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总管辛夷是个身材娇小、相貌雅致的女冠。和洛书一样,辛夷是她的道号,而她们的俗家姓名则无从得知。
青城派在这一点上并不很严格,每个人可以称呼本名,也可以称呼道号,可以禁欲,亦可以双修。
两个内门弟子修着修着回老家结婚的,虽然是极少数,终归也不是没有。
“道法自然嘛!”掌门靳少兰如是说。
辛夷就是这么一个“自然”的人。对于修行,她不是很在意,自从过了金丹境以后,已经二百年没有过进展。她知道自己见不到下一次立派庆典了,但见不到又怎样呢?
这二百年来,她在书楼的日子过得很宁静,宁静就是她最大的满足了。
而门中对于谢清的处罚,辛夷也有自己的理解。
朝阳洞前发生的一切,她没有亲眼见到,只是从院长们的转述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但是祭典时候那尊直扑向青城弟子的金甲力士,她是真真切切目睹了的。
那么,谢清院长挥手间便除掉了如此强大的威胁——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即便手段过激了些,又有什么错呢?
是以她对这位虽是初见、却已久仰其名的资深院长微微一笑,道:“嗯。”
在谢清还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想不出该说什么——的时候,辛夷又道:“谢院长可以回去了。”
谢清还是没有说话,但他侧了侧头,微微皱眉,眼神里带了点疑问。
辛夷的微笑扩大了些,她说:“谢院长不爱说话哈!”
谢清道:“为什么?”
辛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道:“你是问我,为什么你刚来就让你回去?”
谢清道:“嗯。”
辛夷道:“因为你是谢清。”
她还是没有等谢清应声。短短几句交谈,她已经发现谢清不一定是不爱说话,而是说话会让他很累。就算是像现在这么站着,什么也不做,他也已经很累了。
因此辛夷很快地继续道:“你是谢清,全青城山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对你有一丁点不敬重。洛书院长那么说,也只是给外人看的,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你说……”谢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缓缓地道,“我可以不遵守门规?”
“门规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辛夷轻快地笑起来,“掌门常常这么说。我想掌门既然同意洛书院长作出这个决定,那他就是知道,谢清院长不会真的在书楼搬书扫地。”
“搬书、扫地,”出乎意料的是,谢清重复了一遍她随便举的例子,然后问,“还有呢?”
“谢院长,你不会认为……”辛夷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用更直白的说法,“不,书楼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有那么一瞬间,辛夷似乎看到,谢清的眼中掠过一丝低落。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话好像有两种含义,而她绝对不希望因此伤了这位令人尊敬的院长的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刚要解释,却见谢清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准确地说,是向她露出一只手腕。在那上面戴着一根细细的、暗金色的手环,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打造成的。
“那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谢清说。
他的神情认真而平静,但辛夷一下子惊讶得捂住了嘴巴。
虽然从未见过,但她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
清心扣,以三成天外陨铁合七成白阳金同铸,宽三分,周六寸一分,刻雷霆篆,佩戴者如果运功发动攻击,便会立刻受到符篆的反噬。
这是一种令人完全失去斗战能力的法器。通常,它是用在被俘获的敌人、或者猛兽身上的。
而现在竟然戴在谢清这个被全山人敬重乃至崇拜的人的手腕上!
辛夷认为这是一种侮辱,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侮辱。
但谢清的样子很淡然,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用担心、我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顾院长向我保证,这个东西、可以阻止我。”他说。
仿佛因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令他感到吃力,中间短暂地停顿了两三回。
辛夷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却在回味他的话时,抓住了一丝隙缝。
“顾院长?”她有些急切地问,“难道这件事掌门不知道?”
谢清带着点奇怪的神色看了看她,才问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
引领着谢清在书楼上下转了一圈后,辛夷渐渐想明白了许多。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管得过宽了。
尽管深居简出、对门中的人事物都很少涉及,但她在书楼的那些山史中不止一次地看到谢清这个名字,和他昔日的壮烈事迹。她以一种晚辈景仰的角度看待这个人,并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人无论犯下什么错误都会被谅解的。
因为他为青城山、为整个修行道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但现在看来,掌门——不,应该是那些掌握实权的院长们——还有别的考量。
既然如此,自己最初那个轻率的决定,如果真的成为事实,或许会给谢清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辛夷在打定主意后笑了起来,她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而且亲切,这样她要说出的话,也会不令人太尴尬。
“书楼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去做的事。如果谢院长愿意的话,不妨帮我整理一下书简?”
