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独立生活的能力已经越来越差.夏天来临之后.最让我犯愁的就是每天要帮他洗澡.开始他硬撑着自己洗.可有一次他滑倒在卫生间里--幸亏没摔出偏瘫骨折什么的.否则我就不好交待了.从那以后.我坚决不同意他单独进卫生间冲澡.
第一次照应他洗浴时.他极不情愿地脱衣服.我也有点不自然.但我迅即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我眼花缭乱地数了数.他身上有六处伤痕.而在这之前.我只见过他左腿肚上的一处枪伤.他从未向我谈起过他喋血疆场的经历.更不会主动炫耀战争留给他的印痕.也许在他眼里.士兵挂彩和树木长疤没有什么不同.可事实明摆着.这副干枯的身躯曾有过六次为钢铁所伤的经历.如今.枪弹纷飞的岁月早已过去.而那段岁月却在这副不起眼的躯体上留下了磨不掉的痕迹.它们就像六枚坚硬的花朵.长久地开放.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至少在这具躯体消亡之前.它们不会枯萎.
我替他往身上抹肥皂.帮他擦干水珠.我一次次抚摸那些质地坚硬的印记.一次次心惊肉跳.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身体.但我喜欢那些伤痕.因为每个痕迹都有一个往事.我喜欢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他胸口靠右边的那处刀伤最为骇目--再往左偏一点点.他就要随这一刀而无声无息了.
我问他六处伤疤的来历.他不说其他那五个地方.只是指着胸口处说.这是日本人留下的.显然.那五处伤痕是中国人留下的.
1939年夏天的黄龙岗之役是他抗战期间参加的最惨烈的一次战役.在那之前.游击大队在日军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东躲西藏.非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在那之后.他们更不想和日本人硬碰硬.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事实上黄龙岗之役的规模并不大.而且是他擅自决定打这一仗的.那时他已经当上了中队长.丁子在他手下当排长.他率领他的中队去黄龙岗一带发动群众扩大武装.和前来扫荡的一个小队的日军不期相遇.按照以往惯例.他应该及时撤离.但他手痒痒了.已经不止一次地见了鬼子就躲让他窝火透了.他手下有七十多人.鬼子只有三十多人.两个打一个.他不信打不过.他实在不想放弃送到嘴边的肥肉.于是.他一咬牙.命令部队抢占制高点.呈一字排开.准备战斗.谁要逃跑就地枪决.在战斗发生之前的短暂空隙里.他兴奋得血液倒流.因为他们已有两年时间没有好好打一仗了.然而.双方甫一交手.他就感到不大对劲.鬼子清一色的三八大盖.火力猛.战术素养高;他的弟兄手里握着的只是些汉阳造、单打一、老套筒之类的破烂武器.而且有十多人只拿一把大刀片.但这时再想撤走已来不及.鬼子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他唯有硬着头皮干了.好在他们占领了有利地形.鬼子第一次冲锋很快被打退了.没等他们喘口气.鬼子嗷嗷叫着再次冲上来.他扔掉不好使唤的短枪.从身旁一位战死的弟兄手里抓过一杆汉阳造.一边下令放近了打.一边朝越来越近的鬼子瞄准.也许就是从这一仗开始.他变得格外对敌人的头颅感兴趣.他固执地认为日本**老远地到中国来.一定是他们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他要把炽热的子弹送进他们装满了秽物的脑袋.尽管他们都戴着钢盔.给子弹寻找目标增加了困难.他瞄准了正弯腰朝他奔跑而来的一个老鬼子.从年龄上看.那混蛋足可以当他的父亲.因此搂火之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他手中的枪响了.他仿佛看清了那颗弹丸运行的轨迹--它像一簇闪着寒光的箭头.拖一串美丽的火星.长啸着去和老鬼子的头颅交媾.然而正是那顶绿油油的铁帽子暂时救了老鬼子的命.那颗弹丸撞上了它.在猛推它一把之后改变了方向.划了个弧线.落在老鬼子身后.似乎它有点不甘心.撞上铁帽子时它遗憾地尖叫了一声.他呢.当然更不甘心.他冷静地压低了一丝丝枪口.食指轻轻一抖.第二颗弹丸便追随着它的前任应声出镗.这一回.那颗深明大义的亲兄弟般的子弹没让他失望.他清晰地看到它贴着铁帽子的下沿.准确无误地钻进老鬼子的眉心.发出沉闷的爆响.随着这记闷响.那顶铁帽子居然应声飞向了半空.与此同时.老鬼子的面颊上涂满了色彩斑斓的秽物.
这确实是他心花怒放的时刻.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他击碎的第二颗头颅.在此后十多年的杀伐中.他到底击碎了多少头颅.恐怕就是个谁也解不开的谜了.
那一仗的惨烈程度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他手下的弟兄就损失了一大半.血腥气逼得人睁不开眼.后来.鬼子终于冲上了他们的阵地.双方展开了白刃战.拼刺刀他们好像也拼不过日本人.除了丁子身大力不亏外.其余人两个对付一个.才勉强和鬼子打个平手.丁子真是好样的.丁子挥舞着一把鬼头大刀.先是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鬼子像削泥一样斜劈成两半.紧接着又直奔一个少年鬼子的脖颈.鬼头大刀就像天空中划过的一道优美闪电.带来一声清脆的炸雷--响雷过后.那个少年鬼子的头颅就离开了它原来的地方.与大地平行着.急速飞向远方.
他右胸处的伤痕就是这个时候落下的.一把三八大盖的三棱刺刀狞笑着奔向他的胸膛.他倒下了.到最后.连他在内.他的人还剩下八个活着的.鬼子剩下五个.假如不是大队长带人赶来救援.他们八个很可能干不过那五个鬼子.最终全部阵亡.大队长一到.那五个鬼子赶紧逃掉了.由于他擅自和敌人硬拼.给队伍带来了重大损失.他躺在病床上.接受了极为严厉的批评.并被撤销了中队长职务.丁子的排长职务也被撤销.改任班长.伤好之后.他到丁子手下当了一名士兵.丁子挠挠头皮说.成子.你看这事搞的.嘿嘿.这样吧.咱班我当班长.你说了算.
上级当然有上级的道理.上级怎样处理他他都没有怨言.就是枪毙他他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但他不后悔.从不后悔--毕竟他让三十个鬼子躺在了中国的黄土堆上.毕竟他为游击大队挣来了三十支呱呱叫的三八大盖.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三十支三八枪都是游击大队最好的武器.同时他还相信.那些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而长眠于黄龙岗的弟兄会原谅他的.
他惟一感到遗憾的是.他身上的六枪伤口只有一处是鬼子留给他的.
八天气转凉之后.韩天成的身体每况愈下.食量减少.难以入眠.走平地如攀高山.有时意识发生障碍.面部肌肉僵硬.说话困难.口水涟涟.不停地咳嗽.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他的心肺好像也出了毛病.
我为此感到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但他说.起子.我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那年第一场小雪飘下来时.我陪他住了一个月的院.经过医护人员精心治疗.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我这才踏实了一点.
但他已经不可能再爬上凤凰山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搬两把椅子到门口的太阳下面.然后扶他出来.安顿他坐好.再往他身上盖床毯子.我们面对面坐着.找一些话题念叨.头顶上爬墙虎的叶子已经落光.干枯的枝桠全部裸露出来.像纵横交错的经脉.只是不见里面有血液流动.有一些枝条被风吹折了.但并不掉落下来.而是贴着墙体随风摇摆.明年春天.它们还会抽出新芽.然后顽强地向高处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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