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惠公主的到来果然如皇帝所说,改善了公主们的名声。人们对这位年老而温和的大长公主,总是尊敬有加的。她未嫁时多么的聪明勇敢,现在就有多么的慈爱端庄。京官们的女眷纷纷被邀请到她的府邸去,同她说笑玩乐,甚至吟诗作对——公主的才情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
然而贾母行礼的时候,整颗心却都是提着的。
她早知道妙玉身份不凡,是富贵人家的出身,平时说话做事的气度也叫人隐隐能感觉到。却不料竟能与大长公主也能扯上联系。更叫她意外的是,妙玉一向是清高得很,见谁都抬着下巴的,然而鼓起勇气带她来拜会公主时,竟然是有些瑟缩。
“快坐下,站着不累?”公主先吩咐看茶,又问妙玉,“你现下可多了什么忌口?”叫丫鬟给她的果子、点心里不要油。又问贾母有什么忌口,妙玉倒还好,贾母连声道“不必麻烦”,只心里也没底。她早听说和惠公主为人极妥帖,然而这样的纡尊降贵地客气,她平常也时常做。这其中包含几分真心,还真不好说。
“你俗家父母亲的事儿听说了?”公主又问。
“多谢文宣公、文宣公夫人。”妙玉也无可无不可的。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入的佛门,甚至当时充斥着不满同委屈,然而本性偏执,待读了佛经,又固执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了。她切断了一切与俗家父母的联系,便是知道了他们去世,也不过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彼时她的师傅还在世,念了几句“偏了偏了”,到底记着交情,念了一夜的往生咒,又去打听,后来听说妙玉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抢家产,还是文宣公写了信给族长,也是一阵唏嘘。
“也有十几年没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见她美则美矣,冰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看不起什么,在清高什么。叹了一口气,“我听景宁她母亲提过,你师傅教你不要再回南方去,否则会有大难?”她也是百感杂呈的,静娴脸上受伤的时候,正是她与儿媳、孙子关系最冰冷的时候,她正觉得自己耐心用尽需要找个发泄口,妙玉竟把静娴脸上弄伤了——世人口口声声说着妇德,谁还不是第一个先看妇容?她勃然大怒,不料孙女却不领情。再怎么温和溺爱,公主究竟是公主,雷霆之威之下,整个孔家都震了两圈。
只是妙玉的父母亲也把大长公主的惩罚想得太可怕了些,竟谎称女儿身子不好,出家避去了。公主主要是为了发落儿子儿媳,倒也没怎么追究,可是他们的女儿却是个脑子不能转弯的,真一路在佛门走到了黑。
如今看到妙玉,公主还是要感慨两句命运无常,谁能想到这个姑子当初是和静娴一道玩耍的千金小姐呢?不过要说愧疚,她也丁点没有,心安理得地问:“你帖子上说,国公夫人有事要求我?”
贾母忙行礼道:“想求求公主帮老身给宫里头问问,贤德妃娘娘现□子如何了?”
“哦——贵妃娘娘。”公主颇有些讶异。
贾母苦笑道:“老身也不晓得,贤德妃娘娘现□子怎么样了,也不敢奢望能打搅她,只是到底放心不下,若是能远远看一眼,或是能——”她说到后头,已经有些哽咽了。
这倒叫公主略吃了一惊。而后道:“怕是不容易呢。”她也算有所触动,静娴说她十分讨厌贾家,觉得他们家规矩败坏、子孙又不成器,人还跟泔水似的,不小心碰上了就是甩开了也沾上一身味儿。她自然是相信自己孙女的,然而此刻贾母表现的,却像是一个无助的老祖母。叫她也不由得感染了几分心酸。
只是纵然心酸,不该揽下的麻烦她也不会去揽:“我也有好几日没能进宫了,只听说给她看病的是太医院的左院判?”
