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长沙突遭围困,太平军想攻取省城占领湖南,把湖广连成一片;抚台急求救兵,盼湖北提标伸援手扭转局面,生生把秋水望断。
不理军务,大清忠良出辕门,老牛要吃嫩草。
侍郎赴省,太平军前后包围,任你插翅难逃。
(正文)郭嵩焘离开曾家赶往省城的当日晚饭后,曾麟书同往日一样,在自己的书房里,手捧着一卷书,哼哼讶讶地读得入迷,国藩带着国潢、国华、国荃、国葆悄悄走进来。
曾麟书一见五个儿子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是有事情,便忙放下书。
曾国藩先为爹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爹的面前。
曾麟书问:“宽一,该不是圣旨的事吧?”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爹,宽一就是想让爹给拿个主意。娘刚走,留爹一个人在家孤单。儿子此时偏要离开,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爹,儿子想了又想,决定不去长沙了,在家好好陪爹几年——”
曾麟书道:“宽一呀,这件事啊,爹已经想了一整天了。爹以为呀,你还是先尽忠后尽孝吧。如今长毛肆虐,山河破碎。你身为朝廷大员,于情于理呀,都该替国家分忧啊。我们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宽一呀,爹还不老,你只管办你的事,家你就不用管了。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只管动身便是,不要管爹。为国也是为家,荣宗耀祖的事,爹举双手赞成。说句心里话,爹要年轻二十岁,爹也要和那长毛斗上一斗呢!”
一句话说得国藩、国潢、国荃、国葆都笑起来。
曾国藩道:“爹既然这样说了,儿子就照爹说的去办。爹呀,我这次去长沙,想带个弟弟过去。即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也是给他个历练的机会。爹,您看可使得?”
曾麟书笑着道:“宽一呀,难得你还有这份心。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把他们全带上长沙,建功立业,爹才高兴呢!古人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他们几个能在你身边,爹也放心了不是!——你祖父走的早,要不,不定乐成什么样子呢!——宽一,你想先带谁过去呢?”
曾国藩道:“爹,澄侯和罗山在一起办过几天团练,我就先带他去吧。国荃正是用功的时候,最好不分心。国华稍大些,正可在家帮爹办些事情。爹,您老看行吗?”
曾麟书未及讲话,国华抢着说道:“大哥,您还是让四哥在家帮爹吧,我想跟你去。”
曾麟书眼睛一瞪道:“温甫,不得胡闹!听你大哥的!你大哥让谁去,自有你大哥的道理!爹说的对吧,宽一?”
曾国藩道:“温甫啊,你的心情大哥理解。弟弟们抢着为国家建功立业,国家之幸也,我曾家之幸也。这次大哥去长沙先带你四哥,你们三个,大哥等机会成熟自会带你们出去。温甫啊,大哥走后,爹年纪大了,凡事你多做些。沅浦和事恒还有经泽的功课,你也要时常检查。你自已的功课更要抓紧。圣人云:三十而立。你已是而立之人。大哥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国华小声道:“大哥的话温甫记住了。其实,温甫也是想帮大哥做些事情,也想在大哥身边学些东西。”
曾麟书这时道:“宽一呀,你打算哪天动身哪?多带几个下人吧?”
曾国藩道:“爹,我先把家里的事料理妥当,想在十七日动身。如果一路顺风,二十一日就可抵省。我走时,想把周升、王荆七带上。另外再带上萧家孚泗和李家的臣典。孚泗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又学了些功夫在身,何况我早就答应过他。李臣典也是想杀长毛,人又忠厚老实。带上他们两个,路上若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帮手。”
曾麟书犹犹豫豫道:“宽一呀,爹忽然有一个想法想跟你说。你南五舅的两个哥哥一直糊糊涂涂,你也把他俩带上吧?在乡下,这两个混球就完了。整天啥也不干,还要东要西,婆姨也讨不着一个,又吃烟又赌钱。爹思谋着,在你身边,或许真能出息个人呢!”
曾国藩想了想,断然道:“爹,儿子到长沙是帮办团练,不是去做官哪。你让我带着这么两个什么都不能干、又吃又赌的人在身边,干什么呀?没钱花,我们可以帮衬他几个。这种事,却不能让他靠边。一条鱼便腥一锅汤,两条鱼能腥一江水呀!——这不是帮他,是害他们哪!”
