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旅鼠之患
四月微寒盘踞人间,细雨与阴霾交替,燕子低徊檐角,可见无数南下飞鸟往北迁徙,年复一年,遵从这无形的自然规律。
司马昱从东宫匆匆离去,穿越台城直奔宫城北面大通门去太学院见谢安,一路细雨纷飞,空气却闷燥,一如整个建康的压抑气氛。
建康出现异象,源于突兀出现的群鼠投江,秦淮河是建康命脉,这河上先是浮着鼠尸,而后还能见水中活鼠,靠水为生的百姓好几日未曾开工,弄得整个建康城都人心惶惶。
更有流言直言国将有难,只怕又是一次内乱或是羯胡南下,这流言如风,难以压制,司马昱奉命调查此事,虽只需他替主公担个调查名号,但他总觉得这事不能让庾氏的人给先调查清楚。
所以他来找谢安了。
谢安昨日还听桓温说起此事,不由起了好奇之心,向司马昱细问,“这群鼠投江,是从哪一段开始的?”
河贯建康东西,一段连着一段,总要寻出源头才能对百姓有所解释。
司马昱摸清谢安的性情,在他面前最好是坦白,绕圈子的话只会招来敬而远之,“快马连夜巡查,报来是自石头城起,恐怕还要往上游再调查才能清楚,我打算这几日前往石头城小住,你可与我同去?”
谢安看了看司马昱身后,“你未曾带随从?”
司马昱道:“一散朝会我就来找你,已让合欢随后准备行装。”
两人同龄,自四年前的小小纠葛之后,已能敞开心扉对话,谢安将手边东西收拾妥当,随口问道:“看来十分紧急,可是不想让庾氏那边占了上风?”
司马昱点头,谢安也干脆,让太学院守卫带了书信回家,向如意要了些驱蛇虫的药粉,就与司马昱骑马往石头城而去。
大约是受谢安影响,与他走得近的人,很少扭捏作风,司马岳虽仍旧性情内向,但说话也很少结巴了,司马昱原本就是心有大志的人,如今更有王室该有的果决风范。
石头城背靠清凉山,在建康西北面,三国时诸葛亮曾云建康“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这个石头就是清凉山的旧名,赤壁之战后孙权因诸葛亮建议迁都秣陵,又将秣陵改名建业,石头城于孙权手中修建,成为建康城西北面的防御要地。
清凉山西坡有天然峭壁,亦是石头城的城基,依山傍水,易守难攻,是军备储存之地,亦有烽火台做警报。
两少年快马半日就到了石头城下,都说世家子弟爱坐牛车不青睐骑马,但谢安四年来常在建康城中策马奔驰,倒也成了一种京中风尚。
谢家三郎的名声一直都是同龄世家子弟中最高的,连他都好骑马,自然而然带动世家子弟效仿,连近年江南养马的人都多了几倍,与北方贸易时,这良品幼马的交易额也占到很大的一部分。
晋人也意识到,若要与羯人打仗,迟早是要熟稔骑术,方能与之在陆上久战。
一切时尚潮流都是潜移默化而来,谢安让沈劲把沈家的商贸中特辟一项育马业,江南气候良好,此时人口不多,荒地也多,稍下功夫就能辟出许多培育良马的草场来。
司马昱毕竟是王爷,养尊处优久了,骑行一久就喊累,远远见到石头城,他忙要下马,想要去河边饮水,刚一靠近岸边,谢安远远就听到了他的惊叫。
“阿狸,好多老鼠!”司马昱拔出剑来往草丛中乱挥,谢安赶来,将他拉了开,两人上了小土丘,居高临下看着岸边的情景。
只见不知从何处来的一群毛色棕灰的鼠儿疯了似乎往河中跳,两人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自觉地赴死的群鼠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司马昱口干舌燥,腹中满是疑惑,“这好好的,为何会投江?”
按理来说,动物有异动不外事遭遇天敌驱赶,或是感应地震,就这建康附近来说,十四年前丹阳之地发生过小地震,再往前就是二三十年前了,都是小规模的地震,太史令都有记载。
若有地震也不该只是老鼠有反应,譬如家宠家畜会狂躁,连河里的鱼也不会安生,纵观他们生活周遭,大白鹅和傻松狮都是好好的,家中养的鸡鸭也无异样,唯独这老鼠……
谢安沉吟许久,道:“这倒不像是家鼠。”
司马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呢,“管它是家鼠还是什么鼠呢……”
“那可不一样。”谢安舒展着十指,向他提议,“去捉一只来看看?”
