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陈利害之后,彩霞便强拉着踌躇不舍的彩鸾出了桃林。
眼见已经走出老远,她仍是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彩霞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先前还罢了,这半年多宝玉渐渐露出了银样镴枪头的本色,谁知还有这么些傻丫头巴巴的往他身边凑,却也不想想,有袭人和莺儿这两个鬼精灵的在,想要越过她们抬姨娘谈何容易?
正益发坚定了自己烧冷灶的心思,忽就见袭人快步从对面行来,冲二人喊道:“你们瞧见二爷没?”
彩霞听了不动声色,却架不住彩鸾心浅,先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然后又下意识望向了身后的桃林。
这湖涂的小蹄子!
彩霞见状暗骂一声,心道你要说就大大方方的说,不想说就别一点儿声张,偏摆出这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样子,任谁看了不知道内中必有隐情?!
为免袭人起疑多想,她忙主动找补道:“方才远远的瞧见有人进了林子里,当时没看清楚,如今听你这一说,倒还真像是宝二爷呢。”
袭人听彩霞这一说,连忙道了声谢,然后快步寻至桃林里。
进到林子里她正欲开口呼喊,却听到桃林深处隐隐传来哭喊声,不用想,也知道多半就是自家二爷没错了。
于是忙循声找了过去,果然见到贾宝玉正跪在地上,两手捧着个破布袋嚎啕大哭。
袭人见状,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长吁短叹,只能无奈的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道:“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方才不是睡的好好的,怎么才一错眼,你就又跑到林子里来发疯了?”
贾宝玉捧着那布袋不肯撒手,全凭袭人拉扯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泪眼汪汪的看着那一口袋花泥,悲声道:“你们别哄我了,林妹妹肯定遇到什么意外了,若不然,怎会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一点线索?”
听到又这话,袭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隔三差五倒还罢了,这一天闹上三五回的,任是谁也想不出新词儿来了。
但谁让自己就摊上这么位主人呢?
只能再度重复以前的言语道:“说多少回了,二爷怎么还是一个劲儿往坏处想?兴许是林姑娘怕咱们找见,主动藏起来了呢?那苏州虽说是不如京城大,可也住着几十万人——她要是有意回避,找起来可不就费劲儿了?”
不想贾宝玉就等着她这话呢,当下把布袋交到左手,抬起右袖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笃定道:“那就让我去苏州找她!等到了苏州,我每日里敲锣打鼓的找,她一日不露面,我就找上一日;一年不露面,我就找上一年!”
这话可把袭人吓了个够呛,当下忙道:“天爷哎,你快省省吧!如今给薛家的对月贴都下了,二爷这时候跑去苏州找林姑娘,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宝玉梗着要使性子,她又放缓了语气道:“再说了,万一林姑娘是找了个山清水秀远离人烟的所在呢?凭你一人怎么可能找的过来?”
“这……”
宝玉顿时迟疑了,他这些日子也时常想着,与其成日里饱受相思之苦,倒不如抛开所有凡尘俗事,找个清静自在的名山大川隐居。
以己度人之下,自然觉得林黛玉也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真要是藏在个鸟不拉屎的所在,凭他一个人却怎么可能找的到?
“不如这样。”
袭人见火候到了,忙趁热打铁:“薛家在南边儿有产业有人手,等成了亲你带着二奶奶一起南下,届时自然一呼百应,再找起人来岂不便宜简单?”
贾宝玉听了,迟疑道:“宝姐姐肯么?”
“如何不肯?”
袭人其实也不知道薛宝钗肯不肯,但只要撑到宝钗过了门,那责任就不是她来扛了,因此一口咬定道:“宝姑娘最是善解人意,上回在王家的时候,若不是二爷听风就是雨的胡闹,伤了她的心,只怕她非但不会拦着,还要帮二爷一起找呢!”
贾宝玉默然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袭人见状刚松了口气,忽又听他道:“我回头琢磨了许久,那味道就是林妹妹身上的,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林妹妹怎么会去舅舅家?”
见他从一个牛角尖又无缝衔接的跳到了另一个牛角尖,袭人只觉得头都大了,忙岔开话题道:“二爷,还是先回去洗一洗吧,瞧您这身上脸上全都是泥,让老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挨训了。”
且不提袭人如何扯着宝玉返回怡红院。
却说贾琏到了清堂茅舍里,还不等主动挑起话头呢,就听王夫人叮咛道:“我明着是让你去送你妹妹,实则也是想让你好生陪陪凤丫头——她一贯最喜热闹,怎生受得了庙里的清苦日子?”
“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就是不知道节制,生生就在孝期弄出这样的丑事来,若是传扬出去……”
听王夫人絮絮叨叨的数落,贾琏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的,恨不能告诉她:既然是怕丑事传出去,那干脆让王熙凤直接把那孽种打掉不就结了?!
可无奈形势比人强,他来之前又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卧薪尝胆以待天时——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了。
于是勉强听完了,咬牙回了句:“婶婶教训的是。”
王夫人见他面上不怎么好看,还以为是自己说的重了,于是又往回找补:“不过这毕竟也是一桩好事,若能生个儿子继承家中的香火,想必你父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怪罪的。”
怎么可能不怪罪?!
除非贾赦的在天之灵又聋又瞎,还得了脑瘫之症!
贾琏生怕再听下去,自己就彻底忍耐不住要爆发出来了,忙道:“婶婶,其实我过来,还想顺便打听一下三妹妹的婚事,如今宝玉的对月贴都已经下了,是不是也该催一催焦家了?”
