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自忠顺王府上来了人,说了林家不行的消息,就又气又急又怕。气的是林家这么大的事瞒着他们,急的是为黛玉心疼,怕的是连累贾家,还是贾珍安慰她:“老祖宗莫慌,忠顺王爷这么大的事肯来知会我们一声,想来还是念着旧情的,况且他们林家是林家,我们是贾家,姑奶奶又去得早,万不至于扯到咱们头上来。”
贾政道:“虽说如此,到底在九族之内”他说完自己也觉着不好,又添了一句,“只是可怜了外甥女儿。”
贾母痛哭道:“我倒是不怕别的,你父亲征战多年,在皇家那儿也有几分脸面,何况林哥儿老家人自己糊涂,咱们是没做错什么的,我只是哭我那可怜的玉儿,怎地摊上了这样的哥哥!”
贾政劝道:“母亲怜惜外甥女儿,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好在忠顺王爷念着旧情,来同咱们家说了,这事还有转机不是?”
“原先女婿没了,我就对琏儿说,把姑爷的东西整一整,同他林妹妹一起带回来,只是中间横插了个林哥儿进来,琏儿的手脚又太慢,不然,何至于到如今!”贾母道,“我可怜的女儿已经去啦,不然万不能看着她的女儿这般遭人连累!琏儿呢,叫他媳妇去把敏儿的东西和玉儿都接回来,我们家的外孙女儿,没得给人家陪葬的道理,谁要是想动我的玉儿,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这事论理当是凤姐去办的,只是平儿那儿却回了话,琏二爷同二奶奶早起给贾母、邢夫人等请了安就一道去了庙里,说是要给小哥儿祈福,到这会儿还没回来。王夫人恐怕多待一会儿,林家就要生了变数,自请命去了靖远侯府。
“把丫头们也带上,若是玉儿犯了糊涂,她们姐妹劝劝,也好有些用。”
贾母忐忑地等了半晌,听闻得玉钏回来,道:“林姑娘不肯回来,还说我们太太欺辱林家,林家三爷和容二爷打宫里回来,说了一通混账话,把太太气哭了。”
贾母问道:“玉儿为何不肯回来?”
“林姑娘说,她是姓林的,如今林家还在,她就在,还说太太无端地咒林哥儿”玉钏讷讷地看了一眼贾母,不敢说话了。
“说下去!”贾母喝道。
“说太太不盼她好,是要逼死她呢。”
“她怎么这么糊涂!”贾母又急又气地,竟昏厥了过去,唬得鸳鸯等半夜里叫了太医,连贾赦等都惊动了。
而苦等了一夜的结果,却是林家的几个老人。张氏斟酌着言辞:“老太太,贾宜人可把我们大奶奶气坏啦。林家五世列侯,书香门第,我们大爷状元及第,官至三品,侯爵在身,过继给老爷更是圣上恩赐——我们奶奶问贾宜人,她是瞧不起靖远侯的爵位,还是瞧不起皇上的决策。”
这话却是诛心了,饶是贾母,也当不得了。
“张姐姐说这么多做什么呢?”她身后一个着宫装的少女却是笑盈盈地道,“横竖关系是要断的,这本就是贵府上的决议,侯爷、侯妃、大姑娘无不乐意。只是如何断、找谁断,可不就是那么回事。侯妃的意思呢,她到底是侯妃,贾王氏一个五品宜人,约莫着不够同她平起平坐地来谈事的,想来问国公夫人的意思呢。”
贾母可是好些时候没见着这么嚣张的少女了,正要怒喝一声,却见这丫头仪态端庄,五官张扬,艳光四射,自有一股高人一等的意味,装束又与旁人不同。心下自有计较。
自古以来,宫里的贵主下嫁,总有陪嫁的宫女,在公主府里为公主撑腰,这些宫女有品级有身份,连驸马也轻易碰不得,有不少宫女嬷嬷因而竟欺负主子,叫公主驸马吃了不少苦头的。故而这几年,公主下嫁时候,带的宫人多半原就是自己宫里的。景宁郡君深得宠爱,除孔家与和惠大长公主给的陪嫁外,宫里也添了不少妆,其中一项便是皇后娘娘赐下的女官——倒也不是多高的品级,只是身份到底不一样。
“说起来,我刚进宫里的时候,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笨手笨脚的,贤德妃娘娘还是我的
师傅,教我规矩,因为我挨了不少骂,娘娘多守礼的人,我听说那位宜人是她母亲的时候,可吓了一跳。这大千世界,真真无奇不有。张姐姐,你也莫要多说啦,人家嫌弃咱们侯府呢,你要再多说两句,侯爷侯妃更是没法子立足了。”
贾母辈分极高,又有一个贵妃孙女儿,便是南安王妃之类,在她面前也是以小辈自居的,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当即怒道:“好!他们是侯爷、侯妃,身份尊贵得很,只是我好好的外孙女儿,心疼得跟珠子似的,就由着他们摆弄,一丁点儿主也做不得了?我老太婆年纪大了,就是不信这个邪,便要去说上一说,辩上一辩!鸳鸯,取我的朝服来!”
