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下去。
没有灵感。
不在状态。
大脑一片空白。
我可能不适合当作家。
每写一个字都是万里长征。
真的写不下去。
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卡文。
很抱歉,各位读者,这部小说我已经写不下去了。
以目前的进度来看,与其说是“写不下去”不如说是“压根就写不出来”,因为仅有的寥寥几行前文几乎全是作者一个人在读者面前悲鸣,而且其中大半篇幅只是把一个单词重复了92遍,写不出东西很闲所以我有认真数过。
毋庸置疑,我那比所有作家都更加不成熟的创作灵魂却比所有作家都更快进入了瓶颈。而这瓶颈正被一点点塞进一个全宇宙最坚固的瓶塞。
我完蛋了。
海明威说过,作家的第一稿都是狗屎。
所以连第一稿都憋不出来的我是不是连狗都不如?
还有作家说“写不出文章就像便秘”,我不知道这些文人为什么总喜欢拿写作和那档子事相提并论,难道有人承认自己的创作活动只是在稿纸上拉屎?反正也有人爱看,只要你够出名。
作家遇瓶颈便如攀一条永远攀不完的阶梯。阶梯一级一级向上延伸,前方总是望不到头,你只能硬着头皮不停往上爬,但不知它会通向何处,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终点,直至精疲力竭、才华耗尽,稍一失足便滚下身后千阶万阶,滚回你当初爬过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写作状态。
一个人独自爬无限阶梯的情景是儿时常遇的噩梦。
上次出现这情况还是15岁那年,我面对一张空白的文稿纸,反反复复推敲一整个下午终于获得满意的小说开头,却发现自己写完开头就完全想不出后文了。明明已经设计好人物性格,也认真制定了大纲和详细世界观,曾花费漫长的时间考虑故事的戏剧张力以及若干具备可读性的情节桥段。
但我就是写不出后文。
满脑子抱负无法付诸文字。
业内称这是“卡文”,就是没有灵感,脑子卡住了。我没想到自己的写作愿望与写作能力竟是如此不相符,居然卡在故事刚开始的地方。
甚至连小说开头那苦思冥想出来的几百字也开始让我感到不满意了。这个词不准确、那句话太做作、一段段全是累赘。我把自己一下午的心血撕掉揉成纸团,想重头开始,但写了几段发现还没刚才写得好,我又决定重新写,写完又不满意,又撕掉,又重新写,又撕,又写,又撕,写,撕,写,撕,写,撕……
废纸篓塞成富士山。
然后,我就真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桌上依旧躺着一张空白的文稿纸。
——别浪费时间了,你不是那块料。
这次可怕的创作挫折差点导致我“文学上的终身残废”,我真害怕会一直卡在那儿,永远写不出后文。渐渐认定自己根本不适合搞创作。
把我从反复失败与挫折的彭罗斯阶梯(注1)中拯救出来的,是小遥手心传来的温度。
2:45 S“你这种情况很像‘白纸焦虑症’。”在暴雨之夜的无人图书室,小遥像个小老师似的对我说教。
“参加大考的中小学生,面对空白的作文纸都曾担心过自己万一写不出来怎么办,而且自己很可能真的写不出来。考场时间一秒秒飞掉,作文题偏偏又是个奇怪冷门让人一时打不开思路的,你预感你恐怕只会交出一张白纸,而且这种预感在心中反复出现、加强,发展成能够实际阻滞你写作活动的巨大思维杂音,这就是‘白纸焦虑症’。”
“成功焦虑症、老年焦虑症、舞台焦虑症、强迫性焦虑症、广泛性焦虑症、焦虑性失眠、求职焦虑症,这个世界为人类提供了无数种焦虑的理由。交感神经亢进、肾上腺素过量释放,我们在面对重要难关之际,经常会产生与现实情境不符的过分担心、临阵怯场、自我怀疑,一点点轻微挫折便带来极大情绪波动和爬山倒海般的自我否定。”
——别浪费时间了,你不是那块料。
“写小说同样会出现焦虑,作家最容易被自己的文字伤害。你担心自己会写不出来,然后就真的写不出来了。”
15岁的小遥旋转裙摆,她远超年龄的博学让我常常接不上话,知性高傲的神态仿佛从克拉姆斯科依的油画中走出的无名女郎(注2)。
“余爽,你知道吗?过去某位诗人拥有和你一样的烦恼,诗人感叹:我在自己的脑中连一个句子也抓不到,因为我希望每句诗都必须是完美的,但完美的句子究竟该是什么样子?我从未知道。”
"那他后来抓到句子了吗?”
在这场由小遥主导的小小教学中,我第一次向老师提问,然后很快便失望。
“不清楚,但愿他能摆脱瓶颈。”
“我只知道那位诗人后来似乎受到什么启发,又说了这样一句话:敢于把心吐露在纸上,就能抓住完美灵魂的一星火光。”
“好难懂喔……”
我抱怨小遥每次都不把话说明白。把心吐纸上,倒是来个人吐给我看看啊。
突然,一阵温香贴了过来,正握笔的右手被小遥的手掌覆盖、牵紧。
她耳语:“比起纸张,先学会把心吐露给一个活生生的人吧。”
窗外忽响一声惊雷。
雨势倾盆,大自然奏出E大调。
窗帘在为这阵风狂舞,桌上一摞稿纸被吹飞满地,蜡烛熄灭,每一滴拍打屋檐的雨水都加入大合唱。
“嗯……”
我点点头,目光迎上小遥漂亮的黑眼珠,一瞬间读懂了她。
小遥已经把心吐露给某一个人了吗?
被暴雨包围的无人图书室,我们借闪电作光源,就像母亲手把手教学龄孩童写下人生第一个字,小遥也紧握我拿笔的手,和我一起在那一纸空白上落下第一笔。
这一笔,后来发展成一本33万字的长篇小说,荣获贝尔格莱德文化协会奖,摆进欧洲每一家书店,大卖特卖——自然是我的文学处女作。
我文学生涯的第一笔,有小遥的形状。
“一笔一划,把心吐露在纸上。”小遥丝丝长发滑进我的领口,面颊贴面颊,“然后你会发现,故事在脑中不受控制地增殖。”
睫毛被对方的呼吸吹到,痒痒的。
我不断落笔,试着继续写下去……小遥的体温给了我某种力量,让我莫名产生自信,我突然想:小遥那么聪明强大,只要我能抓紧她,乖乖听她的话,就有能力一直写下去,终有一日会成为大作家。
一笔一划,把心吐露在纸上。然后我看见不断增殖的故事已然衍生出一个崭新世界。
就这样,经历过那一夜暴雨中的图书室,我学会了写作。
后来参加杂志征文比赛,我一举获奖成名,高中毕业后与出版社签约,新书一本接着一本面世,销量稳定上升,加入作家协会,去欧洲十几个地区交流,受邀回母校演讲。在今天遇瓶颈之前,我已当了3年畅销书作家。
然而小遥却早早离我而去,消失在16岁那年的春夜繁星中。
“跳吗?一起坠回现实。”诀别前小遥的最后一句话至今仍像在我耳边。
…………
………
…
坠回现实?
小遥又在说难懂的话。
四年了,如今已20岁的我,终究没能回应小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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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彭罗斯阶梯(Peairs)是著名几何学悖论,指一个无限循环走不到头的阶梯。
注2:《无名女郎》是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科依的代表作,该画是一位19世纪知识妇女的肖像,一有说法称此女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