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今儿个回来得挺早,溱芦洲才刚开始传菜,他盘算着贾母年纪虽大,却不是一个人独在哪儿,还带了两个孙媳妇,他自当避讳。何况身份地位摆那儿,他去给老人家见个礼是尊敬,不去见,也没人敢说什么,于是直接踩着夕阳往鹤年轩去,又叫了聆歌去园子里头知会侯妃、公主一声。
聆歌笑着应了一声,又问:“大奶奶、公主等了大爷一天呢,大爷不去看看两个小哥儿?”
“晚些时候我再去。”林沫也跟着笑了笑。
林澈虽然有意摆出一副当叔叔的样儿来,不过他到底年纪小,而且打小钻研的就是岐黄之术,同贾兰说不到一处去,见到林沫回来,简直要谢天谢地:“哥哥晚上想喝什么汤?”林沫亲昵地就乐把他的辫子:“同你说了多少次君子远庖厨。”又看了看贾兰,点头道,“贾小公子也来了,澈儿有没有欺负你?”
贾兰拘谨地上前行礼。
林沫叫的生疏,他连那声“表叔”也不敢叫出口来,只得开口叫世叔。他可算明白了为何宝二叔脾气那么好的人提起这位来都是一脸的愤慨,好在他打小没多听别的,就成天听李纨念叨着叫他忍耐,没事别出头了。连家里开宴,曾祖母、祖母都看不到他缺席,得贾政没看到他人叫过来。这么长大的荣国府重长孙倒是忍得下这口气,一应问答皆是依礼而来。林沫也不觉高看了他一等,笑着问了问他的功课,道:“我前几天陪昭沁园的钱先生喝酒,他曾指点过你父亲的文章,说他为人最是工整,念书很是用功。如今看着,你果然有珠大哥哥的样子。”
贾兰一时也有些动容,忙道:“父亲到底学有所成,我为人子的,只恨自己驽笨,坏了父亲的名声装甲轰鸣。”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过在你这样的人家,还是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你好好念书,别学--”他咽下嘴里差点冲口而出的名字,换了句话,“别学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将来同你父亲一样,考个功名,比什么都强。”
“侄儿谢叔叔教诲,定不辜负叔叔这番教导。”
“林可,传膳--兰儿今儿个骑马来的?”
“是。”
“没事,回头我叫马车送你。陪叔叔喝上两盅。”
贾兰忙应下了。
他本来也不是甘于平凡的,在家里头贾母、王夫人的眼珠子都在宝二叔身上,他除了考学一路,也没别的路子好给母亲过上好日子。别说祖宗的荫庇了。曾祖父深得圣眷,祖父也还是在个五品之位上待了这么些年,连外放都是求的人。倒是自己考上状元的林表叔,虽说有林姑爷的爵位加持,但一路走上来,还是他功名站得住脚的缘故。
林家人口虽然简单,吃的口味却杂,黛玉素来偏爱清淡的菜色,她的脾胃也由不得那些油腻煎烤之物,林澈却是个无肉不欢,嗜辣嗜酸的人,平常就零嘴不离手的,林沫更是,和林澈是如出一辙地口味奇特,却不小心和妹妹生了一样娇弱的身子不能畅享口腹之欲,故而林家的厨子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家人吃饭,桌子上的菜色天南地北,什么样儿的都有。贾兰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排场,不觉有些惊讶。
“我们山东人,素来就爱那些佐料酱食。”林澈给他介绍,“兰儿可能不适应,不过金陵的菜色也有不少,京城的厨子我家里头也有,兰儿尝尝。”
林澈挥了挥手,妙荷走上来,亲自给贾兰布菜,又道:“我们公主说,她在荣国府住过,兰爷就好这口菌子野鸡汤,您尝尝,我们府上的厨子比起贵府的手艺如何。”
贾兰连忙谢过。
林沫亲手给林澈裹了个小饼,他弟弟这几天学武艺实在是辛苦,整只手都是水泡。见贾兰不声不响地吃饭,想着这孩子来了一趟竟只顾着道谢了,便笑道:“兰哥儿,你告诉叔叔,史太君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趟来干什么了?”
