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月用素手打开窗帘,却见戚继光被张居正带着走进了酒楼,不禁一怔。等了半晌也不见出来,就连王思盈都忍不住要掀开车帘来问了。
尚明月心中转念,这人面似一身正气,实则好色之徒,追名逐利之辈,到底在图谋什么?
隔着车帘视线一碰,王思盈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尚明月却不由自主放下窗帘,心头狂跳。
王思盈和戚继美一起走过来,戚继美先道:“明月姐姐,我大嫂说要向您道歉。”
王思盈满面通红,明明脸上写的全是开心,却害羞道:“还不是大嫂啦!”
尚明月忽然便想起宫宴中的恐怖,情不自禁一颤。
王思盈道:“这位姐姐,之前打疼了你的手,思盈再次向姐姐赔礼了。听继美说,你和继光哥哥之前就认识,思盈真的好开心!”又望着酒楼,眼巴巴道,“继光哥哥进去依旧很久了,思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尚明月心道,你是怕不小心把酒楼拆了吧?只得下车来,硬着头皮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了。”
她美若天仙,气质高贵,掌柜伙计都不敢阻拦。只见酒楼的二楼三楼竟都被张居正一个人包了,上到二楼一个人都没有。
只听楼上传来张居正的声音:“从登州可以与辽东互成犄角,更要为节度朝鲜做准备,大舰二十艘,炮两百门,艨艟斗舰两千条,粮船兵船千条,一年之内,不能再少了!”
戚继光的声音道:“张大人,您弄死我得了!”
张居正道:“戚将军不要急,本官会帮你的啊。”
戚继光快哭了,只差狂吼,张大人您躲我远远的不行吗?
张居正道:“戚继光!圣上是光让你种地屯田吗?你不好好揣摩一下圣意!”
戚继光一怔。
张居正道:“圣上并没有直接给你下什么指示,官职也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山东官场的部署从一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就是为了让你们父子放手施为。圣上让你屯田,意思就是不急着出击,怕你太冲动,贸然行事。”
扇子哗啦一扇,沉声道:“以居正看来,登州军备缺失,战力缺失,实在是太严重了。圣上很了解这一点,一旦你将登州卫经营到位,圣谕必然跟着就到。在这之前,你先搞清楚登州的军备是何其重要!但是圣上不需要你练兵,你就别搞那些没用的。划掉划掉。”
戚继光张大了嘴,剿倭不练兵,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好吧,考评不写就不写,反正这考评就是应付吏部和你张大人的。
楼梯轻响,尚明月带着王思盈走了上来,轻声问道:“戚将军,就这样把你家娘子丢在车里不管了吗?再不上路今天就不用走了。”
戚继光从来没觉得尚明月如此好看,简直是浑身闪着光。立刻起身施礼:“咱们这就上路。”转向张居正干笑,“不巧啊,还要赶路……”
张居正对着尚明月和王思盈翩翩施礼,却没有什么登徒子的神色,反而对戚继光道:“我看你稀里糊涂的地方还很多,不如就在这里找个客栈住下,我给你参详透彻。”
戚继光发毛道:“不敢有劳大人。改日再进京登门拜谢。”
张居正怅然若失:“登州考评定然倍受重视,戚兄封侯拜帅全看这一年啊!”
戚继光一抱拳,吓了张居正一跳。
戚继光大声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去也!”大踏步下楼,出门就跑。太倒霉了,怎么会被那张居正盯住不放?明明是他把我挤到沟里啊!
张居正犹在叫道:“戚将军放心,我会把要事写信给你的!”
见王思盈在望着他,张居正立刻低下头,非礼勿视。
王思盈柔声道:“多谢张大人对继光哥哥的关照!”
张居正正色道:“这不过是本官的本分。”
躬身送两人离去。
尚明月经过张居正身边,忽然低声道:“别以为本公主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
张居正依旧低着头,直接回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公主放心,你对居正已经没用了。”
尚明月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从张居正身上汹汹散出,此人虽然在埋身行礼,明明应该矮半头,身影却仿佛高大无比,从天上在俯视着自己。
她见过海龙王傲睨天下的霸气,见过严相将朝廷百官玩弄股掌之间、予杀予夺的威势,他们身上的气势却都不如眼前的白衣少年。
尚明月走下楼梯的时候脚步轻浮,仿佛自己在逃,心道,真是岂有此理!
耳中忽然听到王思盈在哼歌:“今天酒楼也没有坏,楼梯也没有坏,没有坏……”
尚明月狂汗,忽然有点儿佩服王思盈的天真。
几人上车离去,戚继光坐在车头一回首,竟看见张居正在楼上独自凭窗眺望。戚继光心头一寒,对戚继美发毛道:“继美,快走!”
戚继美稀奇道:“天色还好,哥哥你怕什么啊?”
戚继光道:“我也不知道,总之快走!”
良久之后,张居正的书童走上楼,见张居正仍在窗口远眺,肩头、胸襟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吓了一大跳。
还未说话,张居正道:“研磨。大抓笔。”
书童立刻取来大抓笔,张居正挥毫在白墙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大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笔力苍劲,形如龙腾。
张居正掷笔陶醉道:“你已是我心中的王侯。”
起身对书童道:“告诉掌柜,这面墙我买了。从此这墙上不许再多一个字。”
走出酒楼时,掌柜匆忙追来,将钱奉还:“张大人能在小店留下墨宝,实是蓬荜生辉,怎敢收钱!恳求张大人留名。”
张居正却将钱推回,沉声道:“这不是我写的。”
掌柜和书童都同时一怔,张居正大声道:“你牢牢记下,这是登州总督、明威将军戚继光写的!普天下之抱负,莫有能大之者!不出三年,戚继光的大名定然震动天下!若脏了这面墙,我唯你是问!”
掌柜吓得直哆嗦,连连点头:“小人遵命,回去就把这面墙供起来!”
书童奇道:“这个戚继光有这么厉害么?”
张居正道:“本来没有,但是有我在背后这么一推,就十拿九稳了。”
书童哦了一声,但还是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帮这个戚将军?他不就是一介武夫么?”
张居正将折扇一摆,傲然道:“你以为我在朝中安坐?我已经将这庙堂之事看得一清二楚,庙算其实不在堂中,决胜恰在千里之外,谁的过河卒子狠,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咬牙道,“胡宗宪要听严嵩的,宣大总督要听徐阶的,几大边军都被他们拿在手里,所以他们才有棋可下。登州卫却是他们不要的,相互推着不敢接的,这便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我要跟他们平起平坐,就全靠这一枚过河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