贾母知道这是公主在提点她,也明白公主只愿意帮到这里,虽然不甘心,也只能无可奈何。正如同来时凤姐说的,就算妙玉真和山东孔家有些关系,也说不上什么,真要计较起来,恐怕还是有仇的。更何况宫里头的态度便是那般,贵妃娘娘眼见着是得罪了人。公主虽然德高望重,但越是这样,越不愿意沾染麻烦。
然而人家也给提了另一个问贵妃身子的法子,饶是这话就是废话,贾母也只能称谢。
“倒也不必太担心,扶摇翁主同府上都尉的喜事虽说要到茜雪国才办,但宫里头宣召、恩赏也是这两天的事。便是看着翁主的面儿,老夫人想求个情,也不算太难。”和惠公主温和地说道。
她只比贾母年轻几岁,然而皇家是什么份例?她的气度、见识,饶是见多识广的贾母也比不了。此时也只能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咱们还不都是一个样?”和惠公主道,“巧的很呢,下午扶摇翁主要过来,你若是有心,便多留一会儿?”
然而不等贾母回应,妙玉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不麻烦公主,贫尼先告辞了。”
“你啊,若想还俗,且别太固执了。”
“红尘俗世里头,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么?”妙玉沉默了一会儿,道,“都是前尘往事,忘个干净,连片灰都不落下的。”
“佛门干净。”和惠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又对贾母道,“这孩子既在老夫人府上,就有劳老夫人多照看了,我替我媳妇先谢过府上。”
贾母连声道不敢。见和惠公主虽然温声留人,然而眼睛里并不算热络,明白她也累了,自然也不敢真留到扶摇翁主过来。虽然心里头确实痒痒的,然而——
“不是我说,”容嘉冷笑道,“就他们家那个宝贝疙瘩,文不成武不就,就油嘴滑舌能哄小姑娘,现在还傻了,只剩一张脸能看看,他家里是怎么好意思挑剔茜雪国的王储呢?”
林沫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可算明白一直觉得不对劲在哪儿了!”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该觉得失望的,怎么看都得是扶摇翁主啊。人家好好地一国王储,比起静娴她们来恐怕还要更心高气傲一点。关键是,那会儿她不是冲着柳湘茹来的么。虽说没见着,但是这对比也太……就算茜雪国能够一女多夫,但是好歹是皇上赐婚,怎么也得是个王夫,她带这么个人回去,谁都得嘲她两句。若是底下朝臣心思活络的,说不定还觉得皇上给她这么一门亲事,说不准对她不满意,一定能惹出不小的乱子来,想想就觉得麻烦,那位翁主会想不到?
但她似乎干干脆脆地就答应了下来。
“难道真如宫里头偷偷传的那样?”他狐疑地想,容嘉立刻凑了过来:“异国翁主和侍卫在御花园一见钟情那个传言?听说已经有人写了戏本子,比丞相女儿和落魄书生的还要见鬼。”
林沫好笑地继续揉他的头发,直到容嘉自己都觉得头发乱到束不住发冠了才停手。隔了半晌才道:“写这样的戏的,自己一定是个不中用的。只怕连求房亲事都难,偏偏成天痴心妄想着,会有美貌又富裕的年轻女子不离不弃、投怀送抱。只是也不想想,人家久居深宅,那是什么眼界,别说没机会见着这些人,就是见着了,只怕也嫌弃呢。
容嘉应道:“可不是。表哥这几日看着轻松了不少。”
“恩?”这话从何说起?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几天觉得表哥一直绷着。姨丈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好像轻松了一会儿。”容嘉道,“我原来一直不明白表哥为什么老和北静王在一块儿。不过吧,若是他跟表哥是一个世界的人,能帮到表哥,就太好了。”
林沫笑着问:“为什么不明白我和北静王老在一块儿?这话从何说起?”
“能有什么从何说起呢?舅舅的事儿不是摆在那里么。”容嘉道,“他到这个年纪了,膝下无子不谈了,现在还单溜溜的一个人,澈儿去了还好些,之前只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若是没遇上。。。。。。娶个门当户对的舅母,生两个表弟表妹,也不至于这样。”
提到白时越,兄弟二人都有些沉默。
容嘉从未有一天质疑过自己的舅舅,他尊敬这个强大的男人,如同天神。然而想到舅舅独自在边关辗转反侧,就有些伤心难过。他曾以为。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表哥和北静王,纵然有那么几分意思,也不过是玩玩。
不过到了如今,他也不好再骗自己了。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表哥还是舅舅,他们都一直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从来都没变过。他纵然不理解,却也只能接受。
同时发自内心地祝福和祈祷。
他从小最敬佩的两个人能够一路顺遂。
林沫也不知道自己该感动还是该哭笑不得。于是只能伸手替他正了正发冠:“舅舅会走出来的。他可是白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