曾麟书没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自嘲地说道:“可也是,爹光看你五舅可怜,倒忘了这两个混球是不成器的了!——宽一呀,你看这长毛能成气候吗?——闹腾的可不小啊!”
国潢这时道:“爹,您咋净让大哥做难呢?——哥,我跟您到长沙,能带勇吗?”
曾国藩摇摇头道:“罗山能带勇,王錱、李续宾、李续宜都可以带勇,独你却不能带勇——大哥这次让你出去,就是为的能让你吃得苦!团练不同于绿营,一无饷源二无经费。大哥没动身,已做好了吃苦挨饿的准备。澄侯,你这回知道大哥为什么指名让你跟大哥了吧?——你出生时,我曾家已操持得有些气象。你们几个,谁吃过一天苦?谁又挨过一天饿?——出门还要坐轿,出村办事还要跟个下人,还要鸣锣开道!这样的人不经过一番历练,如何能有出息?又如何能成就一番功业?”
曾麟书道:“大哥的话,你们都要记到心里去。——宽一呀,谁怕吃苦,你就别带谁。”
曾国潢垂手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国华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还是让四哥去吧,我在家照顾爹最合适。”
曾国藩小声问国潢:“澄侯,你还跟大哥去长沙吗?有什么话尽管跟大哥说,还来得及。”
曾国潢低下头,用手捏了半天衣襟,道:“我听大哥的。无论大哥怎么做,都是为了我好。何况,大哥能吃得苦,澄侯如何就吃不得苦?”
国潢话毕,回头对国华道:“我跟在大哥的身边,家里就靠你们几个了。有什么事,让南家老三到长沙去找我和大哥。”
国华笑道:“四哥,大哥回来这几日,您也学得懂事多了。不过,当弟弟的可得提早给您提个醒儿,您还是改改睡懒觉的毛病吧。别犯了军营的规矩,让大哥的属下一顿板子打回来!我曾家的脸可就让你——”
曾国藩脸一沉,三角眼一眯,断然喝道:“在爹的面前,放尊重些!澄侯是有毛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甫,你敢说,你就没在下人面前张狂过?”
国华吓得慌忙低下头,脸上飞起彤云,喃喃道:“大哥,温甫知错了。”
曾麟书道:“宽一呀,澄侯在你身边,你是得严着些,不能由着他混睡八睡。温甫的话,也正是爹常说的话。无论大小,有过就得由人说!澄侯,爹没屈着你吧?”
曾国潢面色羞红,一声不敢吭,只是拿眼角狠瞪国华。
从爹的书房里出来,曾国藩竟直进了卧房。
夫人欧阳玉英正在灯下一边纺花,一边听纪泽背书;几个女儿已是睡去多时了。
曾国藩进了卧房,经泽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爹请了声安,又转身问娘:“娘,还听吗?”
玉英笑了笑,眼角忽然一酸道:“甲三,歇一歇吧。我们陪你爹说说话。”
曾国藩一见玉英的表情,便知道帮办团练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便也不瞒她,坐下搂过纪泽道:“甲三,爹这几日还要出去公干,又不能带你去捕鸟了——你恨爹吗?”
纪泽仰起脸道:“爹,娘已经跟我说了。爹要去打杀长毛,办国家大事,儿子怎么能恨爹呢?爹把长毛杀光,再带我去捕鸟,不是一样吗?——爹呀,您如何要去打杀长毛呀?长毛很可怕吗?爹到了前线,一定要小心些呀!娘一直为爹担心呢,都偷着哭了。”
曾国藩用手抚着儿子的头,心头忽然一热。
他顿了顿,才嘶哑着嗓子说道:“甲三哪,你在家呀,要听祖父和娘的话,凡事要让着你的几个弟弟、妹妹。爹不在身边,你的功课万不能荒废!如今外夷欺我大清软弱,长毛又趁机作乱。值此乱事之秋,惟有好好读书学本领,将来呀,才能为国家为百姓做些事情。你已经十几岁,不小了,甘罗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拜相了。甲三,爹的话你能听懂吗?”
