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从不忌惮他人的目光，无论是直视或是侧目。但眼前这个人却盯得他有点不自在。
于是他很快地再说了一遍：“我是谢清……你是谁？”
和一个化境中的陌生人——而且不是人，只是曾经的那个人的影子——互通姓名，这是谢清所能想到的，表示友好的方法。
对方显然领悟了这一点，他的笑容渐渐扩大，目光中也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你是谢清？”他好像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但马上神情就变得欣喜，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原来你是谢清！——我简直认不出你了！”
谢清对着他突如其来的热情皱起眉头：“你认识我？”
如果这方化境在很久以前就已开辟出来……那么眼前的人，说不得要算是自己的前辈。
而对方的回答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当然认识谢清——不过你像是变了很多。”
他好像希望谢清接过话头解释一下，但谢清没有接。
对方就又笑了一下。
“看起来发生了不少事。”他喟叹般地说。
这一次本是不需要解答的，谢清想了想，却开了口。
“我……应该是和人交手的时候，受了伤……现在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
对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有失落，有关心，也有安慰。
“总会有办法的，”他用温和的语气说，“你还在青城山上，是么？”
谢清默然点了点头。
进入化境不过几刻钟的工夫，他竟已忘记了自己还在青城山上。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很想离开青城，离开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人？
然而眼前的人，他难道不也是青城山的一份子么？
“总会有办法的。”对方显然误解了谢清的沉默，又重复了一遍，似在宽他的心。
谢清突然抬起目光正视对方：“你是谁？”
“我是……”对方的笑容变得很神秘，他甚至还眨了眨眼，“你不妨叫我开明。”
谢清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在开自己的玩笑。
自己名清，他就叫明。自己姓谢，他就姓开。
“有‘开’这个姓么？”谢清忍不住问。
因为揭穿对方的小把戏，他心里竟有些暗暗的欣悦。
他并没有发现，进入化境之前那种愤懑不平，已经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
自称是“开明”的人露出一种宽容的笑意，像一个真正的前辈看着见识短浅的后辈那样。
“你呀！我看你不是失忆，是打架打傻了——‘开明’是道号嘛！”
谢清无言以对。他本能地认为这人还是在开玩笑，但说的也不无道理。
“……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古籍之中，确是有“开明”的记载的。以此作为道号，倒并非不可能。
那就当他真的叫什么“开明”吧……
“你……”谢清难得地起了好奇心，正要发问，却蓦然感到心神不宁。
像是有什么人正在接近他……接近他真身所在的山洞！
“我该走了。”他匆匆地说了一句，已站起身来。
他好像自己也忘了，他要离开，也只是心念一动的事，并不需要站起来。
因此开明有机会挡了他一挡。
“这个给你。”开明一边说，一边把那三颗七星琉璃石放进他手中。
——我不像你那么无聊。
谢清想，但并没有来得及拒绝。此刻他已能确定，正有人走进山洞中来，而他并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真识离体。
“……多谢。”他匆忙地低声道，转身出了化境。
他发现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一个身影恰恰与他同时，出现在山洞的入口处。
一个略为眼熟的身影。
谢清还没想出在哪里见过他，来人已快步来到跟前。
“谢院长！”他惊讶地叫着，同时毫不犹豫地把谢清的身体从冰冷的积水中抱了起来。
他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才找到一处平坦而且干燥的石台，重新把谢清放下。停顿了一下，便伸手去解浸湿的外袍。
“谁？”
谢清实在不能不阻止他了。这个看上去生得相当漂亮的孩子，想必就是洛书所说的，派来照顾自己的弟子。
然而他这是要做什么？
那个漂亮弟子手一抖，便僵住了，显然并不习惯这种从真识直接传来的语声。
他定了定神，才老老实实地回答：“谢院长，我是曾城。——是洛书院长叫我过来的。”
谢清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小孩子看上去漂亮，实际头脑却不怎么灵光。看他境界少说也早过了引气，竟还想不到要动用真识回应，还要自己去迁就，“听”他说话。
真是靳少兰他们那些人宠出来的！
这么想着，倒也回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
是谢清苏醒过来的第一天，在朝阳洞外，看到了这张年轻漂亮的面孔。
当时只知他是本门弟子，至于师承名姓等等，则是一概不知。
——他可是唯一见过自己杀人的弟子啊！
谢清猛然有些醒觉，莫非这就是洛书派他前来的原因？既然他见过自己的“真面目”，想必防范得也会更完备些？
至少不会糊里糊涂送了性命。
……可看他的举动真是一点也不像。
在曾城再次想动手帮谢清脱去外袍的时候，谢清简直想要皱眉了。
“干什么？”
“呃，谢院长……”平日里聪明伶俐的曾城，在谢清——还是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的谢清——面前，确实显得缚手缚脚，“你、你衣服都湿透了……”
谢清暗自叹了口气，不再理他，探了探内息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混乱流窜，便微微运功。
一股无形的劲风猛地扫过他身周，不过半尺左右范围，却瞬间吹干了身上道袍，连泥土尘沙都不见一点。
“你到第四境，还没有护体罡气么？”
……
曾城觉得，跟谢院长在一起，自己就是个傻子。
他当然练出护体罡气了，可哪位教授也没告诉过他，罡气还能拿来干衣服。
所以谢院长刚才没有这么做，只是觉得没必要？
因为他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想到这个，曾城心里就不由得揪了一下。
这会儿的谢院长，可看不出是出手那么狠辣的人。
曾城一边心里嘀咕，一边把贴在谢清脸颊上的散发拨开，看见他嘴角有半凝的血迹，就轻轻擦掉。
谢院长的头发是全白的，不知是不是天生如此，眼下已经长到肩下三寸了，显得有些凌乱。
上一次谢院长当众一剑断发，还是曾城亲眼所见的。
只是那次就觉得，他并不是为了认错，而是用这种方式来堵要追究他的人的口。
他哪里是会认错的人呢！
曾城叹了口气，心情有点复杂。
这次的事，是听宇文院长说的。洛书院长来找宇文院长要个人，宇文院长就推荐了自己。
很合适的人选——曾城自己都这么觉得。
一方面，反正自己的进境也就这样了，多一天修行和少一天修行，都没有什么区别。要是派别的师兄弟来，免不了要耽误了人家。
另一方面，自己也是唯一一个见过谢院长出手的弟子……
曾城忍不住苦笑。
就算是这样吧，如果谢院长真要对自己动手，自己还能跑得了不成？
不对，谢院长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
……不会动手的……吧？
“你怕我？”
这句话直接撞进真识，把曾城吓得全身一颤。
“没、没……”
“扶我起来。”
“哦。”
曾城依言扶起谢清的身体，让他盘膝而坐，上下左右看了看，又用手指帮他理开盘结的长发。
“走。”
尽管是真识传音，谢清的语气里还是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曾城还在犹豫，马上又听见一声。
“走！”
“好吧……”曾城无奈地答道，没有马上迈步，却从乾坤囊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谢清的膝盖上。
那是一支小小的白花，花朵已经枯萎了，干巴巴的很是丑陋。
曾城没有等谢清第三次开口赶人，躬身行了一礼，就转身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