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微弱的红烛挣扎着爆出最后一丝光明,将这一对沉默的父子脸色映照的变幻不定。
“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去禁军当值。”潘美挥了挥手:“去吧!”
潘惟吉满含深意的看了看自己的养父,终于还是转身出了房间。半晌之后,潘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对着书架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你的好女婿啊!”
书架后,缓缓的走出一个人,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面貌,却可以看到他健壮高大的轮廓,这样的人,若是武将必然是威猛强悍的大将。他背负着双手,挺直了脊梁,从书架后边缓缓的走了出来,冲着潘美笑道:“你们父子俩说得对,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又怎么能怪他知道呢?”
潘美不满的瞥了他一眼:“我跟你不同。这趟浑水,你是自己心甘情愿下去趟的。我可是被你的好女婿硬生生给拉下去的。靠山王,咱们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了,又何必像少年时候一般无忌呢?”
那个健硕的大汉正是谢慕华的岳父呼延赞。这位开国猛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着快要灭掉的红烛说道:“快要灭了,何不换一支呢?”
“换?你以为就这么好换的?当初换那一次,已经是让我寝食难安。如今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换?怎么换?”潘美苦笑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你的女儿嫁给了谢慕华。我的女儿还小的很呢,想要嫁人都没有机会。换来换去的,对我有什么好处?太祖皇帝好歹只是收了大家的兵权,我们还可以官照做,钱照花。你那位好女婿要是上了位。我们这些老骨头会有什么下场?别的不说,我还有三个儿子,我可不想到时候,全家老小被谢慕华派人绑着,押到菜市口去,一刀砍了脑袋!”
没等呼延赞答话,潘美又抢着说道:“再说了,他是你半个儿子,也是杨继业的半个儿子,看看现在,你的儿子们在他面前,总没有杨家的儿子得势吧?雁门关那件事,虽然王侁是罪魁祸首,但是我多少也是有些责任的。杨家若是将来翻我潘家的旧账,难道我还能指望你的女婿站在我这一边?”
呼延赞乐呵呵的笑道:“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所以你既不是我呼延赞,也不是曹彬。曹彬可比你聪明的太多了啊!”
“曹彬怎么聪明了?”潘美不屑的反问道,一向以来,潘美都是和曹彬齐名的大将。呼延赞这个老家伙忽然说自己不如曹彬,潘美怎么能受得了?惺惺相惜是一回事,不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潘美什么时候也没觉得曹彬就比自己强太多了啊。
呼延赞在潘美的家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一点也不觉得拘束,看潘美一动不动,就自己去书架上取了蜡烛,对着火头点着了,这才说道:“其实我们几个都没有曹彬聪明。他懂得选择,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大义凛然的空话,却一直都站在最强者的身边。当年周世宗强盛时期,曹彬鞍前马后。到了太祖皇帝,曹彬连灭三国,太宗驾崩,曹彬马上加入拥立新皇的阵营。而到了现在,曹彬也在不断的对我那个好女婿暗中示好。看起来,似乎曹彬这个人把自己撇的比较干净,但其实,他总能判断好情势,无论朝局有什么变化,他曹彬都是最得利的那个人。他的七个儿子,并没有和任何一方走的很近,可是在从出征交趾开始,曹彬就默许了自己的小儿子曹琮跟着我女婿,在打高句丽的时候,也派了一个儿子过去。七个儿子投入两个,这还看得不清楚吗?”
潘美自嘲的笑了笑,把后背深深的埋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一双昏黄的老眼眯了起来,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无奈:“我老了,我没有什么可要求的。哪怕是叫我现在就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得为我的子孙后代着想。他们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别人好……”
“那你就只能站在我这一边!”呼延赞一改平素鲁莽的作风,慎密的说道:“你以为潘惟吉这件事,就只是一把刀而已?不是,这是一把双刃剑。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潘惟吉给抱出来,这原因,太祖皇帝知道,我知道,曹彬自然也知道。可是现在的官家不知道。一旦被官家知道你将周世宗的儿子给养在家里。而他却被蒙在鼓里。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潘美脸色不变,静静的看着坐在对面的呼延赞,半晌才开口说道:“你这么说,就要我做出选择么?”
