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讶异地看了过去,她犹豫一阵,抬起头来,只看了我一眼,便潸然泪下。
“娘娘,之前因为夏洁一事,险些断送了你我的主仆情分,所以秋实之事,奴婢断不敢有所欺瞒。”
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秋实怎么了?”
“启禀娘娘,秋实,秋实她……死了!”
那两个字犹如一记晴天霹雳,我只觉脑袋一阵眩晕,坐直的身子一下又瘫靠在了床上。
“娘娘。”春华忧心地叫了一声。我努力控制情绪,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尽量平静地看向前方:“是谁,谁会歹毒到连我身旁的一个丫鬟也不放过?”
“奴婢不知,只是前日一早听说城门口死了人,奴婢赶到时,身体已经僵了想来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来往宫人都视而不见,秋实定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底下人才这般不敢声张。当时见到那般景象,奴婢什么也顾不了,直接跑过去,抱着尸体痛哭起来。可这一哭,却把内务府的人招来了,他们强行推开奴婢,托着秋实的尸体出了宫门。这般敷衍,想必出了宫也不会用心下葬,定是寻个荒郊野岭,将尸体扔了就是,奴婢与秋实共事多年,情分深厚,每每一想到她如今竟遭曝尸荒野,心底就如百蚁啃噬般难受,秋实她前年已到了出宫的年纪,可她担心同族的奚落,就过来求我,我见她身世可怜,就说服王嬷嬷留下了她,若早知道会有此一劫,我说什么也会赶她出宫的。”说到此处,春华紧咬着嘴唇,悔恨的泪水淌了一脸。
我以为这些日子,我的心已经死了,可听着春华的讲述,心头还是情难自已地抽痛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似乎想起了初见时的模样,那时,我还是个懵懂的少女,初次进入凤栖宫,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探索张望,我不知道她们在我之前伺候过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际遇,但对我的那份热情,至今叫我难忘。
“你们干什么?”犹记得当时她们想要帮我更衣,可手刚伸过来,我就警觉地捂住了胸口。
“娘娘别怕,我们只是伺候您更衣。”热情的笑脸伴着耐心的安抚,这些都未能消除我的顾虑,尽管只是换了件衣服,我的脸颊却红了很久很久。
那时,面对一张张笑脸,我的眼中却仍旧充满戒备,事到如今,我已经适应了她们,习惯了她们,她们却一个个离我而去。
我倚靠在床上,就仿佛脱了灵魂,只剩一具躯壳,睁着泪眼,空洞地看着前方。
“娘娘没亲眼看到也好,从那么高的城墙上摔下,全身骨节尽碎,血染了一地,被内务府的人拖走时,身上还穿着那件污衣,是奴婢无能,让她走的这般屈辱,只可怜,秋实的父母,还以为女儿在宫里做了娘娘,巴巴地盼着秋实,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却不想,她现在早成了山野里的孤魂野鬼。”
春华带着浓重的鼻音,涕泗纵横地向我道来,我知道,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了。可面对这深宫中的惨绝人寰,这一次,我却忍住了,任凭泪水在眼眶中怎样打转,我就是不允许它再掉落下来。
看着我异样的平静,春华渐渐惊慌了起来:“娘娘,娘娘!”
期盼的眼神中,挟着无边的恐惧。
“娘娘,你别吓我,我求求你,你要哭就哭出来!”她伸出手不断地晃动着我。泪水渐渐蓄满了眼眶。
可这一刻,我却没了泪水,面对她的晃动,反倒露出了一抹凄绝的笑,并且随着她晃动的力度,弧度越渐拉大。
她终于绝望了:“娘娘,夏洁没了,春华也没了,您现在又是这样一副模样,您要奴婢怎么活啊,求求您了,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您哭出来啊,您哭出来啊,我求求您了,您哭出来吧……”心碎的哭喊传来,她伸出手在床边捶打了几下,无力地趴到我身上痛哭了起来,这一刻,我的笑容渐渐收敛,继而变得严肃,到最后,几近阴鸷。
我就是再不愿接受,秋实的离去也已成了不争的事实,并且这样的事实终会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淡去,心底那淋漓的伤口也总会有结痂的一天。
菜苗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反倒是我病情拖拖拉拉,反反复复,折腾了许久也不见好转。时日久了,我也就不再管它。只是宫里的人见我这般久病不愈,天花一说就更加甚嚣尘上。凡是我经过的地方,其他人必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
今日我刚从佛堂里走出来,迎面刚好碰上了程又凝,我低下头,本想默默离开,却不想,她一见到我就发出了一声尖叫:“啊,她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啊?”她一脸嫌恶地用手帕挡在嘴边,质问起了一旁的管事嬷嬷。
“娘娘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
“哼,一时疏忽,本宫可是奉了皇后的旨意,特地前来求子的,这种不干不净之人,若冲撞了皇子你们担待的起吗?”
