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0】
送走银蝶之后,焦顺又忖量了片刻,却依旧不得要领,只得暂且将这事儿压在了心底。
等他步出堂屋时,果然看到香菱正拿着把小铲子,在那边儿认真的堆雪人。
因这丫头太过聚精会神,直到焦顺走到跟前儿,她才突然惊觉,忙把那小铲子背在身后,期期艾艾道:“爷,我……屋里我都收拾好了。”
焦顺不由得哈哈一笑:“爷又没怪你偷懒——你小时候久在江南,大约没怎么见过下雪吧?”
谁知香菱却摇头道:“金陵三年里倒有两年会下雪,不过很少下这么大,也积不了这么厚。”
啧~
教条主义了。
这金陵虽在江南,冬天却也在零度以下。
焦顺趁势要过她那小铲子,撸胳膊挽袖子,边堆雪人边吩咐道:“去灶上讨些萝卜、土豆,削成鼻子眼睛什么的,等爷弄好了正好安上。”
“哎!”
香菱欢快的应了,提起裙摆踩着雪,蹦蹦跳跳的直奔厨房。
这丫头素来喜静,今儿就疯成了这样,显是爱极了这场大雪。
不多时便见她捧着个小簸箕出来,依旧是不走寻常路的到了东廊下。
这时焦顺也已经拍实了雪人的大脑袋,见香菱把些削好的时蔬双手奉上,他却摇头道:“你自己安上就是,等我给他弄两条胳膊来。”
说着,就去一旁的灌木丛中,硬折了两根粗枝条下来。
等回到雪人跟前儿,就见那眼耳口鼻都已经镶了上去,看着却似乎有些眼熟的样子。
把那树枝插在两侧,摆出个似拥抱似投降的造型,焦顺退了两步环住香菱的纤腰细瞧,这才发现原来是按照自己的五官雕琢的。
不过他原本凌厉的五官分摊在那大大的圆脸上,却显得丑萌丑萌的,故此一时才没能认出来。
这片刻间,亏她能雕琢的如此形似,足见是把焦顺放在了心里。
焦顺不由抱的更紧了些,低头在她耳边道:“今晚让玉钏儿去南屋睡,爷只守着你一个如何?”
香菱闻言羞臊的垂下眉眼。
被焦顺再三追问,她这才弱弱的应了。
这副娇怯怯的样子,倒比平日里鲜活了许多——看来这总在一处摆弄,无形中也错过了不少东西。
以后还是排个班,一四七、二五七的交错着来。
正拥着香菱想些有的没的,就听玉钏儿在东厢门前干咳了一声,转头看去,又听她扬声道:“爷,今儿下午薛家又送了回信来。”
因与薛家对接的是香菱,这事儿素来都是香菱负责传话。
如今玉钏儿抢着禀报,显然是见两人在外面墨迹亲近,又忍不住捻酸吃醋了。
“知道了。”
焦顺自不会惯着她,淡淡的应了一声,仍是拥着香菱打量眼前的雪人儿。
直到玉钏儿扁着嘴回了东厢,焦顺这才吩咐道:“再去厨下吩咐一声,让她们弄些驱寒暖胃的来——你这呆头呆脑的也不知穿个靴子,只怕身上早受了寒气!”
听了后面那话,香菱才知道是专为自己点的,不由感动的抬眼望来,那杏核眼里几乎要溢出水光。
目送她回到石板路上,规规矩矩的去了厨房。
焦顺便也抖去肩头的积雪,转身进到了东厢,又向玉钏儿讨来宝钗的回信细瞧。
打从和宝钗成了笔友之后,他起初满脑子都是‘鸿雁传书、情牵一线’之类的。
但随着交流的深入,却发现这薛家不愧是商人世家,宝钗论眼界虽不如焦顺这个开了挂的,但对于时下的工商业现状,却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
而焦顺时下最缺的就是这些讯息!
现如今他每回收发信件,除了指望能和宝钗增进情谊,同时也不乏从中汲取经验的意思,故此愈发加倍的用心斟酌。
谁知这回刚起了个头,还没等看到正题呢,外面仆妇进来禀报,说是琏二爷派了人来,请焦顺陪着去东跨院走一遭。
不用说,这是催着要扇子呢!
“真是扫兴!”
焦顺满是不快,可昨儿已经收了‘利息’,若不将这本金送去,平儿那边岂不是要鸡飞蛋打?