司马昱肩膀一缩,露出嫌恶神情,“这可不妥吧?你若真的想看,我们去了石头城里命守卫到岸边来捉。”
“守卫是守城的,就不要烦劳人了。”谢安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只手臂粗细的青色圆筒,司马昱未曾见这东西,一时也忘了恶心,饶有兴趣问道:“这是何物?”
谢安轻描淡写道:“叫人做的捕猎筒,里面能弹出网来,原是用来抓鸟儿的,看来今日也能派上用场。”
他说那人就是柏舟,司马昱一时看得新鲜,也忘了问从何处来,就见谢安跃下土丘,朝那群往河中投水的鼠群架起了捕猎圆筒,谢安身姿挺立,宛如挽弓射箭。
司马昱没看到谢安按了圆筒哪一处,就听得轻轻的咔嚓声后,一道青网自筒中射出,将数只鼠盖在网下,他又拿出驱蛇虫的药粉往网处一撒,四周老鼠纷纷避开。
司马昱似乎已经忘了害怕,随即跳下来,跟着谢安上前,只见网中的老鼠并不是通体灰色,而是棕色毛发,且体型似乎也比家鼠要小。
若单独看,倒是颇为可爱,只是群聚投水就有些渗人了。
“此为旅鼠!”
正当谢安与司马昱研究这老鼠时,有一葛衫少年在从旁冒了出来,一看他身上沾满草屑,又打着哈欠上前,想来是在草地里睡了一觉,他手里还拧着一只同样的小老鼠,又重复一遍,“这是旅鼠,是群居之鼠,不往人居跑,也不偷仓粮。”
葛衫少年提着旅鼠的尾巴,将这只挣扎往河方向去的小老鼠塞进了自己口袋,冲着二人一笑,“旅鼠喜好迁徙投水,只因群族壮大,粮食不够吃,所以选择投水力竭自尽。”
“你如何知道?”谢安一听旅鼠就反应过来,前世看新闻就看过旅鼠迁徙投水的事,一时没将此情此景联系起来,旅鼠的死亡大迁徙相当有名气,它们在一个聚居区繁殖达到顶峰时就会自觉赴死,只留下少数繁殖后代,只是这旅鼠怎会出现在建康周遭?
“石头山还要往西的地方才是他们的家乡,我这几日刚从那边过来,也不用急,再过几日它们都投水后就消停了。”葛衫少年轻松笑道,“这位小郎君,你网中的小鼠儿可否给我?”
谢安想了想道:“我只要一只,别的都可以给你,你要来作甚?”
司马昱见他骨瘦如柴的模样,不由问道:“你莫不是想吃鼠肉?”
葛衫少年朗笑,“我是练丹药的,可又不知药性强弱,捉几只小老鼠来喂食,说不准吃了我的灵丹后它们还能长生不老呢。”
没想谢安和司马昱的调查能如此顺利,遇到的这个少年炼丹师简直是意外之喜,司马昱又对少年的灵丹有了兴趣,问询着长生之事,谢安嗤笑,小小年纪就想着长生不老的丹药,还不如多多锻炼来得管用。
三人目送此处最后一群旅鼠投入水中义无反顾往建康城中河道而去,葛衫少年从谢安那里拿了几只旅鼠正要告辞,这才仔细打量起谢安来,一双浅棕的瞳盯得谢安有些不自在。
葛衫少年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只是看你们穿着都是世家子弟吧?我可不认识什么世家子弟。”
谢安不言,将兜网捆好,里面还有一只无辜的小旅鼠。
葛衫少年走了几步,然后拍着大腿回头对他道:“你可是谢家三郎?”
……
谢安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出名,这没见过世家子弟的人怎会认识他,而且还是一看起来常在山中居住的炼丹师。
他缓缓点头。
葛衫少年咧嘴一笑,脆生生道了句,“小师兄,我是黄小仙啊!”
