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一凡正举目四顾间，耳边忽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他熟悉，正是本尊第一次闯此育灵塔之时，与其有过顶层之约的那老者。
不过此时这声音却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或是若近若离，而是近在咫尺，且清晰入耳。
曲一凡低下头，就见眼前密室中央那唯一的蒲团之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名老者的身影。
这老者一身道袍，双手拢于袖中，怀中一把浮尘却是斜指向天。看上去没有仙风道骨，有的只是一派如长者般的安详。
从这老道的目中，曲一凡仿佛看到了无尽岁月与沧桑，以及那超脱世事后的清澈淡然。然而奇怪的是，明知对方是一老者，从其脸上，曲一凡却看不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反而皮肤好似初生婴儿般的纤白细嫩。
“老夫无道子，或者小友可以叫我五穷真人。”盘膝做鱼蒲团上的老道微微一笑，伸手打了个无量寿福。
无道子是谁，曲一凡不知。但听闻五穷真人这个名字，他又岂能不明白，眼前这位，便是那于万万年前，飞升仙界的五穷道宗创派祖师。
作为五穷道宗弟子，即便是化神期老祖在此，在这位祖师爷面前行跪拜之礼也丝毫不为过。曲一凡也只是迟疑了一下，自己蒙受宗门诸多福泽，行此一礼也是应当的。
然而就在他双膝一软，就欲朝着面前祖师跪下的时候。传自这老道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五穷道宗能留小友暂歇脚步，乃是我宗之幸，老夫虽是此宗之组，可也只是一届凡灵罢了，可当不得小友如此大礼。”
曲一凡闻言，刚要跪下的动作却是炖了下来。这位五穷真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届凡灵？难不成其当年并未如传闻那般飞升成仙？还有其对于自己的态度，这又是何意？
诸多疑惑浮现于脑海，一时倒让曲一凡不知该从何问起了。他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还不等他话语出口，对面老道便在一笑之后，道出了他心中第一个疑惑，“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未成道者皆为凡，人如此、仙亦如此。”
曲一凡听得懵懂，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记下了老道这番话。
“剑非剑、人非人，道友之道，已于命途。”五穷真人微微一笑，一抬手，在曲一凡面前便已出现了一个与其身下一模一样的蒲团，“道友且坐，听老夫细细道来。”
曲一凡没有迟疑地依言坐下，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的是，面前五穷真人对他的称呼已然从最初的小友，悄然转变为道友。虽只是一字之差，可其所代表的，却不只是平辈论交，似隐隐还有抬高之意。
五穷真人在说，曲一凡在听。其所言虽一些地方让曲一凡似懂非懂，可其所述之事，却也听得了个七七八八。
在五穷真人的叙述中，他来自于一个名为山水道宗的远古宗门。但也只是对此宗的情况简单概述了一下，却并未有所多提。似乎那山水道宗的覆灭，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语的忌讳一般。
可尽管如此，曾经山水道宗的辉煌也让曲一凡着实震撼了一把。同时他也想到，本
尊所去之地，是否便与这山水道宗有关。因为在五穷真人的话语之中，提到了雀州起源，这便使曲一凡不得不联想到了那张羊皮卷之上。
不过这些多想也是无意，只需待出去之后找师父他们汶上一问即可。相较于此，自己更应该考虑的反而是如何自保，以及报本尊那一箭之仇。
当年，无道子在意外逃出山水道宗的覆灭大劫后，只身来到雀州，并利用从山水道宗中带出的部分传承，建立了这诺大五穷道宗，并化名五穷真人，从此定居于此。
至于山水道宗的覆灭，以及其又是如何避开那场大劫的。五穷真人话语从始至终都未有半分提及。
曲一凡识趣的没有问，但他有理由相信就是在曾经的山水道宗，这位五穷真人的身份也是非同小可。否则作为曾经世界唯一霸主的山水道宗都在朝夕之间覆灭，其却是偏偏存活了下来，且听其话语，似乎当年山水道宗所遗留之人，也就属他一个了。
按照逻辑，这位开山祖师当年从山水道宗大劫逃出时，修为就算不是化神，那也应不会太低才是。否则想要在当时的乱世之中，仅凭一己之力拼出这诺大一个五穷道宗，不说绝无可能，无疑也将成为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
仅是曾经山水道宗的部分传承，便缔造了如今雀州三大宗之首的五穷道宗。曲一凡很难想象，那时的山水道宗将是何其一般的存在。不过如此的话，五穷道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那山水道宗在覆灭后的一种延续。
想到此，曲一凡不由也越发确定本尊出事，或许便与这山水道宗有关了。他就这么一边思索、一边听着，听着面前老人那沉淀于记忆中的话语。
