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和林沫这中间的深仇大恨,多半是他们家单方面的。不过林沫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和方家老小还能继续和睦地做同僚。这趟过来,说到底,还是替人传话的。
方检换了身新衣裳。他已经许久没有下过床了,平日里擦身出恭都是下人伺候着,养病养得一身傲骨只剩眼角两行浊泪。然而听说林沫要来,他仍挣扎着要下人替他换好衣裳,而后再背后垫了几个枕头,要人把他扶着坐起来——如今,“坐”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是挺沉重的负担了。
这便折腾了许久,好在林沫有足够的耐心等他。
“方老。”他恭恭敬敬地先待水溶行了礼,才跟着行了一个大礼,倒是把水溶吓了一跳。方检也不客气,硬生生地受了这么个叩拜礼,方才喘着气道:“你来啦,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小琴——”
方恩琴板着一张脸应了一声,扭头抱了个大木匣子出来。
“这些资料,有大半还是林大人给我的。”方检道,“兴许你们年轻人能干,瞧着我们像是老了,只是老夫到底是要多嘴一句的。这次改革,功在社稷,老夫年纪大了,未免急躁些,生怕自己活不到这事成的时候,竟不如你们年轻人沉得住气。你很好。你应该坚持下去。”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然而有些话,不用他说,林沫也明白。
他还年轻,未来的路那么漫长,他可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把这份改革从零到整地细化、完善,让它真正地利国利民。诚如方检所说,无论他们这些老人多么地冒进,心思到底还是为了百姓的。只是他们的时候不多了,于是,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和阎王爷赛跑,谁能跑得过呢?
林沫也格外讶然。他这次来,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无论如何,方家是个大户。即使方平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整个家族沉寂下去,仍然不可小觑。吴廉水正往这边来,情势不明。方家能拉拢则拉拢,若是不愿意原谅他,也不能走到王朝的对立面去——他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方检竟是来交托他最终的事业的。
“老夫原想,把小琴托付给你。”方检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儿,“不过,你有比教书育人更重要的事。”他颤抖着声音,“老夫不中用,但是林大人,你要做个好官啊。”
素来严肃而刻板的老人,最后竟然温和了起来。
林沫低声应了句“好”,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仍旧是方恩琴送他们。小小的少年现在还没到他的胸口高,板着一张脸,老成得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家再不济,也不会短了他方小少爷的,哪怕是前程,也比寒门子弟容易千倍百倍。但这前后的落差,也足以叫少年郎就此消沉下去了。不过他看起来一切都还好。
林沫听说过方恩琴,念书平平,人际平平,同他出挑惹眼的父母完全不像,但因为母亲是明丽长公主的缘故,在方家一众堂兄弟里头是打头的。如今公主降了县君,还收了封地田庄,又禁足在婆家,父亲还被判了流放,一家子叔叔伯伯只怕要议论起他,说是被连累。现在方检还撑着一口气,等老人家没了,这孩子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大会好过。
然而他就这么漠然地、礼数周到地把两位尊客送了出去。仿佛他们俩真的只是祖父邀请过门一叙的小友,和他没有任何的间隙。
“改日我请你吃鱼。”上了马车,林沫探出头来温声道。他府上的厨子会做鱼是远近闻名的,虽说都是吃惯山珍海味的人,但难得谁家有订好的厨子,也是件长脸的事。
方恩琴看不出来是恼羞成怒还是受宠若惊,他的目光投到林沫身后的小厮抱着的那个大木匣子上,良久才给林沫作了个揖,抽身回去服侍祖父了。
“老爷子说是不把这孩子托付给你,等自己真到油尽灯枯的时候,肯定还是要给孙子谋个前程的。”水溶也听说了这孩子念书不行的传闻,“看他性子这般,也不知是福是祸。”他也看了眼那个木匣子,“说到底,这改革——”