于是放下那飘着淡香的洒金筏,又命玉钏儿取来那‘诗书礼乐’的扇骨,怏怏的出了家门。
不想刚跨过门槛,迎面便又撞上个挎着篮子的妇人。
止步细瞧,却是当初曾给自己送过牛肉干的柳嫂子。
焦顺想起前日里的名单上,她貌似只列在了二等,想来应是未能如愿,故此又找上门来。
于是便笑道:“你这是来寻我母亲的?却怕是来的有些早了,她如今还在二门外当值呢。”
柳嫂子脸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堆笑道:“不妨事,我不过是送了些山货过来,倒也用不着惊动婶子。”
她其实只比徐氏小上四五岁,说是同龄人也不为过,可因是有求于人,又不敢在焦顺面前楞充长辈,便自觉的降了一阶。
“这……”
焦顺因拿不准母亲对其观感如何,想了想也便没有推辞,只道:“那劳烦嫂子送去灶上,等我母亲回来,自也不会短了礼数。”
若徐氏应允,这所谓礼数自然便折算成抬举拉拢。
若徐氏不肯,这所谓礼数便也只是些等价的回礼。
说罢,也就不再理会柳嫂子,大步流星的循着内子墙往前院赶。
却说焦顺去后,柳嫂子又不禁露出失望之色,然后才挎着篮子,无精打采的进了焦家。
刚走到厨房附近,就听里面厨娘和帮厨的仆妇闲聊道:“可惜我家的闺女还小,不然送过来伺候太太,倒是极好的。”
“谁说不是呢,太太、老爷都在府里掌权,大爷又在外面做官,若讨了他们欢心,家里少不得也能沾些好处。”
“我倒不图什么好处,实是太太、老爷都是知道下面疾苦的,性子又仁善,再说白日里也不用支应什么,早晚忙一会儿就得,吃不着哭受不着累的,岂不好过别处百倍?”
柳嫂子听了这番话,便若有所思起来。
暗道女儿年纪渐长,全因体弱才没有进府当差,如今若送她到徐氏跟前儿,既不用担心她吃苦受累,又能趁机讨的徐氏欢心,助自己做上这后园灶上的女管事。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
再说焦顺。
他一路寻到东跨院,早有探头探脑的小厮去里面通禀,等跨过门槛时,贾琏已经自门房里迎了出来,批头便是一句:“那扇骨可带来了。”
焦顺从袖子里摸出个宝蓝色的袋子,冲贾琏晃了晃。
贾琏这才塌下心来,忙催促道:“快走、快走,老爷在里面早就等急了,方才连催了好几回呢!”
焦顺本也懒得多说什么,便闷头跟他往大厅里赶。
刚走到原中央,却听廊下有人招呼道:“顺哥儿、顺哥儿!”
循声望去,却是王熙凤主仆。
因有贾琏在场,凤姐儿倒也没避讳什么,让平儿打着伞、小丫鬟提着灯,款款的走到了近前。
宫灯摇曳、白雪皑皑、襟带飘飘,这一对儿主仆在杏粉色纸伞下婀娜缓行,真如同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也亏得焦顺这一年里涨了定力,这才没有在人前失态。
到了近前,王熙凤便笑道:“亏你倒记挂着家里,淘了这样的好东西回来,如今府上各处都在赞呢。”
“二奶奶谬赞了。”
焦顺谦逊道:“我自小就没少得奶奶…平儿姐姐照应,些许玩意儿又算得上什么,何况还是我治下的积货。”
他在‘平儿姐姐’四字前面略略停顿,王熙凤和贾琏并未听出什么,平儿听了却心领神会,一时霞飞双颊眼波盈盈。
幸亏天色略晚,她又被王熙凤挡了半边面孔,故此倒未曾被谁瞧出什么来。
“总归是你自己花钱破……”
王熙凤还待说些什么,冷不防大厅里传出一声大喝:“怎么还不进来?好个不孝子,却是要急死老爷不成?!”
贾琏听的面色一苦,忙催着焦顺进到了厅内。
王熙凤略一犹豫,便也跟到了门前,隐在墙后偷听里面的对答。
“见过赦老爷。”
“老爷。”
焦顺和贾琏上前见过贾赦,那贾赦却是迫不及待的把手一摊,连声催促道:“快、快把那扇子拿来我瞧瞧!”
这模样倒像是正处在戒断反应的瘾君子。
焦顺再度取出那宝蓝布袋,从里面摸出扇骨缓缓捻开——上面有红绳束缚,故此并不会散掉——却不肯放在贾赦手上,而是先正色道:“若非看在琏二爷和二奶奶的面子上,这扇子我是决计不肯割爱的。”
贾赦原本正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骨,这时听焦顺竟‘还敢拿乔’,不由抬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既有你们奶奶的面子在,却怎么还敢坐地起价?我原说是两柄一千两,如今你只肯拿一柄出来,却要作价七百两银子,这敲竹杠倒敲到我头……”
“老爷!”
这时王熙凤突然自外面进来,打断了贾赦的混账话。
她原本没想出头,可贾赦原还说一千两都值了,如今却又倒打一耙,骂焦顺是敲竹杠的,她若再不出来圆场,只怕这事真就要闹僵了。
笑盈盈进门后,王熙凤一面暗暗腹诽,这公爹枉为公卿贵胄宦门之后,强取豪夺倒还罢了,如今竟为几两银子斤斤计较,生生把一家子的脸都丢尽了。
一面巧舌如簧道:“先前那工部精编的蓑衣,便有钱都没出卖去,且大小也是个体面——这么着,我从公账上支二百两银子,全当是买那些蓑衣斗笠了,如此老爷只再拿出五百两就成。”
见是她出面,贾赦脸上才稍稍缓和了些,斜着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蛋,嗤鼻道:“哼!看在你的面上,我这回便不说什么了。”
随即竟又当着焦顺的面,敲打起了贾琏:“瞧瞧,还是你媳妇知道体贴人,偏你如今年揽下家里这么大的工程,却半点不知道要孝敬你老子!也不知我要你这逆子何用!”
