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九月十二日那天,是李明扬的生日。李明扬下班回到家,看到餐桌上摆着插满蜡烛的蛋糕,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赵梅下午提前回到家,做了好多菜。也真难为她了。他们冷战都快有半年了吧?一直是分房而居,倒也相安无事。尽管李明扬极力避免让单位里的人知道他和赵梅的事情,但还是被人摸了个大概。如今的人们,嗅觉出奇地好,眼睛出奇地亮,耳朵出奇地灵,嘴巴出奇地长。很多事情当事人尚不知晓时,你周围的人搞不好已经知晓了。赵梅和宋道刚的那档子事情,其实别人早就有所怀疑了。能不怀疑吗?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跟一个有钱有势的大老板,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混迹于乌烟瘴气的交际场上,出点事是很正常的。太正常了。不出事反而不正常了。这种事现在太多了,遍地都是。就看你怎么认识它,怎么对待它了。但人家不会当你的面说这些。人们最爱怀疑的事情不外有这几种:怀疑某人有经济问题,怀疑某人说自己的坏话了,怀疑某人和某某人好上了。最后这一种最有趣,最好玩。
不管怎么说,李明扬感觉到了,赵梅还是爱他的。而且不是一般的爱。这半年来,赵梅明显地憔悴了,眼角竟然出现了细细的皱纹,目光也显得比过去黯淡了。赵梅以前的目光是多么纯净啊,李明扬经常从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天晚上,因为李明扬生日的缘故,家里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欢欣和温馨。李明扬和赵梅都喝了不少酒。开始喝干红,觉得不过瘾,又换啤酒。喝了好几瓶啤酒,仍是感觉不过瘾,干脆换成了白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用劝,抢着喝,一瓶白酒就这么下去了。赵梅喝着喝着哭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她是喝多了。李明扬也喝得差不离了。喝多了酒的赵梅话格外地多,一边抹泪一边诉说。赵梅说,她都三十岁了,她想做妈妈了。如果李明扬打算和她分手,最好是等她做了妈妈再分手。让孩子成为他们六七年夫妻生活的一个纪念吧。赵梅说,她会永远爱着李明扬。她这辈子只爱李明扬一个人。她爱他,但不佩服他。她觉得他变得平庸了,好像他都不是李明扬了。或许是职业的原因吧。还有那个宋道刚。她不爱宋道刚,但她佩服宋道刚。当今时代属于宋道刚这样的男人。赵梅还说,她已经决定了,尽快离开宋道刚的公司,自己办一个公司。她有信心,有能力把新公司办好……
赵梅说着说着,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李明扬把桌上剩余的酒喝光,站起来,摇摇晃晃出了门。出门之前,李明扬回头打量了一眼昏睡过去的赵梅。李明扬迷迷糊糊问自己,你还爱她吗?他回答不上来。他只能暂时回避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出了四季花园的大门,李明扬顺着大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他摇摇晃晃的,过路人都远远地躲着他。可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他想他应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就在上个礼拜,老同学周文廷曾经又规劝过他一次。周文廷推心置腹地说:“我的战友呀,趁我们几个同学的生意正红火着,你赶快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来,干点实事吧。跟我们一块干,我们绝对欢迎;你自己单独练,也成。你自己定。不管怎么着,我们都会帮你一把。凭你的智商,到了生意场上,绝无问题。”李明扬摇摇头,说:“老同学,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考虑过。可是你别忘了,我已经在军营呆了十年了。我的脑袋已经不是过去的脑袋了,更不是你们的脑袋。它很难适应你们的游戏规则。换句话说,我不是干你们这行的料。不行了。或许早几年还行,现在肯定不行了。我有数。太有数了。我这辈子呀,只能当个职业军人了。能当好,就算不错了。”
最让李明扬焦心的是,他最近拿出的文字材料越来越糟,简直都有点惨不忍睹了。有一个原本很简单的总结材料,他改了三遍都没过关。处长看他时的目光都已经明显不对味了。恐怕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几年来拼了性命攒下的名声会毁于一旦。这太可怕了。这可是他在机关赖以立身的根本啊!不是他不认真。事实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可就是越写越差,越写越差。真是怪了。李明扬不由想起多年前坐在他这个座位上的“材料王”许干事。他虽然没像许干事那样见了材料就昏厥,然而,仿佛在一夜之间,他的所谓灵感全失掉了,他一点灵气都没有了。和机关里的很多“万金油”似的干部差不多了。可人家能说会道,腿脚勤快,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高招。他除了会写材料,他没有别的招数了。如果他再写不好材料,那就是真正的平庸了。
冷风一吹,李明扬走路的姿势好看多了。他再一次想到下基层的问题。他曾经向他的处长谈过这事。他觉得有必要再认真考虑一下。回B城老单位不妥当,到远处去也多有不便,那么,在这个城市的郊区找个单位,如何?他想,他肯定喜欢和士兵们在一起。都是年轻人,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看着舒坦,不愁不来灵感……邻街店铺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美国遭恐怖袭击的消息,就在昨天。太出人意料了,真是惊心动魄。今天白天大伙光议论这件事了。
李明扬携笔从戎之际,正赶上海湾战争打响,我们的军营也跟着热闹了一阵。但很快就复归平静。后来中**人的血性,又鼓涨过几回,契机分别是九八年抗洪,九九年美国轰炸南联盟,稍带着炸了中国驻南大使馆。这一次美国挨了几棍子,够惨的,布什总统扬言报复,打仗是不可避免了。李明扬想,不知我们的军营,会跟着弄出什么动静来……
时候不早了,李明扬仍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路过一家夜总会门口时,他看到有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那儿卖花。小姑娘迎着李明扬,用稚嫩的嗓音说:“叔叔,买枝玫瑰花吧,刚摘下的。五元一枝。”李明扬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他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了下来。他抱着一捆玫瑰花,迈开大步往前走。玫瑰花儿献给谁?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甩开大步向前走。花瓣上的水珠在霓虹灯下闪闪烁烁,晃人的眼睛。水珠纷纷滚落。水珠好像是从天上滚落下来的。李明扬扬起脸。原来是下雨了。雨越下越急。雨水涂满了他的脸。好像不光是雨水,还掺杂着泪——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落泪了。他把脸整个地埋进玫瑰花丛,索性哭个痛快。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