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9年11月1日,午饭时间。
地点:河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男生5421宿舍。
人物:大二学生高治平,中等个子,相貌清秀,立于窗前,凝视远方,作皱眉沉思状。同学李高原矮矮胖胖,坐在桌前床沿上,正在吃炸鸡喝啤酒。舍友杨重身高一米八三,英俊挺拔,正在室中举哑铃健身。
——以下是三人的对话摘录:
高治平:(轻声叹气,自言自语)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呢?生命到底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呢?贤愚不肖,最终还不都是一个死字,同归于空虚杳冥吗?
李高原:(神情不屑,未抬头,兀自吃饭,品咂有声)嗨!您就别来这一套啦,我的大哲学家!成天搞这些个经院哲学有意思吗?你以为你是叔本华、尼采,或者加缪、萨特吗?我说哥儿们,您就别贫了,让俺吃个安生饭可好?(把腿盘在了床上,斜睨着高治平哂笑)
杨重:(一边关注着二人对话,一边仍时快时慢地平举哑铃)浅薄!市侩!不是说你呀,李高原,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哲学头脑呢?你怎么就是只看得见饭碗里的肉,而想不通人家高治平所思考的形而上学问题呢?
李高原:嘿嘿!你俩就沆瀣一气,互相吹嘘吧!我才不信你们那一套呢!
杨重:嗨,说实话,我就是最欣赏高大师的精彩议论,有时候我还在日记里偷偷记录下一些来呢!说不定,将来高大师真成了气候,思想成果得到了举世公认,我拿出这些语录来,还能卖老大一鼻子钱呢!
李高原:哈哈哈!真要那样了的话,得说你这是慧眼识英雄于风尘之中啦!
高治平:唉,有时候,我觉得生活真无聊啊!天天都是这样混,川流不息地吃饭、睡觉、看书、闲聊、胡闹、做梦……一年又一年,总是这样重复着。这就是生活吗?你们难道就不厌倦吗?想一想吧,咱们都已经是二十出头的成年人了,可是曾经做过什么大事儿呢?成天除了上学,还干过什么?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绩,咱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怎么就没几个人敢想敢做了呢?
李高原:嗨,时势造英雄,你没有那个机遇,就趁早别胡思乱想啦!
高治平:可是,就连哲学呢,文学呢,爱心呢,道德呢?咱们不也照样没有吗?咱们简直就是一群一无所有的可怜的寄生虫啊!大到国家,小到父母,培养了咱们这么多年,可是我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报效!咱们好多同学,天天除了逃课看录像,上网打游戏,就是逛街谈恋爱,要不就是昏天黑地通宵打牌!这种日子,你们细想想,就不觉得烦吗?不觉得很乏味吗?唉,我反正是腻味透了!
李高原:可是也得照样活下去啊!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总不能因为觉得活着没意思,过得不风光就不活了吧?唉,说实在的,你的这些苦恼,我怎么就体验不到呢?我还觉得生活挺充实的呢!吃、喝、玩、乐,精力充沛的时候就读点书,觉得没劲的时候,就拍拍拖挂挂马子。你看,我现在吃饭不是津津有味吗?你怎么就不学学我,把生活当成一种行为艺术,尽情享受一番呢?
杨重:呵呵,你整天醉生梦死的,有什么值得别人学习的啊?
李高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定要珍惜青春时光!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何必像高治平似的,成天把自个儿弄得神经兮兮的,都能吓跑小鬼了!何况那些心野却胆怯,花心却不识货的小妞儿呢?人家谁会喜欢高治平这样的书呆子?
高治平:呵呵,我对那些庸俗的女孩子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李高原:唉,你快算了吧!我明白了,你整天忧心忡忡,故弄玄虚,若有所思似的,该不是因为追女孩子追不到手,给弄得神经衰弱,无奈之下才假充清高孤傲的吧?
