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六,宏庆宫。
不到两个月前,玄宗率领文武重臣、王子公主、嫔妃内侍浩浩荡荡数百人,还有神武左右两军、新军健羽卫曾驻足于此,当时的心情无比舒畅。可如今,刚刚经历了一场险遭不测的刺杀,玄宗的脸色和心情,犹如这阴沉沉的天气,让人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压抑。
前殿中,林昭隐取代了昔日高公公常站立的位置,就站在玄宗身侧,注视着下边一大群跪着的大臣将军们。可他的心情一点都不愉快,因为眼下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已经持续得太久太久了。
“都起来吧。”玄宗终于开口了。
跪着的众人仍旧以头触地,连交换个眼神都不敢。
“怎么?还要朕扶你们起来不成?”
“罪臣不敢!谢主隆恩!”迟疑了一下,大家还是畏畏缩缩的都站了起来。
“希烈,后山是你的防区。朕问你,昨日刺客是如何进的内城?”
郭晞下意识的就要跪下作答。
“站着回话!朕现在不是要治你们的罪!有什么说什么!”玄宗不满的冷哼一声。
“是。据罪臣昨日回后山勘查,刺客是从朝元阁绝险山梁处攀越而下,后绕过昭阳门,经芙蓉园夺东门杀入内城。此乃罪臣误判敌向、以重兵屯至走马岭、金沙涧一线,疏于防范之过。”
“你为何如此布置?”
“刺客三日前曾前来后山窥探,罪臣分析其窥视路线才做出以上布置。”
“为何刺客能未卜先知,避开我禁军防卫重点?”
“……启禀圣上,罪臣不知。”
“文远。”
“罪臣在。”路甄心头一跳,来了。
“你驻守津阳门,闻警钟后何以能迅速率亲卫赶至七圣殿,却又不带兵来?”
“罪臣闻警钟时尚不知宫里出了何事,是以吩咐下属谨守南门,并分拨部分兵士赴援东门。罪臣原想入宫面圣,但被郭将军亲卫李阳半路提醒,这才赶往七圣殿。”
“唔。你倒是稳妥。”
“罪臣不敢!”
“国忠。”
“罪臣在。”
“你是兵部侍郎,又兼管着军器监。昨日刺客人手一弩,你可有解释?”
“启禀圣上。罪臣昨日也已查看过,刺客所用箭弩皆非我军器监所制或所购,应该是刺客逆贼们自行打造的。”
“诸位爱卿。刺客以区区二十三人,就敢视朕数万禁军如无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且个个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又好似对我布防情势了如指掌!若非力士、老九、子吟等人拼死护驾,几被宵小得手!你们对此,有何感想啊?”
“臣死罪!”众人齐声请罪。
玄宗长叹一声。昨日之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他自己心里也着实没底。从种种迹象看来,背后指使之人势力雄厚,手腕心计无一不强。昨天是侥幸躲过去了,但如果哪天再来一次呢?自己能保证到时候身边还有力士老九和杨青奋不顾身的护驾?
老九……老九已经去了,这是父皇当年赐给自己的第二条命。当年诛韦后的时候他在,当年灭太平公主的时候他也在,当年亲征突厥的时候他依然寸步不离自己身边……如今,他不在了。
力士虽然也武勇过人,但身手毕竟不比老九。而且……力士的功禄之心远比老九要盛,他不会甘心一辈子只躲在身后看护着自己。
想及此处,玄宗仿佛万念俱灰。
疲惫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捐躯的将士们,要好好抚恤。经此大变,人心必然不稳。军队不可以乱,你们都要盯紧些。”
看到圣上神色,“罪臣们”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再废话,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就起身退出了。
郭晞犹豫了一下,退到门边又站住了。
“希烈还有事么?”玄宗抬起头来。
“圣上,不知子吟现在……”
“他还好,不过余毒未清,暂时仍不能下地行走。朕已命真真日夜不离的看护,暂无性命之忧。不过他暂时帮不了你了,这些日子你要多受累了。”
“圣上!罪臣有愧于您……”郭晞听出玄宗话语中的关切,感动之余更感羞愧。
“起来吧,朕不喜欢臣子动不动就下跪。昨日之事,你确有责任,但事发后反应迅捷,朕也看在眼里。你跟子吟都年轻,经验不足也是在所难免。经此教训,愿你能有所领悟吧。”
郭晞明白,此番话固然并非违心之言,但杨青昨日奋不顾身的救驾行止,才是使得圣上不那么怪罪他和健羽卫的关键所在。所以他还是恭恭敬敬的磕头应是、再自责一番后才满怀感触的退下了。
“圣上,此事不交予神武军彻查么?”林昭隐听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查!当然要查!不过不是交给神武军,朕要让健羽卫去查。”
“健羽卫?若不是他们后山的疏漏……圣上,老奴斗胆说一句,刺客如此熟悉禁军防务,老奴怀疑必有禁军中人通风报信,而健羽卫之嫌疑最大。为何圣上……”
“你怀疑希烈还是子吟?”玄宗睨了林昭隐一眼。
“老奴不敢!”林昭隐吓得一激灵,噗通一声跪下。
“起来吧,朕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玄宗放下秘瓷茶盏,有些出神。“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对希烈和子吟,朕是绝对信得过的!此事朕还是要着落在他们身上去查的。”
“那圣上方才为何不……”
“朕自有计较。”
“是。老奴多嘴了。”
“昭隐啊,朕用得着的老人就你们几个了。你能对朕直言,朕很是高兴。你们千万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事事斟酌、事事不说啊!那样,就太寒心了。”
林昭隐听出玄宗伤感之音,当下也颇为意动,眼红红的哽咽道:“圣上请宽心,老奴对圣上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唔。那就好,那就好。”玄宗宽慰的拍拍林昭隐后背,“起来,随我去看看子吟。”
“是。”林昭隐擦掉几滴老泪,上前扶住玄宗的胳膊。
“不用。朕虽老,却还自己走得动。倒是子吟,至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啊。”玄宗推开林昭隐双手,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