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院长,”林琇琼冷冷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问话中的“又”字特意加重了些,显然在指之前锦鲤大妖的那件事。
谢清却丝毫不为所动地摇头:“不记得了。”
他自己当然也觉得有些异样,只不过出一趟门,偶遇的事情便都与他有关。
过去的那个他。
但谢清并不指望从这些事中得到什么唤醒记忆的启发。五六百年前的他,还没有闭关去做最后那一场修炼,所遇到的人和事也便琐碎得很。
而他伤势的恢复在于功法,记忆的恢复则在于魔教之乱的那次大战,除去这些,别的事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面对可能认识过去的自己的那个女子,他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还是女子因为清楚自己的结局,才暂收悲声开了口,在这世上留下她最后的故事。
确实是个没什么新意的故事。
故事里有痴情的风尘女子,也有家境贫寒的书生。
和流传在市井坊间的那些戏文不同的是,书生最后也没能鱼跃龙门、高中榜首,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迎娶心上人。
倒是女子遇到的另一位恩客偶发善心,出资为她赎了身,又放她和书生团聚。
有情人终成眷属。
无论是戏文还是话本,都不会再讲接下来的故事,是以见识不多的女子并不知道,眷属最后也会变成怨偶。
无非是书生家中尽皆弃嫌女子的出身,女子无依无靠,只能向书生倾诉,天长日久就成了抱怨。
在父母长辈与心上人之间两头受罪的书生逃离了这个家。
已有身孕的女子失去最后一道屏障,在全家上下的指指点点中发了疯。
她甚至不记得她有没有生下孩子,混沌的记忆中,只有她在荒野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游荡……
她悲伤,她怨恨,恨一切害她的人,抛弃她的人,把她逼到这般境地的人。
唯一不恨的,只有那个可能是一时心热、将她拉出火坑的人,那个惊鸿一瞥的恩客。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但也没有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强大的怨恨的力量,还有那隐藏在心底的一丝感念,令她成为了介于人鬼之间的妖物。
她以当年那种楚楚可怜的形貌出现,引诱并杀死觊觎她的男人。
她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待当年那位恩人的出现。她想给恩人叩个头,说一声“对不起”。
她最终也没有得到幸福,辜负了恩人的一片好心。
她杀了那么多的人,毁了那么多个家……
跪在谢清脚边的女子,泪流满面。
连心怀不忿的林琇琼都有些动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你说的那个恩人……叫什么名字?”
问完了,林琇琼又发现自己在犯傻。
倘若那个去逛风月场所的人真是谢清,难不成他还会留下真名?
果然女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恩人的相貌,我记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错!……”她仍然跪在地上,却抬起脸仰视着谢清,绽开一丝笑容,“恩人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不,恩人的头发白了,但是别的都没变……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林琇琼有些无奈地咂了一下。
这话倒是和锦鲤大妖所说的刚好对上。
她并不怀疑女子的话。已经是活了几百年的妖物,记忆并非常人所能及,何况那是对于女子铭心刻骨的记忆。
唯一可能出错的,便是当年有一个长得和谢清一模一样的人。
凡人。
数百年沧海桑田,那个救拔过女子的凡人应当早就转世轮回了,也没法来和谢清做个比较。
这些想法,在谢清的脑中也转了一圈。随即他便再次抬起手来。
会意的女子没有挣扎,缓缓闭上眼睛,露出安详的神情。
但谢清的手并没有落下去。
就在女子闭上眼的瞬间,她的身体已开始像风化的石头般崩碎、化作烟尘散去……
似乎是执念已了的缘故,化妖的女子终于消失在世间,没有留下一点尘埃。
谢清很干脆地往天舟的方向走了回去,林琇琼则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这个人,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一边在心里抱怨,林琇琼一边又叮嘱了那看得呆了的男人几句。
若是换了个胆子小的凡人在这里,恐怕还要用些法术,教他事后想不起这段经历来才好。
所幸行商的男人有些见识,口称“仙家”,对着林琇琼千恩万谢,半天方才离去。
天舟又重新升到了半空。
……
对于半路上的这一段奇遇,弟子们都颇为好奇,围着林琇琼不断探问。
虽然小林院长平日严肃得有些可怕,但还能可怕得过谢院长么?