纪泽点了点头道:“甘罗的事情祖父和娘都跟我讲过——爹,皇上为啥偏让爹去斩杀长毛呢?大清国那么多文臣武将,如何偏偏让爹去呢?祖父说,爹的身子骨儿弱呀!”
曾国藩笑道:“甲三,皇上让爹帮办团练,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罢了。爹不去长沙帮办这团练,朝廷照样要把长毛剿灭。爹是朝廷命官,眼下虽是丁忧,皇上就算不下圣旨,爹也不能赋闲的。甲三,你记住爹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无家,但绝不能无国。无家的人能活下去,无国的人却无法活下去!”
玉英这时道:“我说夫子,您跟孩子讲这些,他能听懂吗?”
曾国藩一笑道:“孩子自然听不懂,可你能听懂啊!——我一直在外做官,做梦都想和你和爹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呀!记得我刚到兵部侍郎的任上,有一次到城外旗营去办差,路过一块田地,正好看见丈夫在锄地,婆姨带着几个娃在田头玩耍,这是何等的人间乐事!我驻足观看了许久,仿佛锄地的是我,带娃玩耍的是你。玉英啊,你既摊上了这样一个夫君,也是天数使然!待长毛剿灭,国家太平,我就向皇上上折请求致仕,一定回来和你过上几天这样的好日子!也不枉做一回人哪!”
几句话,说得玉英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道:“夫子啊,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儿女情长啊。玉英能嫁到你曾家,知足,知足啊!——甲三,到你的卧房去睡吧。明日起早,还要给祖父背诵《论语》呢!我和你爹说一会儿话。”
纪泽懂事地向爹和娘请了安,这才走出去。
当夜子时左右,天布乌云,遮星蔽月。驻扎在两湖交界处的一万多天平军将士,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长沙城外,旋对四门发起猛烈攻击。太平军此次作战,枪炮精良,人多势众,企图一举将湖南省城攻破,把湖南、湖北连成一片。
也是太平军时运不济,当夜守卫湖南省城的,偏偏是敢打硬仗的江忠源的楚勇。
太平军大队赶到城下时,江忠源一面督饬各营登上城头应战,一面派人向张亮基通报情况。
睡梦中的张亮基闻报大惊。他披衣下床,先传令提标和抚标合共五千人,飞赶到城的四门,会同楚勇一道迎战太平军。旋又派出快马抢前出城,向在城外驻扎的湖北提督琦善求援,欲借调两营提标在城外袭击太平军,减轻长沙守军的压力,以分攻势。
忙完这些,张亮基传人备轿,带上左宗棠等一班幕僚,亲自赶到城头督战。
琦善当时正搂着一名强抢来的民女呼呼大睡,接到张亮基的军报,他眼睛没睁便满口答应,又传话帐外给湖南送信,言称援兵已经拔营起寨。之后,琦善翻了个身,睡得竟比先前更沉,帐里满是呼噜声。
未及天色大亮,太平军见攻城不下,只好悉数后退百里扎寨,觑机再次攻城。
直到太平军全数撤走,琦善也没派过来一兵一卒。张亮基气得把琦善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得知太平军没有打破城池,琦善口里道出一句:“张采臣也有侥幸的时候!”