她的手指划过木架,架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纸质的书册,丝帛的卷轴,还有长短不一的木简、竹简和玉简。
“看起来很乱,但这些都是外门弟子会学到的入门功法。小孩子们还没有修成真识,无法阅读玉简——真不知道当初的前辈们是怎么想的!”辛夷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才继续道,“所以就只好请内门的师兄、或者是教授解读给他们听,很是麻烦。”
“还有这一边,除了本门的门规山史,还有前辈祖师的一些心得手札、逸闻游记,也是书册卷简都有。”
“那边则是过了神魂境界方可修习的高深功法,写在玉简里是最方便的了,还免得小孩子们好奇翻阅。但很多古早的书册,都没来得及载入玉简。”
辛夷边说边走过去,停在那些高阶功法的木架前。因为说到自己最为熟悉的话题,她的目光发亮,神情也有些兴奋起来。
“——就是这些书册。谢院长可以为我代劳吗?”
“嗯。”
在辛夷的滔滔不绝之后,谢清的回答显得有些过分简短。但他走了过去,没有任何排斥地接过辛夷递来的一根空白玉简。
“那我先多谢了!”
辛夷笑着睁大了眼睛,仿佛想看清楚,这位昔日山上的第一高手是如何施法的。
然而就在玉简从谢清掌中亮起的那一刻,“啪”的一声!
……
大吃一惊的辛夷没有去管断裂成两截的玉简,而是抢着扶住了已经昏迷的谢清,慢慢地把他放倒在地板上。
谢清的鼻孔和嘴角处都已渗出血丝,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红得触目惊心。
方才那一瞬间,与他近在咫尺的辛夷虽然毫发无伤,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体内那一道强大的雷霆之力的释放!
辛夷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手腕上那只不太起眼的暗金色手环。
清心扣,枉自取了个淡雅的名字,发动起来却强横霸道。不过是注入玉简的区区之力,就引发了符篆攻击。
好在谢清很快就睁开眼,并缓缓坐起身来。他直接用袍袖擦了擦口鼻间的血迹,又捂着嘴侧过头去,“噗”的吐了口血。
再转回来对着辛夷的时候,他的神情就显得悻悻的,像有点抬不起头来。
“我忘了。”他说。
辛夷却也有些目光闪烁,连搀他起身都没敢。
这次害得谢清受伤,十成十是她的责任。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谢清则只是走到另一边的木架前头,拿了一些载着入门心法的竹简和玉简,回头问:“有纸笔么?”
“哦!”辛夷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取了纸笔等物过来,看着谢清开始抄写心法。
清心扣所针对的,是施放于外的力量,只用真识阅读玉简便不会触发。
看起来也只能这样了。
辛夷竭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谢清院长就要每天抄写那些“吐纳诀”、“五禽戏”之类的粗浅功法的事,而是走到了前面的正堂。
三三两两的弟子开始走进书楼,这才是过往的每一日最熟悉的开始。
……
过了不久,辛夷就发现,今天前来书楼的外门弟子、尤其是刚刚修习锻体养魂没几年的那批弟子特别的多。
按道理说,他们还接触不到真正的修行功法,而是门规山史和浅显的修道著述学得更多。看样子,只怕是三天假期玩得忘了形,落下了哪位教授的论文功课,这时方来急就章的。
俗世中人,恐怕很少想到,入了修行之门,要学的东西并不比去参加科考少多少。
常人总以为,修行无非是打坐念经,等着灵犀天降,一朝悟道飞升。再不然就是吐纳、练拳、磨剑,以武道而入巅峰。
只不过,刚入门的少年,若是连字都识不全,又怎么去阅读经典,参悟其中道理?若是只知照本宣科,自己毫无见地,又该如何去解读前辈留下的那些修行法门?
至于习武锻体,固然是修行必须的功课,但就如死背经典一样,拳剑功夫再娴熟,终究是前人已成的套路。要想胸中自有丘壑,创出新的武功、开辟出自己的武修之道来,不懂得奇经八脉、周天搬运的道理,不懂得阴阳相济、天人相感,又怎么能做得到?
总有那些流传市井的故事,说什么大字不识的懵懂少年,误打误撞修习了上等功法,服食了上上灵丹妙药,又见了什么前辈仙家留下的图画,就此悟道归真。
这样的人很难说绝对不存在,但其中“机缘”二字,却是寻常人难以复制的。倘若世上修家全都像故事里那般,自己不知增广见识、提升境界,终日懵懵懂懂去撞机缘,那修行也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辛夷一边这般胡思乱想着,一边凑近了几个少年,想看他们在写的是什么功课。
一个少年却突然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辛夷,表情还带了点神秘。
“辛夷院长,”他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人偷听了去似的,还用衣袖挡住了往角落里指的手指,“那边——那一位,是不是谢清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