与司马氏“以孝治天下”的理念相同,所以在归来之时,见到乌鸦飞过头顶,是一件好事。
而赤鸦更是罕见。
赤鸦停在山间一座小小的道观前,谢安之前很少来到郊外踏寻道观,所以这次还是第一次动了进道观的心思。
道观前还站着一清俊少年道人,赤鸦就停在他的肩头,少年道人用手指轻轻捋着赤鸦的羽翼,眉目间气质温润。
士族多信天师道,二哥谢据的母亲也常在道观居住,更不用说自幼浸淫天师道的二哥了,就说隔壁熙之、胡之的名字,名字带着“之”字都是与道教有关。
他是无神论者,也无信仰,虽然会常常被蓬莱阁种种事由动摇。
临近家门,所谓近乡情怯,谢安脑子一热对沈劲道:“阿劲,要进去拜一拜天师吗?”
沈劲心眼不多,老老实实道:“我修武,不修玄。”
明明一个在山头,两个在山下,但小道士的声音却穿过层层树丛,落在了两人耳边,“小郎君,旅途劳顿,不妨来此稍作歇息?”
沈劲警觉,低语:“此人修为深厚。”
“年纪也不大,我再练练也能赶上他。”谢安叹了口气,自顾下了马,迈开双腿向小道观前的小道士走去。
自从在海边折腾了这大半年,谢安的体力渐长,山的坡度不高,百级台阶只要呼吸得法,很快就能登顶,不过石阶狭小,且多被灌木夹道,等到谢安上到顶时,发觉袖袍不知何时被带刺的枝条勾破些许丝缕。
世家子弟在正式重仪表,服饰容貌仪态三样都不能有所纰漏,虽然私下小聚可纵情放达。谢安想到此刻自己一脸被晒得微黑的样子,加上赶路的风尘,以及被勾破的袍裳,可真真是纵情放达了。
小道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见谢安额不沾汗,清爽干净地来到他面前,不由赞道:“精气充沛,矫健若飞,身姿如云,谢家三郎,闻名不如见面。”
谢安被夸得要脸红了,问道:“你认得我?”
小道士没说话,被赤鸦抢先叫了两声,然后他像是听懂了乌鸦的语言,点头道:“因为有人昨夜问星,知道你会回来,特命我在此等候,为小郎君洗去尘埃。”
小道士手中麈尾清扬,谢安只觉周身无数飞花扬起,一时间乱花迷人眼,竟像是陷入沉沉迷境,而目及之处,哪有什么道观和道士,只有茫茫山海云雾在飞花中耸立,原本不过数百米的山头,一时竟有千尺之高。
真实与幻境渐渐融为一体,谢安蹙眉,果决地决定擒住尚未消失的赤鸦。如同他在海中追捕狡猾的鱼儿一般,明辨赤鸦想要飞离的路途,半空擒住,牢牢地掐住了它的脖子。
同时谢安冷冷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赤鸦难听地叫了声,麈尾在幻境中起落数下,花落云散,山海收于小道士玄白相间的袖中,夕阳寥落,夜色初上,停在道观前的三人身上都染上一层幽光。
沈劲上前一步,想要揍这个小道士,谢安掐着自顾扑棱的赤鸦,对小道士谦和笑道:“有话直说,不然你是想打架?”
小道士大约被他野蛮的行为给吓到了,徒手掐鸟,这事他肯定没见过,而且这可是吉祥得不能再吉祥的赤鸦神物啊!
小道士怔了怔,连忙收起高深莫测地表情,“别、别误会,小道只是来试试小郎君的天资,如今看来果然是天赋过人……”
谢安把被掐得要断气的赤鸦扔了,赤鸦重获新生,不敢乱叫,也不敢啄他,只是极为委屈地躲在一边的树上去梳理它的羽毛。
沈劲怒目道:“引我们上山,做什么?”
小道士遥指远处建康城里最明显的高塔——青云塔方向,“家师于十日后,在青云塔恭候谢家三郎。”
谢安问道:“你家师父不知是哪位高人?”
小道士指了指赤鸦,一副神秘的表情,“眼下不可说,不过到时候,小郎君自然会知晓。”
谢安无语,“你们天师道的,是不是都喜欢在说话前比试一番?万一下次去见到你师父,他又让我入玄境,我得有个心理准备,要知道我现在还是小孩,动不动就动用玄力,会很累的。”
小道士哑然。
于是谢安与沈劲就这么两手空空莫名其妙地下了山,茶水没喝到,还沾了一身苍耳,袍裳还更被荆棘刮得破烂。
“我是不是傻?早知道就听你的,上什么山啊。”
谢安望着就在眼前的建康城,将近乡情怯都抛诸脑后,沈劲苦笑摇头,两人扬鞭策马,
道观前,小道士将谢安方才在幻境所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写在一张纸上,然后让赤鸦叼着飞回建康城。
“一句话就能破麻姑教我的云海幻境,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只是建康城如牢笼,就看你能不能突破围障了!”
小道士坐在荒僻的道观前,双腿盘膝,吐纳随风,仿佛在等待着月华的降临。
而建康城里,谢安与沈劲在城门堪堪要关闭时踏草而入,若不自报家门,自然无人认得衣衫褴褛、满面旅尘的谢家三郎。
朱雀桥北,繁华不会因夜色降临而减弱。
归家的士人们的牛车来往繁忙,骑马的人自然就显得十分突兀。
谢安一骑冲进了乌衣巷,惊得守卫大哥要扬鞭来拦他,结果就见谢安回头一笑,“是我啊,朱常大哥!”
守卫朱常怔了片刻,一来是被谢安在夕阳中这抹爽朗的笑容给惊艳到了,二来是被谢家三郎从未有过的口吻给吓到了。
因为平时谢家三郎不是只会面色温和地微笑吗?说话也不大声,而且世家子弟怎么会记得他一个小小的守卫的姓名呢?还叫他“朱大哥”?
能被谢家三郎叫做大哥?平日连桓家那位小爷也没等待遇啊!
朱常受宠若惊地驻在原地,见得少年那翻身落马的身姿真是漂亮啊……不对啊,这谢家三郎……不是失踪了大半年了吗?还传闻他已经死在外面了呢?
朱常远远地看着谢安落马、整理衣冠,俨然不再是几年前初见时如糯米团子的小孩,而是挺拔如笋的少年。
只是不见了大半年,一回来就似从孩童变成少年了。
“还活着啊……真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