杨重:嗨!你看看,不管啥事儿,叫你一说,这事儿就俗了,俗(熟)得青柿子都成了柿饼!我说高原呀,以后你就抽出点泡妞kiss之余的工夫,好好读几本书,长点心吧!别再整天花里胡哨混日子啦!像你这样的人,我估计是一辈子也别想搞懂悲观主义存在哲学啦!
高治平:不不,有时候,我还是挺佩服挺羡慕李高原这种无所思的快乐生活的!你看高原整日吃吃喝喝,心无挂碍,尽情享受眼前的物质刺激,也很好啊,日子过得挺舒服的。这可是实用主义者、享乐主义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呢!
杨重:你可别抬举他了!李高原懂得什么呀?还不就是混日子呗!我记得苏格拉底还是谁说的: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存在这个选择,是做一个痛苦的哲学家呢,还是做一头快乐的猪?我看高原就是这样一只快乐的猪!整日爬在烂泥坑里打滚,还自得其乐,大叫爽快呢!哈哈哈!
李高原:(猛地一放啤酒桶,脸色嗔怒)哎哟!杨重你有病啊还是咋地?我说你怎么回事?咋说着说着,还把我的人格都侮辱上了?谁是快乐的猪啊?你看我像吗?你可别以为我没烦恼!我也有啊,不过不像高治平那样,总是很肤浅地放在脸上,挂在嘴边上罢了!我也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过这种知足常乐顺天由命的单纯世
俗生活的!
杨重:呵呵,你还这么有思想吗?老李今天可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李高原:嗯哼!你不过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小痞子而已,你懂啥?再说了,就算我追求快乐,又能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为了追求快乐而活?谁一生中还没有一点快乐?如果有点快乐就是猪,那么世界上谁不是猪?你难道不是吗?高治平他也跑不了!如果他真的很痛苦,那他为什么不寻求脱离苦海的法子?而只是在这里与我们胡吹?谁也不是救世主,救世主就是猪!
高治平:(诧异地审视着李高原)哈哈哈!你说得好极了!唉,真人不露相啊!这么说来,你对生死、存在,也是做过一番深邃的思考喽?
李高原:呵呵,我也不过是瞎说一气罢了。生存意义哪会那么容易寻求啊!
高治平:刚才你说什么,你也曾有过很大的痛苦?来,说给我们听听吧,你是怎么摆脱了它的追逼与折磨,从而进入了如今这种乐而忘忧的状态的?
杨重:(放下哑铃,斜躺在桌子对面的床上)我看高原也就是胡吹乱谤罢了!你别信他那些胡言乱语,他就是故意气气我们罢了!
高治平:不不!人不可貌相。别看李高原整天大咧咧的,看上去一张挺单纯憨厚的脸,说不定心里还真是很有道道,心路历程还挺曲折呢!杨重啊,别看你整天跟我一唱一和的,我看你的哲学底子,还真不一定跟得上李高原这种已经将理论付诸实践的实干家呢!
李高原:嗨,哥儿们,别捧我!我最怕这一招。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我心底的真实思想吧?呵呵,你这还跟审案子的侦破小说似的,来个诱供呀?——不过,我也没什么可以隐晦的,就告诉你们得了。听着,我说出来,你们可别传出去呀!
杨重:呸!跟真事儿似的!别像个小妞儿似的,拽啥呀?吓唬谁呀?你不爱说,我还不爱听呢!
高治平:哎,杨重,你这态度就不对了,你这样,人家谁还跟你说话掏心窝子啊?
李高原:(吃晚饭,把饭盒刷好,放入了抽屉)好吧,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从上大学以来,还没告诉过任何别人呢!——我没有爸爸。我亲爸早就死了。那时候我才九岁。又过了四年,我妈才又嫁了人,我也就跟着又有了一个爸爸。
这个后爸待我也算是不错,虽然总不如亲爸那么亲热。很可能,像我这样,能摊上这么个后爸,就该念佛赞美上苍,该庆幸自己命不错了。你们也知道,有好些孩子在后爸后妈手里是挨饿受冻,挨打受骂的呀!所以我真的很知足,你看我在后爸手里,还不照样考上了大学,吃穿用度,什么也没欠缺了我呀!
