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白天不间断的厮杀.把原本朗朗的晴空打得阴风呼号.血雨升腾.敌人在山坡上丢下了差不多一千具死尸.他手下的五百多个弟兄有四百多个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活着的也都成了血人.石门关.石门关.成了敌我双方的鬼门关.他左肩胛骨中了一弹.丁子肋部吃了两块弹片.黄昏时分.敌人再一次发动冲锋.涌上来的步兵虽然很快被打退了.但要命的是.一辆坦克像从地底下拱出来似的.突然闯进了最西面的战壕.它打了个滚儿.重新站起来.履带上沾满了血.看上去它像一只嗜血的巨兽.狞笑着顺战壕扑来.上面的平射机枪哗哗叫着--幸亏他们把战壕修成了蛇形.否则.顷刻之间那挺平射机枪就会把壕沟里所有的人打成马蜂窝.那时部队还没有打坦克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所有的人都呆了.一时束手无策.如果不尽快搞掉这个钢铁怪物.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它就会横辗战壕.三营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最危机的时刻就这样来临了.场面异常混乱.韩天成怒吼一声.举枪对准一个扔下枪想逃跑的士兵--最终他无奈地把一颗子弹射进了那个士兵的后脑勺.他记得那个兵是不久前刚投诚来的.长得文文静静.像个姑娘家.像个学生娃子.年龄和他当年投笔从戎时差不离.胡子还没长出来呢.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打碎他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脑壳……
钢铁怪物越逼越近.它的狞笑如雷贯耳.他冷静一下.命令身边的几个弟兄.快绑手榴弹.用集束手榴弹炸它.一个弟兄抱着一捆迎了上去.被怪物身上的机枪打得血肉横飞;又上去一个.又被打烂.一连上去七个.全被它打成了碎片.战壕里会喘气的人越来越少.他只剩一个念头--如果阵地不保.回去也是死.干脆就在这里让那个怪物把我的脑壳打碎把我的身子辗扁吧.他抓过一捆手榴弹.弯腰就往前冲--但是.他只迈出一步.脚腕子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成子哥.我来.
就这样.没等他反应过来.丁子劈手夺下他手中的集束手榴弹.猴子一样跳到沟沿上.朝着那个巨兽奔去.恰在这时.躲藏了一天的太阳突然露了脸.它蹲在西边的山头上.把万道霞光尽兴泼撒而来.丁子就迎着夕阳前行.他甚至连腰都不弯一下.而是挺胸昂头.舒展张扬着四肢行进.浓稠的霞光在他身体周围旋转缠绕.发出岩浆包溶石块的哧哧声.坦克里的射手大概想不到会有人顺着壕沿跑来.一时来不及调整枪口.串串涂满了霞光的子弹钻进丁子脚下的黄土里.随即.丁子摇晃了一下.他的肚腹和胸部接连中弹.噗噗的响声震得整条战壕都跟着颤动.他又摇晃了一下.但他没有倒下.他继续前行.他的肠子垂落下来.就像他的双腿间夹着一条彩色带花纹的拐杖.壕沟里所有活着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了去.突然.他的头颅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爆响.紧接着.不知有多少粒子弹奔向他已经残缺不全的脑壳.就像数不清的马蜂一齐飞向它们的窝巢.眨眼之间.那个窝巢爆烈成了碎片.五彩斑驳的碎片呈扇形散开.在空中滞留了一会.然后天女散花般缓缓飘落.那一刻.即将熄灭的霞光重新又被点燃.天地之间浓妆艳抹……丁子的躯体再也不能前进了.但那个焦黑的躯体仍然没有倒下.它仿佛一截历尽风霜雨雪电打雷击的树桩.虽褪去了绿色.可就是不倒下.它牢牢生长在离坦克约五米远的地方.巍然挺立.这个气势居然将那个钢铁怪物都吓得停顿了一下.里面的平射机枪好像也给震慑得变成哑巴.暂时停止了射击.战场上寂静无声.
韩天成撕肝裂胆地叫了声丁子.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是自己的脑袋被击碎了.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这一痛就是五十年.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无法想像--当钢铁怪物再次吼叫着.前行至那截树桩跟前时.那截焦黑的树桩晃了晃.然后倒向战壕.准确地砸在正哗哗运转的坦克履带上.随即那捆手榴弹爆炸了.掀起的气Lang把人的脸皮都揭去了一层……
六天之后.韩天成带领剩下的二十多名弟兄.在莱芜城外的吐丝口追上了师部.见了师长.他死去一般.扑嗵一声倒在地上.师长上前扶起他来.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师长说.我已把三营事迹上报兵团部.兵团会通令嘉奖你们.
他痛哭一阵.说.可是.我的三营已经不存在了.五百多个弟兄呐.……
师长说.三营没了.你就当团长.
他说.丁子.孙男丁也牺牲了……
师长说.他是个好同志.记住他吧.
他说.三营没了.丁子也没了……我不当团长.我要三营.我要丁子……
师长说.喝点酒.治治伤.再好好睡一觉.
望着师长那张疙里疙瘩的脸.他感到那张脸丑陋极了.他真想上去扇师长两个耳光.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才不当团长.老子就要三营.就要丁子……
十我的朋友林建明打来电话.问我功课复习得咋样了.我说..先别管我.先把你自己管好就行..
他不去琢磨我话里的话.而且也不掩饰他的得意.说我很好.和赵冬的事情已经敲定.这一阵子拼命学习.做梦都想着高考.我会考上的.为了赵冬.我也得考上.永远留在部队.留在这座城市.
放下电话.我想我也得关心一下自己了.从丁子五十周年祭日的那一天开始.韩天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所有的症状都超过了以前.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妙.常常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像他这种历经千难万险的人.**可以被摧折.精神却不能垮.一旦精神出了毛病.将是灾难性的.为了更好地照料他.我把我的床搬到了他的房间.日夜与他相伴.由于用在他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个人可以支配的时间所剩无几.只能在他睡着以后翻翻课本.我把自己搞得小脸灰黄.疲累不堪.我觉得为了他放弃考试也不是不可以.但又总是不太甘心.
在这个莺飞草长的春天.我陪着老头在干休所和医院之间来往奔波.常常在家里住几天.再到医院呆一阵.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对我念叨.说丁子死了.好多弟兄都死了.他却活下来了.丁子是替他死的.原本该死的是他.所以他的地位、房子、车子、存款都应该是丁子的而不是他的.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能忘记这一点.糊涂时.他常常把我当成丁子.说一些老话旧事.或者把我当成鬼子兵、国民党兵什么的.突然抬起右臂对准我.右手食指作射击状;要不就枯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右手食指和中指顶着太阳穴.像个自戕动作.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硬说他的小洋楼是敌人的碉堡.窗子是射击孔.外面爬满墙的藤蔓是伪装网.他抱起枕头歪歪斜斜走到门口.往地上一竖.冲我说.快卧倒.要爆炸了.见半天没动静.他又拿起另一个枕头扔给我.命令我再上.还有一次.我搀着他在院子里散步.一辆小车驶过来.他猛一怔.说.敌人坦克上来了.给我炸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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