林沫打断他:“改革不就是,谁有了个主意,上个折子,皇上觉得可行,就操作起来么。”他摇了摇手,“只有你们这些胡思乱想的人,才老把什么地位、前途同改革联系起来。又或者,从这件事被命名为‘改革’起,它就复杂得脱离了本质。”他看得开,“如今陛下治国,本来便极其注重百姓,所需要的,只是进一步地完善,而改革这个词,太深了。”
他们只是做着改善的活——甚至有时候完全是添乱,但却一定要冠冕堂皇地冠以“改革”的名号,以示自己的劳苦功高。也难怪方检他们忙活了半天,一点进展都没有。
水溶意外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要哭一场。”
林沫“哼”了一声:“你几时见我哭过。”又问,“今天看着挺闲?去我那儿吧。”他一贯是这样肯定的口气,但若是水溶说自己没空,也从没见他拦过。不过说到底,就冲他说话时候眉尖挑起、极其明媚的弧度,能拒绝他的人也寥寥无几。至少水溶肯定不在那些不解风情的人的行列。
“先把这些东西呈上去罢。好赖是方相的心血。”林沫道。
这和方检说的不大一样。不过正如他们都知道的那样,这里头大部分的资料,是经过户部的手的。但最后,也是方检耗尽了心血整理摘和的,他有义务叫皇帝知道,他的太傅并没有怨恨,也没有老糊涂,而是一如既往地耿直、为国尽忠。
所谓的老将不死。
等他们到靖远侯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下人倒是早得了消息,备了一桌酒菜,林沫先问静娴同两个儿子用过晚膳没有,又去换了身衣裳,才吩咐传膳。
他们就两个人,便索性在林沫屋子里摆开了桌子,果真是林家厨子的几个拿手菜,老鸭煲熬了半下午,火候足够了,不肥不腻。蒸鱼味美鲜嫩,看着颜色就格外地好,还有林沫心爱的豆腐羹,亦不忘水溶上次来夸过的樱桃肉,还有几道翠绿的叶子菜,鲜鲜亮亮地摆了一桌子。
水溶这几日宴席就没断过,不过只顾着勾心斗角的,真正下肚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此刻倒是食指大动,就着粳米粥吃了不少。他林家规矩大,讲究着食不言,两人坐得极近,头对着头吃完一顿饭,倒也生出几分满足的意味来。
“我当时就睡你这床上。”水溶见着下人收拾了桌子去,在他屋子里转了一圈,“陈设都变了样子啊。”
连中间这层帐子都换了。原先林沫一个大老爷们不知道怎么想的,屋子里拉了不少纱帐,他在林家养伤的时候,偶尔见了起风,屋子里头半透明的纱轻盈盈地飘着,偶然能见到外头林沫修长的影子,隔着那几层布,竟有些妖娆绰约的意思。不过,不久之后,靖远侯府的男主人迎娶娇妻,府上的陈设自然是变了,就中间那些帐子,亦换成了百子帐。
亏得是洞房不设这儿,否则,就是水溶液会觉得有几分羞涩。
“嗯。”林沫道,“也没几年的事。”
好在屋后的竹林还在,倚着窗,依旧能见它们长得密密丛丛的。水溶道:“我当时就想着,你这人也忒会享受了些。”
不是说衣食起居——这些北静王府不会比任何人家差。只是躺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听着外头竹叶遇风时的婆娑,看着宛若梦境的重重纱帐,连那些小丫头小声说话的声音都和鸟鸣、虫声叠在一起,叫人心底忍不住安静下来。这份静谧的享受,却是他多年未曾拥有的。
然而更叫人安静的 ,只怕还是在外头静静看书的靖远侯。
只是后来,等林沫守完了父孝,他才知道,那人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般恬静的。他只是一汪海水,尚未等到那阵风。
风起,惊涛拍案。
可即便早过去了那么些时候,也早明白这人那张清冷面容下如炽火一般的内在,二人独处时,依然叫他觉得安宁。
屋里的烛台一个个地点燃了,水溶忍不住去握住了林沫的手。他已经累极了,今日来找林沫,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图能见见人,叫自己心安一些。
林沫伸手把他揽入怀里。两人这般靠着坐了一会儿,倒都没起别的心思。
可是这般安宁注定要被大破的。
“老爷,北静王府上来了人。”聆歌在外头问了一声,“是叫去书房还是鹤年轩?”他府上和北静王府上待客的阁子都叫鹤年轩,也算是不乐意瞒人了。
水溶问道:“你这里方便么?”
林沫于是便扬声吩咐:“直接带我这儿罢。”
北静王府来的算不上水溶的心腹,因而带来的消息也不算太隐秘,想必知道的人不少,可是,却叫水溶再也睡不着了:“王爷,吴大将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