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上杉谦信又来到林泉寺的时候，被一个完全相同却又完全不同的身影惊呆了。
佛像前，盘膝而坐的戚继光身姿端正，随着木鱼声入定，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晨曦的白光从窗口洒落在戚继光的肩头，使得他的表情肃穆祥和，没有一丝暴虐，亦不带有一丝尘世的气息。
天室光育大师对谦信道：“这是一个奇迹。失去了一切记忆，他的智慧却没有损伤分毫，还牢牢记得达摩心经。这经文乃是秘传心法，里高野都没有，对于修复他的心智极有好处。或许正是因为修习了佛门无上心法，即使是虫师的恶法也没能对他造成真正的伤害。贫僧相信，你们的相遇乃是天意。去和他谈谈吧，现在已经可以正常地交谈。”
“不过。”天室光育大师再一次提醒道，“还是要说明语。一听到倭语，他就会变得暴躁。”
谦信恭敬道：“多谢大师。”
沐浴更衣之后，戚继光身穿洁白的僧袍，再一次见到了谦信。
这一次，谦信穿着法衣，手腕上缠着念珠，和戚继光面对面跪坐在禅房之中。面前的戚继光身材伟岸，最大号的僧衣也还是小了一截。一股男子的气魄扑面而来，令谦信感到无比喜欢。
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令她心动的男子。
戚继光也在郑重地打量着谦信，在此之前，他只知道面前的女人是从织田家手中救了他的恩人，模模糊糊想起在船舱中见过。容颜秀丽是不足以形容面前这个端庄的女子的，严苛的修行使得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令人灵魂震颤的光辉。
戚继光以林泉寺教导的僧侣礼节，双手将一个卷轴推向谦信，平静道：“天室光育大师一直在让我写字，就只写南无阿弥陀佛。我只有‘无’字写得好，天室光育大师说你喜欢书法，可以送给你当作谢礼。”
上杉谦信打开来，见到上面写的只有一个大大的“無”字。这个字写得极有气魄，将杀伐之气内敛，归于平淡，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出。
谦信轻声感悟道：“心中无物之时，心宽体泰。心中无私之时，不失敬爱
。心中无我之时，没有怀疑 。心中无怒之时，言语变得平和
。心中无云之时，会变得心静 。心中有勇之时，没有后悔的事情。心中没有了贵贱之时，也就不会有野望。”
戚继光诚恳道：“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我会努力克制自己的杀生欲望，不再随便伤害别人。”
谦信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写了一个“心”字。和“無”字并排放在一起，便是“心無”的禅机。
谦信将“心”字推到戚继光面前，郑重道：“这个是回礼，送给你。”
戚继光捧着心字，感慨道：“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失心疯，想不到流落到异国他乡，还能有人愿意跟自己交心。这不仅仅是一个字，还关乎信任，感情，以及很多沉甸甸的东西。
戚继光抬头凝望着谦信，迷惑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谦信将白色的头巾摘掉，露出一头流瀑般的长发和秀丽骄傲的本来容貌，沉声说道：“这是我的秘密。你会帮我一起守护越后吗？”
戚继光低下了头：“但是你说过，我是明国的将军。”
“是的。你是登州将军。”
“明国远吗？你会送我回家吗？”戚继光说着明国的时候，心底竟是十分陌生，唤不起任何记忆。
“我无法送你回去。”谦信摇头道，“海路被海龙王控制着，无路可走，我也不能让人发现你还活着。一旦被发现你没有死，织田家、北条家、伊达家，各家的人都会来要你的命。你并没有战胜他们的能力，只会白白送命。而他们一定会因为上杉家包庇了你，而联合起来攻打越后。”
“我恳求你暂时留下来。”谦信郑重道，“我不希望我废了很大力气救你的结果，是你被人抓住杀死，而给我们上杉家惹下灭亡的祸患。”
“但是，呆在这里，或许我也会给你带来麻烦。”戚继光看着自己写的“无”字，这个字的上半截充满了杀气，虽然最终能平静下来，但却麻木无比。被谦信说得那么好，自己真的不觉得。而谦信的“心”字，却是浑然天成，充满了法理的智慧。
戚继光喃喃自语：“只有杀戮，只有飞溅的血光，才能让我觉得渴望。或许，我并不是什么值得救的人。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我能在这里忍多久。我想杀人——！”
谦信淡淡一笑，这随意的一笑，却使得戚继光感到无比信赖。谦信道：“你想杀人，可能是因为东瀛对你来说，就是所谓的敌后吧。除了越后，好像所有的大名对你来说都是倭寇。在你失忆之前，都还一直处在杀戮之中。”
戚继光一耸眉毛，淡淡问道：“你不害怕？”
“佛亦有两面！”谦信笑了笑，“我向来痛恨海贼！你的敌人，和我的敌人，貌似是一样的。”
谦信取出一张地图，指给戚继光越后的位置。戚继光看得不由骤起了眉头，越后的背面是最上家、伊达家，东面是北条家，南面和西面是武田家和织田家。这是完全被包围了么？这几天在寺院里，他已经听说越后在同时和各家开战。
谦信淡淡历数道：“你杀了最上义光、伊达辉宗、北条纲成、织田家的浅井长政、柴田胜家，前前后后几十人，都是有势力的大名或是武士。一旦发现你没死，各家的武士都会舍命前来找你报仇的！”
戚继光冷哼，不怎么害怕，只是感到很开心而已。
“他们是咎由自取没错。”谦信平静地说道，“盗匪之辈，他们不死，在掠夺了大明的财富之后就会攻打我们上杉家。早晚我也会将他们一家一家收拾掉！但是如果你可以留下来帮我一起守护越后的话，我会给你战胜他们的力量，你可以在这里，和我一起守护你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