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遥,我最近几天老卡文。”
“余爽不是说自己有卡文对策ABCDE吗。”
“别提那些了。我发现没有什么对策会一直管用。其实很多小窍门只是第一次用的时候让人觉得好像很奏效,于是错觉会一直奏效下去。实际上你用第二次就会立刻发现它已经不管用了,自己甚至开始怀疑第一次真的是因为它才解决问题的吗。我最近真是被卡死了!鱼刺卡喉咙。”
“马桶堵了有马桶塞,作家的脑子堵住了,会有脑塞吗。如果知道哪里有卖的我会第一个告诉余爽。”
“你别笑啊,又在幸灾乐祸。小遥难道就没卡过文。”
“没有。”
“因为情节工程学?”我叹气:“感觉那个东西还是不太适合我。”
“觉得不适合就别去想它,还是按你原先习惯的步调来。余爽有余爽的风格和手法,那是每个作家独一无二的魅力,我从未说过要你丢弃它。”
“我哪有什么风格和手法,我只会想到哪写到哪,应该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缺乏职业素养的作者了。所以状态很难稳定,手顺的时候文思泉涌,手不顺的时候根本没法动笔。这样真的好累,小遥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吗?”
她立即回答:
“没有。”
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帮你?相比你写完一本书后得意洋洋的样子,还是现在这样皱着眉头烦恼的表情看着顺眼多了。我倒挺希望余爽的小脑袋瓜每天都会为很多事情烦恼,然后生不如死。”
“你还是这么坏心眼。”
我在她面前跺脚。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你这种坏蛋成为朋友的。”
小遥听完一愣。
“恩。不可思议,感觉一眨眼间就已经和余爽成为朋友了。明明以前……”
认真凝视小遥幽幽的黑眼睛,我忽然发动突袭,从后面拉开她的衣领,然后把脸钻了进去。
“那道疤还在吗?”
吓一大跳的小遥慌忙推开我。
“疤早就好了。不要一脸兴致盎然地观察别人的皮肤,你想学你表哥吗?疤真的已经消退了,还是说说你卡文具体卡在哪个地方吧,我或许能给一些建议。”
我知道那道疤还在。
我14岁初中毕业前用一壶开水把小遥送进医院。严重的烫伤疤痕至今仍留在小遥的左肩上。
小遥一边撒谎一边着急岔开话题,大概是不想让我再为这事内疚吧,
“对了,我话还没说完。多亏了小遥,今天我已经不卡文了。”
“因为我?”
小遥歪着脑袋疑惑的样子非常耐看。
“余爽这么久都没来看我,我不记得最近做过什么能给你提供帮助的事情。”
“这个嘛……暂时是秘密。小遥以后就能看到了。”
“别以后了,现在就告诉我啊。”
看她这么着急想知道答案,心软如我当然会说:
“就不告诉你。”
这次换小遥皱眉头生气了。
春暖渐渐消退。
日照带来陌生的甜味。
四方宁静。
松柏之下只有我和小遥两个人。
我确信此时空气分子中充满可供摄取的创作灵感,每一口呼吸都会使我变强。所以我不需要去别的地方。
“余爽,加油。”
小遥悄悄用自己的手肘撞我的手肘。
我也轻轻撞了回去。
“加油这个词最近特别流行。十几个世纪以前的古人也会互相说加油吗?”
“当然会。但意义却分各色各类。”
“你给我的是哪一种加油?”
“带着蹩脚的N37口音而且昏昏欲睡的。”
“切,原来是打折货。”
我伸手要去揪她的脸,她笑着逃开。
很想一直在这里陪小遥玩,但有个讨人嫌的家伙总会来烦我们——
“余小姐,真巧。您今天也来了。”
身后出现马尔科·阿夫拉莫夫斯基的声音。
还说什么真巧,明明隔几天就会来烦我一次。说不定今天也是跟着我后面追过来的。听到他脚步声慢慢靠近,我甚至都懒得回头看他一眼。
阿夫拉莫夫斯基从我肩旁穿过,径直走到最前面。
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
“聊得开心吗?”
“啊?和谁聊?”
