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我说。
噢,我参加革命的那年也是十九。
可您后来当了军长。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出息。我有点伤感。
你说错了。他咳嗽一阵,喘着粗气,我现在不是啥也没有了吗?可你才刚刚开始,路还长着呢!只要有路走,比啥都强。
我记下了这句话。
他换了个话题:起子,如果马上让你去前线打仗,你害怕吗?
我一愣,不知怎么回答。他用眼神鼓励我说实话,于是我就实话实说:肯定会有点害怕。
他宽容地笑了: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你是个诚实的娃娃,我喜欢你这样的娃娃。
他又微闭上眼睛,陷入到刚才那样的境界中。
1936年春天,已经半年多没好好做功课的韩天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和九个同学一起,跟随一个在沂水城里活动的地下党员悄悄出了城。他们昼伏夜行,躲避着敌人沿途设置的道道关卡,朝蒙山深处的一处秘密营地进发。三天的路程他们走了七天。在过一个山口时,有个同学不小心摔下了悬崖,脑浆四溅,当场毙命。这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还没有闻到一丝硝烟的气味,他们就目睹了发生在身边的死亡过程,突然、迅捷、惨烈。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他们面色苍白,疲惫不堪地到达营地,成为鲁中游击大队的一名普通士兵。半个月后,游击大队得到情报,山下的六里营子进驻了一个班的国民党地方武装,是来那儿催粮的。游击大队打算拿这个班的敌人开刀,派出一支二十多人的小分队袭击他们。也许是为了考验刚入伙的这帮学生兵政治动机是否纯洁,这支临时组成的小分队里就包括刚刚学会打枪的他们。但情况比最初的预料要糟糕得多,驻进六里营子的敌人并非一个班而是一个排,且敌人早有防备。麻烦就大了。他们悄悄接近目标,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可刚到村口,就遭到敌人一顿排枪的扫射,火力异常密集。小分队硬着头皮冲了一阵,简直等于以卵击石,只好边打边撤。这个比想象还要糟糕十倍的场面让韩天成始料不及,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发出麻袋颓然落地的噗噗声,嗅着一团团迅速洇开的血腥气,他真的傻了眼,居然忘了打枪,想逃跑都迈不开步子。而且要命的是,他的裆里湿叽叽的,显然是尿了裤子。那一刻他确实是后悔了。如果那时他还有思维,他的第一个念头恐怕就是自己不该头脑发热,仓促投身于残酷厮杀的战场。他的第二个念头就是借机溜掉,回家乡去,从此远离战争。但是,一杆英国造来福枪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小腿,使他所有的念头都有可能在一瞬间化为泡影。他扑倒在地,满眼是金星闪烁的泪。就在他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一个身块高大的粗壮少年返身朝他跑来。他觉得来人有点面熟。少年好像还低低叫了他一声:少爷。然后弯腰熟练地背起他,朝着溃散的小分队的影子追去。
这个救他的粗壮少年名叫孙男丁,就是韩天成后来常常念叨的丁子。这一天是他们友谊的开始。脱离危险地带后,丁子告诉哎哎哟哟叫唤个不停的韩天成,他是离韩家洼五里远的孙家洼人。前年除夕夜,他曾去过韩家大宅一趟,从厨房的大锅里拎走了两只正在蒸着的鸡,外带一瓷壶烧酒,又顺手从晾衣绳上扯走了一件洋布褂子。韩天成想起来了,那年除夕夜,家里确实给弄得乱了套,原来是这小子干的。丁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你家的鸡没有蒸熟,我只吃了几口,但把酒喝了,醉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发现两只鸡被老鼠拖走了,气得我鼻子都歪了。你那件洋布褂子我还没穿烂,你若想要我就还你。他被丁子的话逗乐了,感觉到伤口不那么疼了,要求下来自己走。丁子不同意,说我就是累死也要把你背回去。
丁子是个孤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寸,他又不愿给有钱人家做长工或打短工,一年到头靠偷鸡摸狗过日子--当然主要是偷大户人家的。他说他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来当兵的,来了三个月了,顿顿吃得饱,以后即便被打死,也不亏了。
仓皇逃回营地后,他养了三个月的伤。疗伤期间,丁子三天两头来陪他,还特意攀上很高的峰顶为他采草药。伤好之后,他可以偷偷实现自己的第二个念头了,但这时他的那个隐秘念头却不知不觉消失了。和他一同出来参加革命的那九个同学,来的路上摔死了一个,上次偷袭六里营子牺牲了三个,前些日子又逃走了一个,剩下的那四个跟随三中队到别处开辟新的游击区了,不知是死是活--1949年进城后,他多方打听,得知那四个同学分别阵亡于抗战期间的牛头山之役、柳埠之役和解放战争期间的孟良崮之役、渡江战役--而此时的他参加革命三个多月,只放过一枪,连根敌人的汗毛都没伤着,自己倒稀里糊涂吃了敌人一枪,他还能往哪里走?他走了又能干什么?这时的他只有为自己那个曾经有过的卑微念头而汗颜了。
他很快发现,闻过一回硝烟味儿后,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了。第二次参战,他一枪就把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国民党新三旅的兵打得脑浆喷薄而出,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杀人,从此就开了杀戒,一发而不可收。杀人的滋味很痛快,杀人的滋味其实也不怎么好受。等他明白这个理儿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五由于我的到来,韩天成老将军的精神气儿明显好转。有一次,住8号楼的军区原副参谋长******少将和他开玩笑,说老韩呢,前些日子我都觉得该轮到你爬烟囱了,哪知你活着活着又来劲了。韩天成回敬他说,老胡,看看咱俩到底谁先完蛋。他边说边笑眯眯地指指我,说我老韩找了个拐棍,老家来的,有他帮我撑着地,就有了底气,我要走的路还长着呢!胡老将军哼哼一笑,说比老婆还好使吗?韩天成说,比三个老婆都强。******一生结过三次婚,头一个是湖北老家的,进城那年给他蹬了;第二个是军区总医院的护士长,姓康,前年死的。据说老康临死前曾留下话,说她死后老胡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婚。可没出一年,胡老就把第三任夫人--艺术学院一位退休的舞蹈老师领回了家。有一阵子,胡老见人就说,是老康托梦给他,让他再婚的,晚年没人照顾他,九泉之下的老康不放心。我的主人说我比三个老婆都强,是故意拿话呛他。哪想******也不是善茬,立马反驳道,老韩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你他妈是个老狐狸。他们笑骂一阵,各回各的家。
我已经摸清楚了,韩天成并非没有老婆。他名义上的夫人叫宋燕玲,离休前是省人事厅副厅长,只是因为多年来性格不和,不在一起住罢了。有一次帮他收拾抽屉时,我翻腾到了宋副厅长的照片,估计是二十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她神色庄重,一脸严肃,一看便知是个不易接近的人。但她的气质和相貌绝对是不差的。韩天成见我端详照片,像有什么秘密被人戳穿,有些愠怒,伸手抓了过去。以后我再也没见到那张二寸大小的黑白照片。
韩天成65岁那年搬进7号楼后,一直独住。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们也没怎么住在一起,他一直在下面的部队里任职,宋燕玲带着他们惟一的儿子韩军住省城。他和儿子韩军的关系好像也不怎么融洽,韩军一年到头露不了几回面,每次来了,象征性地问候两句,抽身就走。倒是儿媳艳芳时常过来看看,有时还给老头子带点吃的。韩天成有一次对我说:我这个儿媳比儿子聪明。她明白哄好了我,才能得到我的遗产。
[连载中,敬请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