谢清又自然而然地站到了人群之外。
倒是已经被喂饱了的乌圆,“不忘旧情”跑了回来,爬上谢清的肩头呼呼大睡。
这种心安理得的安逸态度,令谢清也不禁有片刻羡慕。
但他要做的事还很多。
前往试剑大会,并帮助曾城取得一把上品宝剑,这是第一件。
对于曾城的能力,谢清倒没有什么怀疑。
那孩子的心思是杂了一些,但也不止他一个人如此。
从掌门靳少兰,到顾松龄、宇文明珠等人,再到眼前这些据称是门派精英的弟子,在闲情逸致上的热衷,其实也都出离谢清的想像。
在修道这条路上,确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走法。谢清并不想以此评判曾城的进境,只是希望在他遇到阻碍的时候,能够往前推他一把。
算是回报他在白云洞中那几日的照料。
琐碎、聒噪、自说自话……不过也算是一片好意的照料。
还了这个情,便可以像从前那样,和任何人都保持一种疏远的距离,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谢清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那也是他理想的生存方式。
第二件事,是将开明所传的那套功法修炼完成。
自己的伤势迟迟没有起色,想必与这套只有两个人修炼的功法有关。
而对于开明,谢清很意外地没有太多防备之心。也许是因为一个不知何时留在化境中的影子,看上去并不会有什么图谋与算计。
是以身在天舟之上、还在前往天罗门的路上的谢清,已经开始期待回返青城山的日子了。
他可以不被任何人左右、去探寻自己的过往与未来的日子。
陷入神思的谢清没有在意其他人投过来的目光。也因为如此,在一众弟子们的眼中,谢院长想必是在回忆那些令人叹息和感伤的往事。
和林琇琼的想法不同,弟子们一致认为那个将女子救出风尘的人就是谢院长没有错。
不发一言地加以援手,之后又不发一言地飘然而去,这个人不是谢院长还能是谁?
至于他为什么会去逛风月场所……
谢院长做的事,还需要向别人解释吗?
不约而同地,众弟子、再加上林氏二人,都油然想起那个被师琸院长不小心透露出来的传言:
谢清院长在重修全真要诀的时候受到阻碍,是因为他早就不是童子之身了。
当初大家都以为,谢院长曾经有过双修道侣。但熟知山史的人数遍了前辈女修,也没发现记载中有谁跟谢院长有过超乎寻常的交往。
除非是别家门派的女性前辈,再不然就是……
凡人女子、露水情缘?……
谢清自是不知道,弟子们对他的推测,已经到了如此大胆的地步。而且,奇怪的是,这样的推测并没有令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崩塌,反而给他素来冷峻的面貌上,添上了一笔奇丽的色彩。
青城派的人,闲情确实不是一般的旺盛。
……
尽管有了前两次的奇遇,令弟子们都期待着这趟旅程再多一些可供回山吹嘘的经历,但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平淡下来。
一路无话。
他们终于如期到达了天罗门。
这个座落在黄土高原上的门派,门内建筑与蜀中迥然相异。粗大的梁木架在厚重的土墙之上,屋檐陡峻,檐下却有一排排繁复而栩栩如生的砖木雕花,带着一种豪迈中不失精细的美感。
这样的景色,再配上远处的高天厚土,令头一回来到天罗门的弟子们都为之赞叹不已。
能够保持淡然神色的,却是个谁都没想到的人。
曾城。
这个在一行人中境界、修为与资历都最低的小小弟子,不但神态自若地走在队中,甚至因为与其他弟子的逐渐相熟,开始指点着周围景物,低声给众人讲解着。
连天之骄子凌正阳都露出些信服的表情。
这就很令人惊讶了。
林氏姐妹在发现这一点后,很是琢磨了一阵,才想到这孩子是宇文明珠亲选的礼宾弟子,最不缺的便是出门和待人接物的本事。
他曾经到过天罗门也就不奇怪了。
在最初的新鲜与惊奇过后,众人也恢复了平常神态,很带着几分期待走向山脚下的山门。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一直走在队伍末尾的谢清,神色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