杨重:哇塞!好感动啊!这是真格的吗?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怪不得你心理素质这么好,宠辱不惊,不为外物所动,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啊!
高治平:呃,你真不容易啊!那你说说当年你由痛苦转化到快乐的心路历程怎么样?
李高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十几岁的孩子,好像已经什么事也懂得了,当然是我自己这样感觉的。我那几年因为没了父亲,在物质生活上一下子遭受到了贫穷没钱的痛苦。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有时候真是穷得手里没有一分钱了!可是母子两人还要吃饭啊,就只能到亲戚家里蹭顿饭吃。
那几年,什么叫世态炎凉,我是充分体会到了。当初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来我家里吃吃喝喝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与他们借钱,那是休想。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也不是小孩子了,也没必要为尊者讳了,可能也是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吧!就是有个别想帮忙的人,还不是没安好心,想占我妈的便宜吗?那种不三不四不怀好意的浪荡子的钱,我母亲当然不能要,也绝对不会要的。可是,就在那种艰苦条件下,我妈仍然节衣缩食,供我继续上学。
高治平:(面露钦佩神色)啊!你母亲可真伟大!可是,你自己的心理究竟怎样呢?
李高原:唉!那还不是打掉牙和血吞,往肚里咽苦水啊!我尽管心里很痛苦,表面上还不得不照样与那些天真烂漫的幸福孩子一块上学。想想那些年也真不容易,妈有一口好吃的,也得等我回家吃。
那时候我住校,每当周末回家,唉,我妈那个欣喜那个快乐啊!每次回校之前,妈都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掐破我的耳朵。唉,好在那时我也听话,也真是长了志气,替她挣回了面子,我每次考试总是全班第一。
杨重:那时候你应该是常常想起你爸来的吧?你是怎么熬过这种难关的呢?
李高原:怎能不想呢?可是想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啊!再说千愁万烦的,都有我妈顶着,我能关心多少!实话对你们说,要不是因为我,我妈早死了好几回了!
我记得有一回,那也是唯一的一回,那时候我学习还不大用功,我竟然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而逃学出去疯玩了一天。结果这事儿后来让我妈知道了,大概她思前想后的,觉得活着也没盼头,生活没什么指望了,就在那天夜里,她竟然寻了短
见!她竟然插上了门,要悬梁自尽!
高治平:啊?!后来救下来了没有?
李高原:幸亏那天晚饭的时候,我看母亲不言不语,眼神呆滞,神情失常,我就觉得可能要出什么不详的事儿。所以她让我去睡觉,我却一直在她门外偷偷地探听有什么动静。后来我就听见妈长叹一声,就是那种临死的人的痛彻心扉的哀叹!然后就是好像踢倒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我虽然那时候才12岁,可是这种事也不是一点不明白,知道是要发生生死大事了,连声大叫开门,可是妈妈却始终没有回答。我想踹开门,可是人太小,还没那个力气,幸好窗子还开着,我就飞快地爬了进去,发现我妈已经头发散乱,翻着白眼,伸长舌头,昏晕过去了。
我连忙过去托住我妈的腿,可我太小,不一会儿就顶不住了。我用脚把妈刚踢倒的凳子勾过来,把妈的腿搁在上面,这才去找了把剪子,又搬了一张更高的椅子过来。那根绳子很粗,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那根绳子剪断了。
我妈“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可是还没有醒过来。我想把妈抱到床上去,可我抱不动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妈是死是活,我又不懂人工呼吸什么的。我就让妈躺在地上,拿了个枕头给她头下垫着,自己飞快地跑出去找医生了。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等医生跟我到我家的时候,我妈居然已经醒过来了,屋子里的绳子凳子什么的,她也已经收拾干净了,她甚至还对医生说:“上吊?没有啊!我不会自杀的。对不起,没什么,是孩子跟您开玩笑的吧?”