说完这话,琦善竟带上亲兵营,离开中军大帐,向一个村庄扑去。他从武昌溃逃时曾经路过该庄,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天资国色女孩。女孩当时正蹲在江边洗衣服,见大军狂奔,慌忙站起身来观看。琦善偏偏此时打马到此,一见之下,登时把他惊得呆了。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女孩。他淫心发作,本想飞身下马把那女孩抱到马背上驮走,后面却传来太平军的厮杀声。他怕因色丢命,只得飞马离去。
今儿,他决定利用太平军攻城受挫之机,把那女孩弄到营里来好好玩耍一番。
琦善时年已经六十有二,应该算头老牛了。但就是大清国豢养的这头老牛,一见到嫩草,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嘴里,否则便寝食不安。
是役,提标死伤二百余人,抚标死伤三百余人。江忠源的楚勇损失最重,竟有四百余人做古,江忠源本人左臂亦受枪伤。但无论怎样,长沙总算没有丢失。
第二天午时,张亮基的报捷折子和保举单由快马送往京师;同时,又给荷叶塘的曾国藩写了一封督促就任信。张亮基的这封亲笔信,交由两名水勇摇快舟递往湘乡。
张亮基先向曾国藩简单介绍了一下与太平军交战的经过,又谈了长沙被围时,琦善是如何见死不救的。张亮基在信中恳求曾国藩,万莫辜负朝廷的一番圣恩,为长沙为湖南,尽早到省城任所视事。张亮基在信中一再声称:团练大臣的办事衙门已收拾一新,只等开印启用。信的后面,张亮基又向曾国藩保证:只要曾国藩赶到长沙,湖南巡抚衙门即着藩司先支文银十万两,以作办团资用。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矣!仿佛曾国藩早一天到长沙,长沙便早一天有了保障。
曾国藩透过纸背,看到了张亮基那双焦灼的目光和一颗惴惴之心。
曾国藩知道,长沙原本兵单,琦善又见死不救,张亮基现在是千难万难。
曾国藩收到张亮基信时,恰巧是十七日晨。当天用过早饭,曾国藩按计划带着弟弟们到祖父母及母亲的坟前拜别、祭奠。
摆上供果,望着母亲坟茔上未干的新土,曾国藩放声大哭。弟弟妹妹们也都热泪横流,呼天抢地。
从坟地回来,萧孚泗与李臣典正在门首遥望,已是等得不耐烦。
萧孚泗兴高采烈,李臣典也是打扮整齐。两个人的背上都背着大砍刀,腰里都扎着练功带子,打扮得跟个老江湖似的。
周升与王荆七也都收拾得利利落落,正在往轿里搬曾国藩要读的书。曾府的下人们也都在院子里忙东忙西。
曾国藩进府,先到爹的房里,和爹谈了几句话,叮嘱爹注意冷暧。然后才更换了件衣服,向夫人玉英和家人一一话别。
国华带着国荃、国葆及南家三哥把大哥送到城关码头才回。
湘乡县衙门已经提前一天预备了一只商船,又照宪命,拨了十名公差护送。
朱孙诒和罗泽南、刘蓉、郭嵩焘在舱里又陪着曾国藩谈了一个时辰的话,这才离去。
曾国藩把送行的人送上岸,便让国潢同着船家上下检查一番,然后起锚,时候已是傍晚。
是日逆风,船行不速,船夫摇浆也颇吃力。
曾国藩坐在舱里,听着呜呀呜呀的橹声,一时心潮起伏,想起了许多陈年老事。
他记得第一次乘船去长沙岳麓书院求学,是爹和二叔骥云送得他。他扶着船舷看水,二叔不放心,一路用手抓着他的胳膊,惟恐一个不小心翻进水去。他那时觉着爹颇畏缩怕事,二叔也甚为啰唆聒噪。因为爹和他讲了一路的人伦道德,二叔在他的身后跟了他一路,一步也不肯离开。真真把他烦得不行。后来听说,这是曾国藩的祖父曾星冈交代给两个儿子的任务。两个人都完成得很好,独曾国藩烦闷了一路。
渐渐地,送他的任务移交到弟弟们的身上,他少了烦闷却多了空落。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曾国藩每次想起,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国潢这时走进舱来,小声问道:“大哥是否饥饿?要不要让荆七煮碗汤来?”
“好!”曾国藩边往外走边道:“我到甲板上活动活动腿脚,汤好后叫我。”
国潢答应一声,到外厢去找荆七和船家商量煮汤的事。
曾国藩一步一步蹬上甲板,感觉冷风劲吹,天上挂着的那轮明月好大好圆。
曾国藩放眼望去,发现两岸和十几年前进京赶考时大体一样,好像房屋还不如那时齐整。
一阵江风吹来,曾国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江面上灯光闪闪,往来飘动着无数艘船只,有官船,有商船;有的船快如飞雁,有的船慢似乌龟。
这时,一阵灯光闪过,有两只运货的大船,二十几人摇橹,从曾国藩的船旁忽地划过。溅起的波浪,把曾国藩的脚前打湿了一片。
曾国藩急忙后退两步,见那船行到前面后,船上的人都向他这里指指点点儿,口里还在说着什么。他好生奇怪,急忙抬头看自家的船,却发现在船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吊起了七盏大灯笼,照得江水煞白。再一细看,见每个灯笼上各写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钦命团练大臣曾。
曾国藩皱了皱眉,快步走下甲板,到后舱一看,见国潢正在读书。
曾国藩小声问国潢:“澄侯,船头上怎么挂起了几盏大灯笼?这个朱孙诒,真真胡闹!”