“这个么……”
王夫人摇了摇头:“一来刚过孝期没多久,二来湘云也才嫁过去不到一年,要我说不妨再等等,等明年再谈婚论嫁,也就不用担心有人说闲话了。”
这话分明就和当初薛姨妈想要延期成亲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当初为了儿子,这些自然都不是问题。
但若只是为了庶女,荣国府的名声就显得比较重要了。
更何况她仓促间,也实在是拿不出足够的嫁妆——就算要找薛家挪借,总也得等宝钗在府里安稳下来再说吧?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也无话可说,正想着另寻别的法子与焦顺握手言和,忽又听王夫人道:“等明儿你见了畅卿,不妨替我跟他解释解释,让他莫要着急。”
“嗯?!”
贾琏愕然道:“他也要去?!”
“不是他要去。”
王夫人更正道:“是宝丫头和湘云约好了要去庙里探视你妹妹,他届时自然要陪着湘云一起去——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和凤丫头交代好了,倒时候她自会找理由推托,不会让她们见到迎春的。”
贾琏魂不守舍唯唯诺诺的应了。
达成了原本的目的,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但一想到那贼婆娘刚去庙里,焦顺后脚就跟了去,他心里就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跟王夫人道了别,他正沉着脸闷着头往外走,忽就听院门口有人脆生呼喊:“你去哪儿?这不是才刚回来吗?!”
贾琏见是彩鸾,随口问了句:“你喊谁呢?”
彩鸾回头见是琏二爷,忙躬身道:“是彩霞,她也不知有什么急事要办,才刚从外面回来又急匆匆出去了。”
贾琏也没多想,点点头就出了清堂茅舍。
另一边。
彩霞脚下生风,却是一路直奔秋爽斋而来。
等见了贾探春后,便道:“姑娘,我方才不经意间听太太跟琏二爷商量,说要把您和焦大爷的婚事推到年后再办呢。”
借着,又将王夫人那套说辞学了一遍。
探春听了不由英眉微蹙,王夫人生怕节外生枝,误了贾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她又何尝不担心这一点?
况那金玉良缘是定死了的,自己这边儿却未必牢靠。
当下拉着彩霞连声道谢,又详细解释了自己嫁到焦家后,会对亲弟弟贾环有什么安排。
等前脚将欢天喜地的彩霞送走,后脚她便也开始行动起来——延后是绝对不能延后的,但她作为姑娘家,却也不好直接站出来催婚,所以必须要找个中人从中转圜。
而这中人的人选,自然非王熙凤莫属。
不想等一路兜兜转转来到王熙凤院里,却发现除了王熙凤之外,李纨和大太太也在场。
三人正不知在传看些什么,见了探春,王熙凤立刻拍手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妹妹快来帮我们参详参详,看这买卖到底能不能做。”
买卖?
心下虽然烦躁,但探春面上丝毫不显,边笑盈盈的道:“大太太和嫂子们瞧上的买卖,还能错的了?”
边走到王熙凤身前,接过她递过来几页纸,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待看到那纸上的笔迹时,却立刻认真起来。
盖因这其实是焦顺给王熙凤的一封回信。
他在信里提出了一桩新奇的买卖,说是自从在宫里,给繇皇子弄出那寓教于乐的情景互动剧之后,剧本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外面,有那手眼通天的主儿,也学着拿来教导家中子弟,据说成果颇佳。
乃至于有些少年人也对这些东西十分感兴趣。
所以焦顺就想着,与其白白被他们盗版,还不如主动下场赚些好处。
正巧王熙凤联和李纨和大太太邢氏,一起央告他想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他索性就把这个想法提了出来。
大致就是弄个类似戏园子的地方,只不过客人来了不是看戏,而是充当戏里的主角——其中又分为雏凤组和潜龙组。
前者主要招待六至十二岁的小孩,所参与的剧本主要以寓教于乐为主。
后者则拔高难度,主打一个悬疑断桉。
前者编剧本的难度不大,后者则可以依托现成的桉件进行改编。
焦顺还特意给后者指定了一副对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看到这里,探春已经明白焦顺的通盘打算了,于是放下手里的信纸笑道:“这个买卖果然是稳赚不赔的——且不提有皇子授课的噱头在,单单似这般新鲜事物,年轻人少不得都要去尝试尝试。”
说着,又道:“到时候再打出这副对联,说是可以借此先演练一下断桉能力,免得走马上任后措手不及——如此一来,那些自觉有机会为官的,自然便会趋之若鹜。”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兴奋道:“对了,干脆放出风声,说是皇上也有意从中挑选精于刑名的干才,到时候那些士人们怕是要抢破头了!”
听了她这番话,邢氏和王熙凤婆媳俱都喜笑颜开,只李纨澹澹的并不十分在意。
王熙凤笑着给探春递了一杯茶水,道:“有妹妹这番话我们就放心了——到时候这买卖说不得还要你亲手操持呢!”
探春闻言心下一动,忽然叹气道:“那怕是得多等一段时日了。”
“怎么说?”
“太太有意要把我的婚事推到明年,这中间要再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听探春这话,王熙凤立刻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当下笑道:“这还不简单,明儿见了顺哥儿说一声,让他尽早来提亲就是了——咱们太太难道还敢硬拦着不让?”
那‘硬拦着’三字,她说的颇有些阴阳怪气。
探春却不深究,反正她志不在此——若不然,明知道焦顺于在座众人尽皆有染,她又怎么可能还一门心思想要嫁过去?
于是大大方方的施了一礼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起来、起来,这又没外人。”
王熙凤将她扶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一旁的邢氏半含羞涩半含骚情的道:“他还说要弄个本子,等到了庙里跟咱们一起演练演练,到时候就知道这其中的妙处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的,但瞧邢氏这模样就知道必是有什么的。
探春被她带挈的想入非非,不知不觉脸上也红润发烫起来。
李纨的神态也相差仿佛,只王熙凤皱着眉头两手捧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