我当时真是懵圈了,还以为刚才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呢!唉!……后来我才明白,我妈这样说,是为了我们母子在外人面前不丢面子。……(沉默下来,表情肃穆)
高治平:以后呢?你妈是不是想开些了?
李高原:是啊!从死里走过一遭的人,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妈说幸亏我救下她来了,她也终于想明白了,说寻死才真是糊涂犯傻了,既然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怎么能因为一桩小烦恼就寻死觅活呢?正像以前我爸爸说过的话:“为了一只苍蝇就把整锅菜都倒掉,岂不是太迂腐了吗?”
当时我也引用名言对我妈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从那件事以后,母亲更坚强了,而我也好像一下子长大成人了似的,再也不调皮贪玩了,再也不厌学逃课了。期末考试,我一下子考了个全班第一名!要知道,我原来在班里很少考过前二十名的呢!
杨重:你还真有股子干劲!你们母子都了不起啊!一般人在那种境遇下,是很可能就垮了的。
高治平:(眼放精光,萎靡颓废之气一扫而光)啊,高原,你的经历太感人了!你能熬过这样痛苦的生活,现在还能有这样乐生顺世的心态,尤其令我佩服呢!唉!与你相比,以往我总是叹息生死,讥笑苦乐,是多么幼稚啊!真没想到你大智若愚,还是个过来人呢!
李高原:其实,人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人活着最大的价值就是活着,说其他的都是扯淡。你平时那些迂腐的话虽然可笑,毕竟说明你是个思考过人生意义的人,你毕竟还有一颗青春的心啊!
有时候听你说些活着没意思、生不如死之类的荒唐话时,我就恨不能讽刺你几句。比方说:“不想活,你可以从窗户跳下去啊!四层楼也就够你得道成仙,升到极乐世界去的啦!”你经常说那些大哲学家欣赏什么自杀,那他们本人有几个真的自杀了呢?我才不信那些狗屁呢!全是坑人骗人害死人不偿命的无病呻吟!(不屑地冷笑)
高治平:(尴尬地微笑,边说边爬到他位于东北角的上铺)啊,你说得对,事实也真是这样啊!加缪说:“全部哲学的核心问题,就是自杀。”可他并没有自杀,他最后英年早逝是因为发生了车祸。托尔斯泰、叔本华都说过倾向于自杀的话,可他们都寿终正寝,甚至得享遐寿!倒是那些没过分表白过自杀意愿的人,反而可能走上了绝路。例如海明威、三岛由纪夫、三毛,最终都“适时而纯洁地死亡”了,当然也不一定真是死得适时而纯洁。但应该说,他们是自我感觉到幸福地决绝而去了。
杨重:好了,好了,我们可别在这里探讨这些严重而痛苦的话题啦!再继续这样思考下去,脑袋活络起来,这个中午觉还想睡吗?唉!真是谁比谁也傻不了多少啊!堂堂的高治平大哲学家,居然被一向默默无闻的李高原给说得几乎改变了自己的悲观思想呢!
李高原:杨重啊,我可告诉你,当你轻视一个人时,你就会树立一个敌人,你可知道?以往你对我的言语,我可是非常气愤的。幸亏你今天还能认清我的庐山真面,还能认识到我的存在,重视我的想法。不然,哼!我将来还要教育教育你呢!
杨重:哎哟!我就算一直看不起你,你又能怎么着我?你还想教育我?你还敢跟我动手吗?
高治平:好了,好了!刚才说了这半天高尚的哲学,怎么大家又为这些琐碎的鸡毛蒜皮争吵开了?一个人真是很难整天沉浸在深刻境界里啊!……好了好了,都别说了,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