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家亲爹‘勒索’,贾琏面上好不自在,却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多亏的王熙凤又在一旁圆场,气氛这才又缓和了些。
焦顺全程板着脸,等到和贾赦银货两讫之后,立刻拱手向贾琏、王熙凤一揖,告罪道:“既然事情了了,我家里还有些俗务需要处置,便先行一步了。”
待王熙凤点头应了,他便转头扬长而去,自始至终竟视贾赦入无物一般。
贾赦咬牙追到了几步,眼瞧着他大步流星消失在门外,直气的跺脚骂道:“反了、反了,你们两个养出的好奴才,如今竟连老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熙凤刚得了便宜,且焦顺又处处给她留足了面子,两下里一对比,观感自然和贾赦全然不同,反而愈发瞧不上这浪荡无行的公爹。
就连贾琏这亲儿子,看到贾赦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是暗觉解气的很,对焦顺全无一丝不满。
故此贾赦骂了几句,她夫妻低眉顺眼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贾赦一时也自觉无趣,黑着脸回到了正中座位上,把那扇子展开了反复观瞧,不多时便痴了。
王熙凤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公爹再有动作,就轻轻推了推贾琏,示意他也赶紧告辞离开。
不料贾琏刚起了个头,贾赦忽又想起什么来,吩咐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让凤丫头去后院见一见母亲,她先前说有事情要嘱托。”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提高了警惕。
向贾赦告罪一声,忖量着调头出了客厅。
她这里心事重重,哪晓得贾赦明着是打量扇骨,实则那目光早偷偷在她臀上安家落户,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失望的收回了视线。
又暗想着,这回省下了两百两银子,倒正好去崇文门寻那俏寡妇消遣消遣。
想着那俏寡妇形似熙凤的五官,贾赦一时愈发痴了。
…………
却说等王熙凤到了邢夫人面前,果然又是一番老生常谈,硬逼着她夫妇二人,给自己的陪嫁心腹在别院里安排几个肥缺。
“太太明鉴。”
王熙凤当下绵里藏针道:“这回虽是二爷应承着,可修这院子到底是为了娘娘省亲,合该是由二房说了算,若一味只安插咱们的人,却怕不太合适。”
“咱们的人?!”
邢夫人气的什么似的:“我身边几个得力的都闲着呢,哪里就一味的安插了?!还是说只有你们夫妻的心腹,才算是‘咱们’的人?!”
“太太误会了!”
见她不管不顾的撕破了脸,王熙凤也忙换了颜色,陪笑道:“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况且这病才刚好些,难免有糊涂的地方,还请太太不要见怪才好。”
顿了顿,她又故作为难的道:“不过前两天里边是珠大嫂子在管家,别院里又是顺哥儿盯着,我们夫妻也不清楚都派了些什么差——这样吧,明儿让您儿子和珍大哥、顺哥儿商量商量,看还有什么要紧差事没人照管。”
王熙凤虽素来刚强,却更是个精明的主儿。
知道邢夫人再怎么不得宠,毕竟占着‘婆婆’的名分,若真与她当面顶撞起来,只怕是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故此只先拿好话哄住,然后拖着不办便是。
而邢夫人听王熙凤当面应允了,登时喜的眉开眼笑,甚至还主动将王熙凤送出了仪门。
可此后几日里,她三番五次催问,却如同石牛入海一般全无消息。
邢夫人便再怎么愚笨,此时也知道是上了凤辣子的当。
不由将王熙凤骂了千百遍!
可再怎么咒骂,却也奈何不得这精明强干,又得了老太太宠爱的儿媳妇。
偏她又舍不得那修别院的好处。
思来想去,突然就把目光落在了二姑娘贾迎春身上。
按理说,待嫁闺中的女孩家是无需站规矩的。
可邢氏恼她‘连累’了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打着教她管家的名头,拘在身边折磨羞辱。
不过这会儿邢氏再看贾迎春时,却少了一贯的厌弃,反多了几分奇货可居的意思。
“迎春。”
就听她和煦问道:“当初真是焦顺主动出首,揭发了那王嬷嬷婆媳?”
迎春早被她折腾的战战兢兢,一时虽脑补不出她问这话的用意,却还是小心答道:“司棋确实是这么说的,若是太太有疑惑之处,我唤她进来一问便知。”
“不必了。”
邢氏摆了摆手,口中喃喃自语:“他既然如此顾惜你的名声,多半还是有些念想的。”
这几日焦顺虽交卸了监工的差事,可无论贾琏还是贾珍遇到难题,请示贾政如何处置的时候,贾政却都是一概推给焦顺来办。
如此一来,焦顺虽少了监工的名头,话语权却并不在贾琏、贾珍之下。
若能拉拢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