国潢站起身道:“大哥,是我让吊的。咋了?不吊起灯笼,往来的船谁能知道船上坐着的是皇上家钦命的团练大臣呢?何况,有个招晃,也能少些麻烦不是?”国潢一边跟大哥解释一边冲外厢喊道:“荆七呀,汤好了没有?你怎么越来越不会做事了?你是在做粥还是在犁田?”
国潢还要说些什么,曾国藩已眯起三角眼,满面怒色道:“你给我住口!——澄侯,你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我们还没到省城,你就开始招摇!这如何了得!——你赶紧把灯笼给我摘下来!砸烂抛到江里去!以后没有我的话,不许胡乱做主!”
国潢吓得浑身一抖,赶紧答应一声走出去。
不大一会儿,王荆七捧着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道:“大人,您老喝汤吧。”
曾国藩笑了笑,示意王荆七把汤放下,道:“口改得这么快,又是四少爷交代的吧?还是叫我大少爷吧。等到了长沙,再改也不迟。咳,这个澄侯啊!”
王荆七小声嘟囔了一句:“其实四少爷也是一番好意。没有规矩咋成方圆呢?”
曾国藩低头喝了一口汤,道:“你到舱外看看,灯笼摘下来没有?然后让他们都进来喝一口汤吧。江风这么硬,不要吹出毛病!我们到长沙,还有蛮长一段路呢。”
王荆七两手一垂,回一声:“是大人。”悄悄退出去。
半夜时分,江风转向,船速陡然间开始加快。
曾国藩心下高兴,躺下很沉地睡了一觉。
天微明以后,一船的人都跑到甲板上看日出。曾国藩被惊醒,也披了件衣服走上甲板。一团火缓缓地从江面拱出,烧得一江烈焰、雾气腾腾。
曾国藩四外看了看,没有看到国潢的身影,想来正在酣睡中。
王荆七这时走上甲板,说:“大人,周升把饭弄好了。”
曾国藩小声问:“荆七,昨夜的粥也是周升熬得吧?”
王荆七憨笑了笑答:“您老应该知道,我也不会做饭哪。”
曾国藩边往下走边道:“要学呀,以后行军打仗,没得饭吃就得自己弄啊!——你把四少爷也叫起来,我们一起吃饭。还有,衙门的人和船家吃没吃啊?”
王荆七道:“他们早吃过了。白饭熬小鱼,正经的船家饭。”王荆话毕吧了吧嘴。
曾国藩一笑说:“想吃,你就同他们一起吃吧,不用跟着我们吃素。”
荆七道:“大人真是开玩笑。老奶奶走了不足百天,下人们就算馋死,也不能开荤哪。大人,我去叫四少爷了。”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
江风再未改向,船正常行驶,于二十一日天蒙蒙亮时,便已能隐隐地看到很远的前方,朦朦胧胧的长沙城的影子。
曾国藩用心算了算,要到长沙漕运码头,尚需两个时辰左右。
随着长沙的越来越近,坐在舱里的曾国藩也越来越紧张。因为心里有事,尤其怕水路突然出现太平军,曾国藩昨夜通宵不曾合眼。
此时见天色微明,长沙又能隐约看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慢慢地便落地。全身一放松,倦意马上袭来,任你千般不愿万般不许,一双眼只是不听话。
曾国藩乘的商船却偏偏在这时打起转来。
一名护舵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跌进舱来,一见正打瞌睡的曾国藩便道:“大人,我们的船走不了啦!有两只大帆船绕着我们的船打圈圈,像是官船,又没有旗号——风也变了方向。小的无奈,只好落了帆。您老出去看一看吧。”
曾国藩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子便睁开双眼。他让小廝传话,命随行的兵卒作速把营服脱掉,只穿便服,又让国潢把萧孚泗、李臣典二人呼唤起来,这才一步一步地走到甲板上。
一来到甲板,曾国藩激灵灵再次打个冷战。他见两只大战船,每只船上总有百十人的样子,船头上都插着杏花旗,正在前后打着圈圈。船上的人都擎着长矛、勾枪之类的器械,正做着起跳的准备。
曾国藩急忙对王荆七道:“这不是长毛就是水盗——你快进舱里,把营服和公文藏好。如果不行,就都沉进江里去!”