曾经出身的宗门在朝夕之间覆灭，仅留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独活。这位开山祖师当时的心情亦是可想而知了。且这还只是自己从其只言片语中所联想到的，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只会更加惨烈和凶险。
“如今只是老夫留在此界的一缕神念化身。”这对于常人而言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位开山祖师口中，却是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亦或许，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伤痛，是时间所不能磨灭的吧。
说完一句后，五穷真人面上带笑的接着道：“此化身流于此地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保护我那昔日的宗门留于此界的最后一丝香火，却是不曾想却等来了道友这般贵人。”
曲一凡心中一动，他就算反应再过愚钝，此时也该意识到眼前老人对于自己的另眼相看。
“是因为人剑合一吗？”曲一凡心中暗忖一声，问出了他自来到此地后的第一个问题，“敢问前辈，您本尊可是在仙界？”
五穷真人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
正当曲一凡大惑不解之际，却听其道：“他与我多年前便斩断了联系，也斩断了与此界的联系，如今他是更进一步，又或身陨，老夫就不甚知晓了。”
曲一凡诧异，但看对面老人脸上，在说这番话时并无什么不自然的神色，反而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这令他也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本尊来。苦笑一声
，曲一凡转而问起了第二个问题，也是他此次育灵塔的目的所在，“前辈，外人都传此育灵塔内，有您当年所留下的道统传承，不知可有此事？”
五穷真人这回却是含笑点头，给予了曲一凡肯定的答复。
曲一凡见状一喜，然而五穷真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又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此物的确有，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见曲一凡面上那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五穷真人又是一笑，“老夫名为五穷，然而所悟之道却与这五穷毫无关系。”
曲一凡点点头，迟疑间似想到了什么。对面的五穷真人见此，却是先他一步开口，“不错，老夫之道，亦真亦假、亦虚亦实，正是幻道。”
“幻道……”曲一凡若有所思。他早该想到的，幻象未必就是假象，只是由虚化实、由实化虚的一种现象。明白了这一点，曲一凡也不难想到，这原本处处透出神秘的育灵塔，便是一件幻道至宝。
虽自己如今对幻之一字的理解，还远没有到参悟此塔奥秘的程度。可那真与假，就好似一把钥匙，打开这幻道大门的钥匙。余下的，曲一凡相信只要给自己时间，自己终有一天会登堂入室的。
似知道曲一凡心中所想，五穷真人笑到：“老夫相信以道友的天资，终有一天会超越老夫，通晓这幻之一字的真谛。”
说这番话时，五穷真人语气之中不无感慨，以及一种对于大到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
“还有，老夫在此塔中所留下的并非是什么传承，而只是一次参悟老夫幻道的机会，虽是无心，可道友你确实是以自身之力摸索出的幻道，而非是什么莫须有的传承。”五穷真人笑着又补充了一句，望向曲一凡的目光也丝毫不掩饰其欣赏。
谈起这个，曲一凡便不由想起了自己于那真假两扇大门前，所做的那个怪梦。想到便问，“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那梦可真？”然而，还不等他说完，便被对面五穷真人的一声笑语打断。
曲一凡点点头。
谁知五穷真人见状却是叹了口气，“老夫当年所梦或许与你不尽相同，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那梦，不假。”
“不假？这是什么意思？”
……
当曲一凡最终从育灵塔出来时，他却依旧没能得到关于那梦的答案。而五穷真人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似乎他对于此事也没有个明确的看法，又或许，他知，但却不可言。
曲一凡就这样一路想着心事，往自己那林间阁楼走去。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实打实爬上了育灵塔的第九百九十九层，又或是那五穷真人动了什么手脚，让自己在不知觉间少走上许多的弯路。但不论如何，自己也算是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