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阳子大怒,他唤出一道闷雷砸向阵门,然而这座运行了千年的大阵不会被任何法术撼动。
雷击消失,湛蓝色阵门依旧处于动与静之间。
秦九轻去了鬼界。
秦九轻还活着。
这两条信息足够淞阳子烦躁不安!
有人小声问道:“那邪祟为何会化作秦九轻的模样?”
一石惊起千层浪,方才因雷击和厉鬼而惊慌失措的人逐渐平复了恐惧,心头冒出许多疑虑。
他们并非天虞山弟子,但也都是各个仙山的亲传,甚至有小宗小门中的长老级人物。
十二仙山是修真界统称,并未一个门派,甚至每座仙山都未必只有一个宗门。
修真界万万年以来,拥有天地灵脉的修行宝地唯有这十二仙山,而天虞山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十二仙山第一山。
千年前,天虞山还不是仙山之首,天虞门也不过是众多宗门之一,远没有如今这一骑绝尘的架势。
天虞山能有如今威望,最大的功劳是千年前的月知仙人。
他以一己之力平战乱,以一身修为划鬼界,哪怕他闭关消失,座下弟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天资卓绝,修为高深。
战乱初歇,十二仙山元气大伤,天虞山因出了一位化神期老祖,哪怕再度闭关,也唤醒了仙山灵脉,让天虞门福运绵长,短短百年便恢复鼎盛,再过百年已然跃居龙首。
如今天虞山的掌座乃是月知仙人,可真正掌权的却是君上暝。
——秦九轻的师尊。
——发现了这位天之骄子,培养了这位不世之材,有望将整个修真界推向巅峰的上暝真人。
君上暝只有秦九轻一个徒儿,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天虞山未来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没有人会质疑他们师徒间的感情。
君上暝对秦九轻的宠爱,十二仙山无人不知。
秦九轻也值得,万万年难见的稀世灵根,早熟早慧的可贵心性,虽父母皆是寻常凡人,但修养极佳,气度不凡,年仅七岁已知分寸,懂礼度,行事得体大方,固然少了些幼童的天真烂漫,但修真界没人会计较这个。
君上暝待他也实在疼宠有佳,他千年来未曾收过一个徒弟,唯独见着秦九轻……七岁幼童尚未入道他便收为亲传。
之后更是亲自为他启蒙,助他筑基,各种奇珍异宝全部堆给他,羡煞旁人。
秦九轻十四岁那年,俗世家里遭遇大变,君上暝恐他道根不稳,落入魔道,不惜耗损百年修为,为他护住心脉,强行拉回正途。
之后更是为了鼓励他肩负苍生,将那柄天下第一神剑传承于他。
有问道护心,秦九轻于同年结丹,再创传说。
天虞山这对师徒的舐犊情深,千言难尽。
所以当听说——秦九轻年轻气盛,不听师尊劝告,急于冲击元婴期,却不幸被修为反噬,重伤不起;而君上暝为了给徒儿疗伤,不惜炼制魂镜,只求入鬼界拿赤缇果之时——十二仙山的修士们都是信的。
要不是君上暝必须留在阵外引路,他定是早就冲进鬼界,为徒儿摘取赤缇果。
在此之前,大家对于入鬼界的目的是深信不疑的,他们只是担心魂镜有差池,没办法将他们从鬼界拉回来。当然很快他们也自我开解:君上暝急于用赤缇果救爱徒,定是会想尽办法将他们带回来。
所以他们才主动请缨,想要冒险一试。
如果真的是有去有回,那这利益实在太诱人了。
宝物不提,便是承了天虞山这个大人情,也是值的。
可如今……
乾坤清明阵前,‘秦九轻’忽然现身,魂镜又被毁了,众人再怎么深信不疑,也是疑窦重重。
淞阳子哪会看不出来?
他本就不安,此时越发烦躁,可恨他没法将这七人杀人灭口,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掌座大人最擅幻术,这绛霜谷本就是封阵禁地,其中厉鬼常年侵染,难免习得幻术,魂镜本就是上暝真人满腔忧心为轻儿炼制,谷中邪祟有所感悟,化作轻儿的模样迷惑我等,也是正常。”
这话很有些道理,不少人信服了。
但仍有人忍不住问道:“秦九轻伤势如何?他当真……”
淞阳子看向询问的人,满目忧愁:“轻儿伤势极重,全靠上暝真人用命气强行吊着。”
此话一出,全场默然。
命气!
练气修灵气,筑基修真气,结丹修丹气,唯有元婴以上才有命气!
而不到化神期,命气是用一分少一分。
命魂相连。所谓命气修的是自己的命格,修成一分是一分,用掉一分少一分。
不入化神,命格有限,所以命气也有限。
说的世俗一些,上暝真人此举,无异于凡人间的割肉救子。
君上暝是真的在拿命护那孩子!