王荆七两腿颤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梯口。
曾国藩小声吩咐身后的人:“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蛮动。”
这时,两只战船上已有人捧起嘴来喊道:“是商船还是民船?——船上拉着啥?”
船家按曾国藩的吩咐答道:“回老大的话,是民船。船上的是邵阳布匹铺的王老爷,要到长沙进货哩!”
对方又问:“邵阳来长沙,走旱路可不是更近?”
船家回答:“旱路正闹长毛,水路要太平些——老大让一步,让我们过去!”
两只船已合拢过来,把曾国藩的商船紧紧地夹在中间。
曾国藩脸色顿变,暗叫一声:“本部堂此番要休!”
已有十几个人飞起身子跃过船来,稳步落在甲板上,身手极其敏捷。
当中一人,首领模样,高大黑粗,一头乌发披在背上,头上扎着个黄黄的带子,身上的装扮又分明是庄户人;一件油乎乎的粗布褂子胡乱披在肩上,腰里扎条草绳子,光脚板,站在甲板上一丝也不晃,显然是吃水饭的人。
这些人来到甲板上,先把每人都验看一遍,最后把眼睛定在曾国藩的脸上。
首领模样的汉子忽然冷笑一声道:“你是哪个?”
船家急忙满脸堆笑道:“这是邵阳府的王老爷。”
汉子忽然飞起一脚把船家踢到一边道:“去你个球!爷,今天一共见了四个邵阳府的王老爷。三个王老爷一见本帅,便吓得尿了裤子。你这一个,见了本帅怎么不害怕呢?——你是哪个,本帅一看你的眼睛,就已经猜出来了!”忽然喊一声:“这个三角眼,就是要来长沙的曾妖头!——听本帅将令,曾妖头活捉,其余的统统给本帅剁下水去!”
“得令!”众人呼号一声,忽啦啦便把曾国藩等人围在当中。
曾国藩定了定神,缓缓说道:“俺在邵阳三代为商,您这位爷,不该仅凭俺的眼睛就说俺是什么妖头。俺有言在先,天国里面,可有俺的亲戚——翼王石达开,您这位爷可认识?”
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道:“俺家翼王殿下天下闻名,谁个不知?——想来是你要识翼王,翼王却不识得你!——到了大营,自有你分辩处!动手!”
“球!”曾国藩的身后忽然响起雷鸣般的一声大吼。
曾国藩一愣,早见萧孚泗一步跨到那汉子的跟前,用手一带,就把那汉子搂在怀里,左手却倏地飞出,不偏不倚,刚好正扣在汉子的咽喉之上,憋得汉子满脸通红。汉子双腿乱蹬,口里胡乱地呜呜,却冒不出一句整话。
萧孚泗冲着余下的二十几人叫道:“还不给爷退下!等爷抓死这厮不成?”
李臣典也往前一跳道:“聋了不成?”
二十几人愣了愣,忽然就一起跪倒道:“请旅帅示下。”
萧孚泗怀里的汉子忽然从口里发出了几声短鸣,无人能分辩得出。
李臣典道:“这是让你们这些球货退回去,给俺家王老爷的船让路。”
见跪着的人仍不动身,李臣典一跃而起,旋飞起一脚,将边上的一个人踢下水去。
两只船上的人大叫:“快快放了俺家旅帅!俺家旅帅有丝毫差迟,定然将尔等扒皮楦草!”
曾国藩这时道:“你等都回去吧。俺自会到天国军营,去会那翼王殿下!”
萧孚泗吼道:“臣典!听俺的话,都给这些球货踢下水去!”