“你没得选!”呼延赞抱着膀子,看着自己的老战友:“形式永远比人强。”
“你……这么多年来,你都是那一副不怕死的猛将面目在朝中立足。太祖也好,太宗也罢,都是被你蒙在鼓里。其实,他们也应该能想得到。若真是不怕死,若真是每次都身先士卒,披坚执锐的话,你这个老鬼也能活到现在?别的不说,就说攻打晋阳那次,你杀上城头,却在激战中跌下城墙,受了伤。这其中的奥妙,就不用我说破了吧?”潘美淡淡的说道。
呼延赞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到底是在一起这么多年的老战友,自己瞒得过天下人也瞒不过他?猛将,什么叫猛将?不第一批冲上晋阳的城头,那能叫猛将吗?可是第一批冲上去,也就意味着很难活下来。呼延赞不是一个真正的莽夫,他看准了城下已经堆积了不少尸体,选好了方位,控制好了下落的姿势……这才一个“不小心”,被挥舞着巨斧的敌将震下城墙。受了点轻伤。猛将的威名得到了,安全也得到了保障,更重要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用去攻打晋阳这座雄城了。人,年轻的时候或许不怕死,因为他们还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可是到了老的时候,会觉得每一天都很值得珍惜,自己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要做的事情,都还没有完成。抱了孙子还想看到重孙子……又怎么舍得就此离去呢?保全自己的生命和声名,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是时候拿个主意了。”呼延赞的嗓门很粗,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着细腻的味道:“不要等到形势明朗的时候再去做什么决定。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该明白的。若不是当时石守信我们一起给太祖皇帝来了一出黄袍加身。再拖上几天,连路边卖菜的都知道太祖要得天下的话,咱们还能坐到现在的位置这么久吗?”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声中充满了空洞和虚无的意味。若是一个人真的可以异姓封王,可以背着一辈子猛将的名头坐上他的那些有“智将”之称的同僚们都坐不上的高位。他又怎么可能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呢?
“我不希望我的四个儿子有任何一个出事!”潘美缓缓的说道,眼神渐渐变得凌厉了起来,自从幽燕之战以后,这位大宋的名将,很久都没有露出这么凌厉的眼神了,杀气腾腾的看着呼延赞:“是四个儿子,任何一个出了事,我都会找人陪葬。也许你的好女婿,不会陪葬,但是我有的是人陪葬。老鬼。你想清楚!”
呼延赞的脸色也渐渐严肃了起来:“没有人会死。绝对不会有人死!”
“这是你说的!”潘美那一霎那间爆发的光辉似乎凝聚了他一生的杀气,这位从无数次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的出来的老将,自然而然的有一种让人不可逼视的气势。尽管他对面的那位,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很自然就接受了潘美那句带着威胁的话。
潘美很快的气势就微弱了下去,摇头叹息道:“其实,我这把年纪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承诺,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当初太祖皇帝答应我们什么?的确,他没有完全食言。他给了我们富贵,给了我们地位。可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们又何必要拥戴他当皇帝呢?”
“一朝为帝王,翻手为云覆手雨……”呼延赞悠悠的叹道:“我也老了,我只能赌这一次。这一次,跟太祖皇帝时候不同。朝廷,真的很让我们失望。”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剑。这把短剑,已经很陈旧了,黄铜的剑鞘上,花纹已经被磨得看不太清楚,黑皮剑柄好几处都已经有了破损。
潘美看到这柄短剑却吃了一惊,愕然的抬头看着呼延赞道:“石守信把这个也交给你了?”
呼延赞沉重的点了点头,潘美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双目如电,冷然看着呼延赞:“这么说来,曹彬也已经暗中站在你们那一边了?”
“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呼延赞想起女婿经常的那个动作,于是也笨拙耸了耸肩膀,一摊双手:“我们都没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