贾兰脸一红,搁下碗,嗫嚅道:“老祖宗想念林公主了,说是怎么也要赶在她进宫前来看看。”
“若是你回去了,史太君问你我同你说了什么,你就说我讲了,公主尊为公主,便是嫁妆皆是从公中走,下嫁之日,一应礼节皆有内务府操办,连我也插手不得。老太君心疼公主,不过,还是不要坏了宫里头的规矩,对谁都好。”
贾兰被他给个枣又砸个榔头的举动弄得有些心慌。
不过他很好地压住了:“谢谢叔叔提点,不过姑奶奶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老太太心疼她,想着要有所补偿,也是人之常情,还希望叔叔能成人之美,也算是叫老人家略尽慈爱之意。”
“好孩子,”林沫笑吟吟地,“现在,我这个做哥哥的,想法子讨好公主,也都得看看宫里头答应不答应呢。”
明明挺暖和的,他笑得也颇是好看,贾兰却忍不住摇了摇身子,觉得筷子有些抓不稳。他往常交际得少,纵是也算见识过一些权贵,倒是头一回见识到所谓的上位者压人的气魄,还是这么斯文秀气的模样,却叫人吓得不敢动弹。
等小孩儿战战兢兢地同一干长辈走了,林澈才道:“大哥又何苦吓他?我倒是觉得他们阖府上下难得出个正常人。”
“可惜了。”林沫道,“好在他老子娘确实没干过混账事儿,他要是自己用功,将来说不准儿有造化少女大召唤。”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到我们家来做什么。你姐姐可千万别心软。”林澈道:“哥哥多虑,姐姐纵然是心软了,这事儿她跟谁求情去?”那深宫里头人人都是主子,人人都有忌讳,黛玉并不是个不知深浅的人。
林沫自略过不提。送走了客人,折身去看妻儿妹妹。
静娴见他进来,指着对黛玉笑道:“你哥哥这样的,就叫银样镴枪头!”他也不恼:“好好的,又编排我什么。我这几日可没惹着你。”黛玉抿嘴笑道:“嫂嫂说书呢,我知道哥哥不是,不过大哥这几日可不厚道,我一天能见你几个时辰你自己数?我倒是不打紧呢,修航才几天呢?不怪嫂嫂说你。”
“你这张嘴我横竖是招架不住的。”林沫摇了摇头,嘱咐了一句,“知道你伶牙俐齿,咱们瞧着喜欢,到了宫里头说话倒用不着跟对我似的--罢了,横竖宫里头也没人跟我似的听你说笑了。”
黛玉眼圈一红,拧过头去。她自知离别之日越来越近,可是被林沫这么一提,还是有些情难自禁。
“你要进宫,澈儿又要远行,咱们家好容易热闹几天。”林沫叹了口气,“你劝你嫂子多生两个罢。”
静娴正摇着修朗的拨浪鼓,听了这话直接扔到了他的头上去:“玉儿,你先回房去。天色不早了,好生歇着。”
黛玉破涕为笑:“我可不敢打搅。”
等人走远了,静娴才道:“侯爷镇日里同北静王同进同出的,倒是想叫后宅兴旺呢?我给侯爷挑两个丫头罢?”
林沫奇道:“你何时起了这么叫自己不痛快的心思?”静娴冷笑道:“这不是想着替侯爷分忧解难吗。”她亦是大家子出身的,打小学的就是三从四德。只因祖母宠爱过度,她又读了些闲书,起了些逆反的心思,觉得敢作敢当的玉表姐天不怕地不怕,又有她兄长静瑢少年慕艾,悄悄倾心于长孙玉,她偷偷读了些西厢之类的本子,只觉得表姐简直是画中的仙子,无所不能,连她玩耍时失手致使她妇容有缺都不大在乎,甚至觉得和惠公主一意追究的模样有些咄咄逼人。只后来好容易又见到了玉姐姐,发现她不食人间烟火的面皮儿下头,竟也和贾宝玉有些不合于礼的地方,才发觉到底是十几年的妇德之育占了上风,又觉得大哥可怜。不知怎么的竟转了性,不大喜欢那些面上高冷的了,甚至觉得凤姐这样嬉皮笑脸的,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为人倒是仗义可亲。只是今儿个见了凤姐,她还是那般能说会道,话里话外却还是替荣国府着想的,倒也没记得去年婆家是如何待她的。
静娴算是明白了,凤姐也是个好人,只不过不是她心里想的那样随心而走的女子。她到底是瞻前顾后,考虑良多的。不过这次倒没有像上次那样天塌了似的,甚至觉得凤姐只有些可怜。当初对林沫说要凤姐儿相伴,不过是看他与水溶勾肩搭背的气话,如今,竟真有了要保全她的意思。
她明白自己对水溶林沫的事儿会吃醋,不过也没有法子。若她只是想着宜室宜家,安心做林府的掌家奶奶,那万事不求,林沫敬她,下人服她,不用担心妾室争宠、庶子夺权,家里头家大业大,吃喝不愁,在谁看来,她都一点烦心事儿没有。可惜了,她终究是少女心性,何况,那样的丈夫,想不动心思,那就真是木头了。
不过人虽然是自己的,心却在外头王爷那儿。
她倒是能理解林沫。
一个实权在握的王爷,对谁都笑里藏刀趾高气昂的,偏偏就对他言听计从,指哪打哪,恨不得一颗心都掏出来讨好他。换了谁,都得沾沾自喜。
她在林沫最需要的时候,在不自量力地犯傻发狂,不知天高地厚,甚至瞧不上林沫。
所以不怪她一败涂地。
正胡思乱想呢,林沫开了口:“你准备准备,元妃大约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