跪着的人急忙道:“既然是王老爷,就请放了我家旅帅,我等放行便是!”
李臣典更不答话,猛然又飞起一脚踢打过去,跪着的人瞬间便又少了一位。
余下的十几人一见李臣典的功夫着实了得,旅帅又在萧孚泗的怀里不能动弹,便急忙爬起身,纷纷往自已的船奔蹿,奔蹿当中又有两人落水。
曾国藩一见长毛逃窜的情景,不由暗道:“真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萧孚泗道:“快快让开,如其不然,俺便弄死他个球货!”
萧孚泗见两只船纹丝不动,手上便略一使劲,汉子张开的口里便流下涎水来。
两只大船不敢硬抗,开始慢慢地向两旁划动。
曾国藩急命船家飞速通过。船家不敢怠慢,急命水手操桨起橹,从两船当中强行通过。两只船紧紧地在后面咬着,仿佛在保驾护航。
两只船上的人大声喊叫:“还不放我家旅帅,更待怎的?莫非等着炮轰不成?”
曾国藩悄悄地对李臣典道:“臣典,快快带公差去舱里拿家伙!”
国潢原本已摊成一团,一听这话,这才醒过腔来,壮着胆子爬起来,带头便往舱口走。甲板上的公差武弁紧跟在后。
萧孚泗紧紧地抱着那汉子,一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已一松手,那汉子会像鸟儿一样飞将出去,那可就当真坏了大事了!
两边船上的人张弓搭箭,仍在狂呼乱喊:“我已放你们过去,如何还不放我家旅帅大人?快快放开,不然开炮!”
萧孚泗正要答话,却见后面快速地飘来一只小划子。划子上有两人划桨,其形如雁,其速似箭。
曾国藩见萧孚泗眼光异样,急忙回头观看;这一看,竟看得他心惊肉跳,不由失声叫道:“想不到,我曾涤生一世英名,竟然在此作了了断!”
你道小划子之上坐着的是何人?却原来就是腌臜道人。
腌臜道人立在划板之上,面色凝重,雪白的胡须迎风展开,仿佛是画中神仙一般。
小划子眨眼便跃过曾国藩的商船,抢在前头。
曾国藩正要打声招呼,却见腌臜道人猛地把双手一扬,但听啪啪两声巨响,赛似晴天霹雳。
曾国藩定睛观瞧,见左右两只船的大桅杆同时折断,船帆自动落下。
两船的人一片声地喊:“船桅断了!船桅断了!”
腌臜道人这时拱手郎声对着曾国藩说道:“趁着顺风,快快扬起大帆!——俺去也!”
船家一听这话,这才发现江风不知何时已转了方向,正是顺风,便急忙拉起大帆,那船煞时便快了起来,眨眼便将两只大船落了好远。两只大船的船桅被腌臜道人打断,已无帆可拉,只能干着急。
曾国藩暗叫一声“惭愧”,仿佛做梦一般。
他长出一口大气,这才对萧孚泗道:“孚泗,我们已远离贼船。把他放下吧。”
曾国藩话音刚落,李臣典已手拿单刀,带着众公差从舱里爬了上来。
萧孚泗喝道:“你个球贷!敢动一下,俺马上要你狗命!”
萧孚泗话毕,先把他腰里的器械取下丢给李臣典,这才把手一松,那汉子便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动也没动。
李臣典走近前,用手探了探那汉子的鼻息,哪里还有半点动静?分明已死去多时了,便飞起一脚,将那人踢进水里。
曾国藩用手拍了拍萧孚泗和李臣典的肩头,道:“不是你们两个舍身一拼,可不要出大事!”
萧孚泗美滋滋道:“叔叔要不是提前藏了俺的家伙,今天俺两个,就动起性子,好好和他们打上一架,狠狠快活一把!”
国潢忽然道:“大哥,刚才救我们的那道人,我咋看着有些眼熟呢?——好像是到家里找你的那个啊!”
王荆七接口道:“俺看得真切,可不就是那个腌臜鬼吗?”
曾国藩忽然道:“不许胡说!——曾家何曾去过什么腌臜鬼!相同面目的人何至千万!”(本章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