“和谁聊?”阿夫拉莫夫斯基总是在话到一半时发出有些伤人的冷笑。“余小姐的嘴巴从小就会冒出很多好玩的东西,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余小姐在语言上有那么一些天赋。和余小姐做朋友大概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只可惜——余小姐已经学会一个人对着墓碑说话,想必是再也不需要结交新朋友了。”
阿夫拉莫夫斯基将带来的鲜花放在小遥的墓碑下,朝墓碑打招呼。
“成濑老师,中午好。”
我仿佛看到小遥在墓里板起脸说:“闭嘴马尔科,不要来烦我。”
小遥逝世于3080年2月29日,而今天3084年2月29日正是小遥的忌日。四年才有一次!真是的,偏偏死在2月29日……
我并非只在忌日才来看望小遥,事实上这几年里每当写作不顺或是心情郁闷的时候,我都会来墓前找小遥说说话。
本世纪由于战争频发和经济萧条等原因,城内教会墓地已经太过拥挤,定居点内很快出现私人企业开办的公墓。但所谓公墓……来了才知道这里有很多墓已经多年无人祭扫,墓碑前光秃秃的,连碑上的名字也模糊了。
有些人死后竟是这般孤独凄景。
小遥走时才十六岁。如今已没有任何一位姓成濑的亲人在世,我不忍她的墓志铭一年一年风化模糊、无人问津,所以我必须常常来照看。每次给她献点东西,然后安静地站一会儿,有时也会站很长时间。用我这双眼睛真切地看着墓碑上的“成濑遥”几个字,让我知道她就躺在里面,趟在那块石头下面,离我这么近,我的脚步声能传进去,每天坐半小时马车即可过来见她,但我永远无法听到她对于我去年6月新作的评价与感想。
这就是死亡,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的事情。
来的次数多了,我开始想象小遥就站在我面前,也可以说是把那块墓碑想象成活生生的小遥,然后我向她招呼,她能听到,还和我一问一答。我们常常在墓前聊很久,有时她还同意我枕在她膝上午睡。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在外人看来一定很可笑,但与小遥的交流已经逐渐成为我的精神支柱。前面说过,近几年里每当写作不顺或是心情郁闷的时候我都会来墓前找小遥说说话。说不定小遥已经嫌我烦了。
“告诉我,成濑老师今天穿什么样的裙子?”
阿夫拉莫夫斯基一副真把我当通灵人的口吻在那里调侃,我觉得他这样挺过分的,所以装作没听见,不理他。
“但我想成濑老师如果在世,大概也不会成长为你脑中那位温顺乖巧的女性。至少不会因为怕你内疚就遮住伤疤岔开话题,这根本不是她。明确地说,你现在所怀念的成濑遥,你的小遥,恐怕只是徒有‘成濑遥’的容貌和名字,其本质则是不晓得从哪本书里借来的天使角色吧。至少我所知道的成濑老师是个永远不会顾及他人感受,而且相当没心没肺的家伙。”
能在墓碑前说死者坏话,还说得超难听,这事只有阿夫拉莫夫斯基能干出来。
“你一直在旁边偷听?”
“我还算听了蛮久的。”
我的脸一下子羞愤到通红。
“别生气了。我姑且作为您的一位老熟人,一直感觉余小姐这些小地方还是挺有趣的。”
他笑着低头取出香烟。
“其实成濑老师也是个挺有趣的孩子,只可惜后来做出那种事情,长辈们一定担心余小姐以后步她后尘吧。另外……”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扇他一耳光的响声甚至惊走了树梢的寒鸦。
我嘴唇颤抖,脸色铁青。
从未这么生气过。自己好像神经质。
然而阿夫拉莫夫斯基的表情依旧是笑。他慢慢把被扇的脸转了回来。
“另外,关于成濑老师本人,我还知道一个她的大秘密。天大的秘密。不知道余小姐听说过吗?我猜就算是作为生前挚友的你也可能被蒙在鼓里吧。如果真不知道的话,我今天可以告诉余小姐。”
“是什么。”
“这个秘密就是——她死后是不会复活的。”
“……”
我在夕阳下佝偻着背,轻轻点头。
“嗯。”
墓碑前不再有任何交谈。
傍晚,与阿夫拉莫夫斯基一同离开公墓。
然后坐他的马车回家。
路上他又一次向我寻问小遥临死前的细节。
“在我们这些无聊的大叔眼里,成濑老师的死亡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至今连死因都存在争论。现在能告诉我吗,3080年2月29日凌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本不愿向任何人透露,甚至想过要带进棺材。但不知道是一时心血来潮,亦或是想压压阿夫拉莫夫斯基的气焰。我四年来首次给了他一点提示。
在马车拐下山坡之际,我举起左手,朝着头顶某个方向一指。
“3080年2月29日,小遥从那个地方跳下来,还让我一起跳。我拒绝了,于是小遥先走一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哪?”
大叔顺着我的手抬头找寻,但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他问:
“是前面那栋楼楼顶?”
我说不是。
“是那处悬崖?”
我摇头。
“是上面的钟楼?”
我说这也不对,应该是更高的地方。
“更高?”
大叔愣了几秒,似乎已经猜到答案,但又绝对不会相信那是答案。果然他笑着摇头:
“你开什么玩笑……”
我说:
“这不是玩笑。3080年2月29日凌晨,我目睹成濑遥从北约塔塔顶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