张氏道:“老太太勿怪,我们弄云姑娘虽然心直口快了些,说得也是实情,贾太太到我们侯府去,一通指手画脚的,叫旁人知道了,怎么说我们侯爷?老太太肯去说一说,自然是好的。”一面说着,一面叫外头几个腿脚快的小厮先骑马回去通报,自己帮着鸳鸯等服侍着贾母更衣上车。
弄云袖手在旁边看着,笑而不语。
她本就是有身份人家女儿,不讨嫡母的喜欢,被送进了宫里选秀,脾气又不好,顶撞了姑姑,自然没法子到皇上面前露脸,幸而阴差阳错地进了秀平公主宫里服侍,后来又被皇后娘娘看上,选在了身边做女官,后来出宫,在景宁郡君身边服侍几年,便能许人家。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身份自然不同。到底在宫里这么多年,对皇后算是忠心耿耿,贤德妃本是皇后身边得力的宫女,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爬上了龙床,无子封妃,皇后娘娘虽然什么都没说,做下人的却是替她委屈的。如今瞅着贾母一副老神在在义愤填膺的模样,自觉得好笑。
宫里谁不是一根肠子能弯上七八趟的主儿?尤其是人上人,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她在皇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也是能看出一二的,皇后娘娘对靖远侯的偏心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出宫陪嫁前,娘娘的叮嘱,可是句句冲着靖远侯,只怕对三殿下五殿下也就是这样了。
后宫从来不缺美人,皇后娘娘也算不得容貌出众,如今年纪更是见长,但依旧将一国之母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的,深得皇帝看重,除却往昔的情分,自然也有几分手段。元妃出身不如德妃宰相之女,品貌不若淑妃倾国倾城,才名更是比不良妃,同这些选秀上来的妃子不同,她还做过皇后的女官,一个“奴”字只怕终身有人记着,皇上宠她也罢了,不宠又占着份位,是多少人眼里的钉子?后宫是个冷地方,连最底下的小太监都有双势力眼睛,上头人不待见,元妃的日子并不好过,也就贾家人不知道,还仗着她作威作福罢了。
贾母正想着如何去说说林沫,却听得有人来通报,宫里宣她觐见。
“靖远侯府最近事情多啊。”太上皇颇是意味深长,“同自己外家打官司,朕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头一回见。”
贾母松了一口气,正要说几句,却听得到孔静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老圣人为景宁做主!”竟是哭了。
太上皇也没料到这一出,也楞住了。
“昨日里,老圣人爱惜赐饭,谁知道,一回去,荣国府的二太太就到侯府来,对舍妹说,泰隐与侄孙女是犯了事,靖远侯府快倒了,要妹妹打点打点财物,跟着她回荣国府。且不说别的,侄孙女只想知道,是谁告诉贾家二太太泰隐与侄孙女进宫的事?”她哭道,“侄孙女先前在曲阜,想着要远嫁京里,十分地惶恐,祖母安慰我说,京里人都是权贵世家,规矩严谨,老圣人当年对她最是照拂,一块米糕也是先给她吃的,必会庇佑我,只要我同泰隐关起们来过日子,不会有什么差池。只是我关起们来过日子了,怎么过日子的,却叫旁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昨日进宫究竟是有多大的排场,叫荣国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房太太不一会儿就知道了,到我家去撺掇我妹妹收拾财物?”
她话音未落,太上皇先白了脸。
位居高位的,通常最怕的就是下头人有所隐瞒,他虽因为林沫的身世对靖远侯府有所不满,但听说当年的一个仆役,竟把耳朵安到了京城显贵的家里,这就有些叫他不舒服了。
“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极是不悦,低头又见静娴瑟缩在地上,楚楚可怜,想起太医的话,终是叹了口气,“景宁起来,你要是有什么不好,朕没脸见皇姐了。”
无论林沫究竟是谁,他如今姓林,便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终是自己的子孙。
贾母暗道不妙,又不能说是忠顺王叫人来通风报信,急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偷窥侯府也就罢了,若是静娴一口咬定她偷窥宫廷,那可就糟糕了。只得跪下苦苦求情。
孔静娴站起身来,对她冷冷瞥了一眼。
贾母活了这么几十年,也从未有人这样看轻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当了枪使。忠义王且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京里,赐府封王,林沫又有什么打紧?再不济,他是当朝的状元,孔家的女婿,文人的笔杆子最是诛心,太上皇最好一个面子,最多也不过就是使个绊子罢了。
她实在没想到静娴会真的把事情闹到宫里来,连林沫名声会因此折损也不怕了。
想到此间,不觉老泪纵横,只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也只得一个外孙女,从小在她府上养大,爱如珍宝,可是被林沫接回家后,便再没怎么相见,她实在是思念外孙女儿,又担心她在林家有什么不习惯
“国公夫人的意思,是说我们欺负妹妹了?”静娴苦笑道,“国公夫人怎么不提你们家已经一把年纪了还养在女孩儿堆里的孙子?我倒是敢叫妹妹去你们家!我一想到妹妹曾经在你们这样的人家住过,就担心她担心得睡不着觉——”
“景宁——”太上皇出声阻止,“你啊,就是被和惠宠坏了。”
“求老圣人疼疼侄孙女,疼疼侄孙女的妹妹。”静娴道,“景宁给您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