还没等谢安回答,黄初平自顾点头道:“多亏出门前师娘给我看了小师兄今年最新的画像,这比去年那幅又要俊朗多了。”
“初平?”谢安豁然开朗,想到数月前师娘鲍姑书信中有言,她和葛洪师公收了个颇有天赋的徒弟,数年学习有所成,是特派来给谢安治柏舟眼病的。
葛洪在罗浮潜心撰写《抱朴子》,又恐回到建康被王导给留住,干脆教会新徒弟医眼之术,送来建康给谢安帮忙。
黄初平在未拜葛洪为师先就通晓医术,有小医仙之称,被人称为“黄小仙”。
黄初平是从广州北上,在衡山南岳夫人魏华存处小住过冬,然后再往北从武昌一路东来,正巧遇到旅鼠投水之事,多盘桓了几日,没有去城中找谢安。
至于他会觉得谢安眼熟的缘故是,鲍姑从谢据那里要过谢安的画像,几乎是年年一张,用她的话就是既然没眼福看着谢安长大,这画像可不能少,不然在山中待着对着仙风道骨的丈夫总是乏味,黄初平在山中学医时自然也过谢安的画像。
黄初平虽比谢安晚入门,但稍长数岁,所以在叫师兄时还要加上一个“小”字,谢安拿他没法,只能随他叫了。
这旅鼠投江的事算是清楚,只是要解释给百姓听,平息国祸流言又是另一码事。
当夜两人宿在石头城,黄初平要回山中收拾东西再回城找谢安,司马昱很是欣赏黄初平的潇洒自若,谢安知道师弟的身世,淡淡道:“平民多苦难,这般潇洒自如也是不得已。”
当夜潮打空城,山色冷寂,谢安在城头迎风吹笛,借着这空寂夜色让心静下来,只是这潮水声隐隐不绝,又站在这石头城,令他不由想到唐代那位写了《乌衣巷》《陋室铭》的刘禹锡。
只是刘禹锡的金陵五题里,从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江令宅都是繁华褪去后的寂寥幽影,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王谢堂前燕,代表士族的落寞颓败,只缘一曲后庭花的台城春事化为荒草门户,而这石头城呢,唯有潮打空城寂寞回了。
不怪晋人不安,旅鼠投水之事只是引子,晋朝弃了洛阳,退守建康,一路坎坷不提,光是东晋初年就已内乱不安,若再有祸事,这是要逼死原本就吃不饱的百姓。
朝廷虽由士族掌控,但国终究是民之国,无论是抵御外贼还是平息内乱还是发展国力都需要民众努力劳作。
所以,平息民生不安,唯有实际行动来安抚。
谢安想了许久,直到司马昱将披风盖在他肩上才回过神来,司马昱已睡过一阵,原要登上城头看看江水夜色,没想谢安还那里伫着。
谢安问他,“想好如何平息此事了么?”
司马昱无奈道:“你那师弟说过几日等它们投尽水后自然会消散,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谢安摇头,“这么大一群旅鼠投江,过了建康也会在下游聚集,若遇到稍微狭窄的河道,岂不是一眼望去皆是这般恶心的鼠尸?只怕到时候天气闷热,鼠尸不疏导,易生疫病。”
司马昱大惊,心中不由佩服谢安考虑周全,这回带他来真是没错。第二日两人匆匆回了台城,向司马衍庾太后汇报此事,并言明后果。
然后谢安将带回来的旅鼠给众人瞧了,果然不是家鼠。
两人比庾亮派去的人快了一步,庾亮也不生气,却给两人出了一道难题,“不知三郎有何疏导之法?应在哪一段河道疏导?若疫病来袭,又当如何?”
这明明是你这个手握大权的人该去考虑的事,谢安心中腹诽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司马昱想要进一步立功,让司马宗亲在庾氏面前一扫四年前司马宗内乱的颓势,脑子一热就应道:“本王自然有考虑。”
庾亮不禁又多看了眼往年在他面前一味退让的司马昱,不由笑道:“会稽王初涉世事,可莫要妄言,这可不是小事。”
这朝中之人热衷内斗甚于对抗外敌,虽是庾亮与司马昱之间的对话,却关系到两大派系,以及司马衍的立场。
司马衍已十三岁,若是庾氏肯放手,也是可到亲政的年纪,可这门阀****的时代,只能是痴心妄想,他的态度也就是司马昱的态度,所以当司马昱应下他也没阻拦。
谢安隐隐觉得自己被上座的司马衍盯得浑身不自在,而且司马昱还在背后拉他袖子,他干脆朝庾亮拱手一笑,“正因会稽王初涉世事,能以身犯险亲查鼠患,就证明其心志坚毅,所以还望庾大人多多配合。”
这话一面夸司马昱,一面把庾亮当成配合司马昱行动的副手,不愧是谢安啊,司马衍和司马昱心中同时感叹,这一句话就激得庾亮不再反对,冷冷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等就拭目以待……真当是后生可畏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