好不容易把人心稳住,淞阳子无意在绛霜谷久留。
魂镜被毁,入鬼界的计划打乱,他得回天虞山复命,一遭事宜还需从长计议。
想到天虞山峰顶的揽月宫。
淞阳子只觉额间冷汗,后背发寒。
刚回天虞山,淞阳子的徒弟井弘文跟了上来:“师父。”
淞阳子面色不虞,井弘文是知情人,他心一咯噔:“绛霜谷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淞阳子向来看重这个大徒弟,因秦家一事他办得妥当,更是把他当成亲子培养,一些事也都让他知情:“秦九轻没死。”
井弘文一愣。
淞阳子看了他一眼。
井弘文面露惊慌:“不可能,徒儿把他丢在绛霜谷,看到有厉鬼围上去才离开……”
事是淞阳子安排的,他也相信井弘文不可能放过秦九轻,只能是秦九轻命大,谁能想那种死局下他还能活下来。
井弘文心惊肉跳的:“他即便活着,也是个废人了……”
淞阳子冷笑,把在绛霜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井弘文听得手心发汗,他忍不住道:“即便……有了那柄邪剑,但他被您逼入鬼界也是死路一条!”
没有魂镜,鬼界有去无回,秦九轻若是进去,也相当于十二仙山再无此人。
淞阳子目露厉色:“我逼的?”
井弘文不敢出声。
淞阳子道:“他是巴不得潜去鬼界!”
井弘文谨慎道:“可他出不来……”
淞阳子:“我们也进不去!”
井弘文心中明白,更加不敢多说——
秦九轻此举,看似走投无路入鬼界,其实是险中求胜。
他只要还在十二仙山,必定是死路一条。虽然进了鬼界可能有去无回,但唯有活着,才有未来。
万一真让他突破封界大阵,杀回十二仙山。
井弘文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手心尽是冷汗。
淞阳子烦躁道:“你若有他三分能耐,为师何必受此磨难!”
井弘文唯唯诺诺:“是徒儿无能,是徒儿拖累了师父。”
淞阳子拂袖离开。
天虞山不是一座山峰,而是连绵百里的群山。
其中最高的那一座,是耸立云端遥不可及的揽月峰。
触星空,揽明月,知天下。
揽月峰是天虞门的首峰。
名义上天虞门的掌座是月知,真正掌权的却是君上暝。
所以这座如月宫般华美精致的揽月殿,属于君上暝。
淞阳子徒步走上白玉铺成的阶梯,心中全是不安,他恐惧即将见到的人,畏惧那位如谪仙般温润静美的上暝真人。
世间有月知,亦有君上暝。
一个为天下大义倾付一身,一个为一己私利葬送苍生。
淞阳子深吸口气,迈过晶莹透亮的冷玉门槛,脚掌落在那光滑如镜的地面时……心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光洁如月华,污秽如血泥。
截然相反又诡异相似。
淞阳子拱手行礼:“属下办事不利,请尊上降罪!”
他不敢抬头,也无需抬头,高座之上的男人数百年如一日。
永远是一袭堪比明月的霜色长袍,永远是如霜似雪的纯净银发,永远是温和静美的绝世面庞,他的声音也像空中皎月般清冷剔透:“魂镜破了。”
如此轻缓的声音,淞阳子却头皮发麻:“是属下无能!”
君上暝抬手,柔软如云雾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光亮莹白的小臂,他手臂白皙,手腕纤薄,手指细长如一根根挂在屋檐的冰凌,只见他指间有半块玄色玉牌:“轻儿去了鬼界?”
淞阳子扑通一声跪了个结实,他额间冷汗直流,声音颤抖:“属下这就去鬼界斩杀孽徒!”
明知鬼界有去无回,他却不得不请命前往:秦九轻活着,魂镜破了,赤缇果杳无踪迹……这都是他犯的错。
君上暝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与其等他惩罚,不如自行领罚!
谁知君上暝竟勾了下淡色的唇:“天虞山怎能没有淞阳长老?”
淞阳子心一跳。
君上暝看着他:“两百年修为重铸魂镜,淞阳长老能做到吗?”
淞阳子倒吸口气。
君上暝:“嗯?”
淞阳子咬牙道:“属下明白。”
君上暝:“多久。”
淞阳子额间冷汗滚落:“一年。”
君上暝:“六个月。”
淞阳子明知难为,却不敢拒绝,他只能低声应道:“属下……定不辱命。”
白小谷直到进入鬼界还心有余悸。
太冒险,太冲动了,他一个小小精怪竟如此胆大包天,想必参须真人知晓了也会以他为荣。
秦九轻也会吧,他为了他,离粉身碎骨只差咫尺!
小白骨拍拍胸骨,平复情绪:“九寂?”
他顾不上打量鬼界如何,先找九大寂。鬼界异常凶险,他们要相依相偎,弱鸡加弱鸡没准能顶……顶百分之一个秦九轻呢!
他一转身,看到了身边的睡美人。
啊不,是睡大寂。
怎么又晕了,九大寂怎么这般娇弱!
白小谷松了口气,刚想看看他情况,意外发现他手腕处有一串东西滑落。
白灵灵、透亮亮、莹润润。
不是他的指骨又是什么!
这三十九根指骨不是被秦九轻吃了吗?怎又挂在他手腕上了?
白小谷好奇地伸手去碰,指尖刚对上那串骨链,一股要命的酥麻传遍他全身,紧接着是一阵阵强烈的战栗感,他头脑几乎无力思考,只感觉力气在不断流失……
秦九轻刚有意识,听到的就是一连声的绵软哀求:“太快……太快了,受不住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