程又凝嘴上虽是质问管事嬷嬷,字里行间却全是针对与我。
“去,告诉她,从此以后,禁止她再靠近佛堂半步。”凌厉的话音传来,嬷嬷为难地走上前来:“娘娘……”
“我知道,这些日子给嬷嬷添麻烦了,从此以后,我定不会再出现。”我极为配合地说了一句,直接抬起了脚步,也许是碍于我病体的缘故,程又凝并未再上前刁难,只是用那得意的眼神,宣泄着她的胜利。
她是在为他求子,大衍王朝就快后继有人了,我应该替他高兴的,可为何心底的痛却让我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面具一事让皇后对我彻底失望了,现在,程又凝才是她最满意的儿媳,刚才的事若闹到她身边,我必定又要遭遇一番奚落。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沈莲瑾在深宫之中竟落得这般下场,有时想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讽刺。
佛堂前的遭遇我决定不跟春华和菜苗提起,她们日夜为我操劳,已经够辛苦的了,我实在不想再让这些事再给他们平添烦忧。
走到凤栖宫,我努力装出了一脸微笑,可还没进屋,菜苗就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小姐,不好了,荣公子在皇城外集结了三千死士攻城了!”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一日成了大衍的劫难。
荣寅特地选在朝廷亟需整顿的时候攻城,这时候,赵治的兵权刚夺,程焱又回了毗邻,皇城内正是防御最为空虚之时,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昔日的悍匪南霸天还在宫中,他带着自己的兄弟和卫平的御林军一道披挂上阵。而荣寅的队伍中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强强对抗,注定这是场惨烈的战斗。
这一天,皇城门口血流成河,尸陈遍野。
但百花会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荣寅苦心孤诣策划的反叛大业,就这样在一昔之间化为灰烬。
我曾怀疑,也许荣寅已经知道了自己必败的结局,他之所以这么不理智,只是因为不甘,他谋划多年的大计,却随着赵治的处斩被李彦琛毁于一旦,那种打击应该是毁灭性的吧。在这样空前的绝望之下,他再也沉不住了,只可惜,他的冲动,却要赔上百花会众多无辜的生命。昔日水月山上的小弟和百花同僚互相厮杀,最心痛的莫过于我了。我知道,他们必将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最终,在清理现场时,并未发现荣寅的尸首,这应该算是我唯一欣慰的地方吧。
为正君威,叛乱发生的第二日,李彦琛就处斩了那几个刺客,并命人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虽然天气入春回暖,每每想起此事,我总会打个大大的寒噤。
张惠勋当真有几分本事,早前曾经传言病危的皇上,在他的医治下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只是这身体却大不如前了,多半时间都在卧床静养,这朝政实权也完全落在了李彦琛身上。也许是真的隔了许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海中总会想起他,我讨厌这种深入骨髓的思念,可这样的思念却是发乎本心,我越想掩藏却越是欲盖弥彰。
他现在似乎越来越有君王的样子了,虽然进后宫的日子不多,却再不像之前一样,偏宠哪一人,多数时候都是雨露均沾。
转眼间已到了清明时分,这个节日对我来说格外悲痛。好在我现在这般潦倒的处境,李彦琛不会注意到我。他一早就带着各宫嫔妃踏青祭祖去了,我拿出前一天到嫣然那儿要的纸钱,在凤栖宫里私自祭祀起来。
燃了一天的香火纸钱,凤栖宫里一片死寂,我忽然觉得,其实我活着,却和那些离去的人儿无异。
“殿下,使不得啊,太子妃娘娘她身患顽疾,您身体要紧,千万不能接近啊。”
这声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凤栖宫中格外清晰,而当我抬眼看过去时,李彦琛已经出现在了门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