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阳光洒到大路之上,周围也十分喧闹,满载货物的双辕大车隆隆地碾过黄土街面,街道两侧小贩在叫卖着烤红薯、白水腌鱼和混了姜片与盐的开水,还不时有小孩子举着风筝跑过。
扶苏按照约定陪着菏华去讲课,名义上是保护她不再被人纠缠,但实际意义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菏华今天穿的仍旧是素色长裙,与初见唯一不同的是她特意在裙上缀了两条粉带,头上还挽了一朵珍藏的茶花。少女身上散发出类似花蕊香气的味道,扶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敢去想这是源自菏华肌肤的香味还是从她腰间的香囊。
这两个人并肩在路上走着,开始时候彼此有些拘谨,都沉默不语。扶苏在脑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都不切合现在的气氛;而菏华只顾垂头走着,不时偏过脸来瞥一眼在她身边的男子,双手绞着裙带不作声。她印象中巧舌如簧的扶苏,如今变成木讷寡言的模样,让人心疼,也比以往更有魅力。
可两个人一直停留在心情水面之上,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痕迹,直到了私塾却谁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午后的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城市的上空像被点亮了上万枝明晃晃的火把,耀眼的火焰从天空俯冲而下,将整座城市烧得透亮一片。
网站钧谋司从事孟奕前两天刚搬了新家,原本邀请了好朋友郭昱,但后者近来因为军工保密的事情上蹿下跳,没能道喜。而今天,郭昱在孟奕的新居里踱起了步子。
他瞧着壁上悬挂的立轴——所为善者不亏心,那字清逸遒劲,犹如驻足汀蓼稍舒双翼的白鹤;而句式却是诗经里没见过的句式。他很好奇,背手默默念,想了一遍这句话,遂游走到堆满卷轴的书案边,见那案上摊着一卷竹简,忍不住拾了来看。
一阵帘响,孟奕掀帘而入,他已换了衣服,一袭纯白长襦,像是随风入屋的一片羽毛,阳光沥沥地流在他的眉目间,泛着宝石般的绚烂。
“哟,大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啊?姑娘都想你了。”在私宅里,孟奕经常这么跟郭昱开玩笑“我女儿天天吵着要跟你这个臭棋篓子下棋。”
“跟女儿下棋都不放水的变态也好意思说?”郭昱一面看竹简一面感叹,“你这一笔字越发精进了,你可是怎么写出来的!”
孟奕淡淡笑道:“全仰赖案牍虚度,结庐自乐,疏食水饮,少涉外人。便静心练字,三年下来,有大半时间都在写字,如此延续,熟能生巧罢了!”
郭昱调侃的挤了一下眼睛:“孟兄这是怪我没找你喝酒咯?我就纳闷了,同样都在贾老大面前卖力,我跟你干的活怎么差这么多?越到这时候咱们事情越多。”
孟奕:“那你找贾老大去,况且我司的谋划加贵司的执行,那还不是叫一个天衣无缝。”
郭昱来了劲,拉着孟奕的手:“那正好,我有件事要借你脑袋一用。”
孟奕甩开郭昱的手:“这我家,你再无理我可要喊非礼啊!”
郭昱:“法家门生喊什么非礼,喊非法才对。我就问个事,真当自己樊於期啊!”
孟奕:“你这身手也当不了荆轲。说吧,别出太简单,不然爷不给你留饭。”
郭昱将骊山军坊总务大院的前前后后,以及对内鬼的猜测跟孟奕那么一说,孟奕拧了拧眉毛,将桌上的雌黄一个个拨碎,然后跟郭昱讲解起来。
“我觉得这一切从头到尾,充满了试探。六国相对军坊的试探、对整个计划的试探、对我网站的试探,以及对埋在秦国里奸细的试探。你或许会觉得是平手,但对他们来说,这一把胜负真的不那么重要。这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郭昱用虎口抵住人中,两眼盯着他手里的雌黄粒,同样紧皱着眉头:“你具体说说。”
孟奕分析道:“从你开始布置总务大院的时候,六国相自然需要跟这个内鬼提出要求。而这个内鬼能调动大院的常备驻军,说明他的职务是部队中比较高的位置,具体谁能去调动你可以去问问阴老师。”
“这个计划,要想窃取技术,要么是拿到模型图纸,要么就是军坊的司丞。如果我来谋划,必定两条线都要涉及。模型图纸这条路走不通了,那么司丞的选择必定就要加快。”
郭昱点点头:“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叛逃?”
“适合叛逃的人选,得有这几个条件:缺乏一个稳固的心理基础,容易对周遭环境产生焦虑,而繁重的工作量会让焦虑成倍增加。再一个作坊的封闭式管理体制,缺乏压力的缓解剂,叛逃的几率最高。”
郭昱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人物像:原籍不在秦国、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担任冶炼与组装两个环节的单身汉。
孟奕问:“这样的军坊中层自然容易找,但是你想怎么保护他们?”
郭昱为难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对他们实施十二时辰监控,不过军坊的人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干……只能提醒,叫他们自己当心了。”
孟奕同样摆了个苦笑:“这要是被姚老大知道了,要不得骂你?”
郭昱没吱声,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阳光在院中的日晷上慢慢行走,孟奕的院子里有个小池子,也染了金光,闪闪地,犹如亿万鳞片。
“我想,不一定要通过军方吧。安疫馆的所司跟我很熟,可以请他出面,以防治疫病为理由安排一次对工匠的身体检查。”孟奕突然想到了什么,“届时所有工匠都必须离开作坊前往安疫馆的隔离区,再对个别可疑目标进行聆讯,就以有疑似疫病予以隔离为借口,再怎么处置就是我们的自由了。”
“这个办法好!唔,要不帮人帮到底,你就去帮忙联络一下安疫馆吧。”郭昱对自己的好朋友好同事很满意,他拍拍膝盖“等打完这场仗,我请你去赏月。”
“得得得,我搬房子你不来道喜就算了,来了还是来支遣我。”孟奕嘟嘟囔囔,被郭昱半推半就的拉出宅院后突然灵光一闪:“这案子办下来,我钧谋司要多半成伙食补贴,贾老大一定会同意吧?”
郭昱狠狠的点头:“一定一定,让你吃空饷都行!”
午后的阳光依旧很亮,明晃晃的仿佛嵌在半空中的鎏金片子,一片片滚落在潺潺的河渠,像刚开了匣的铜镜,幽幽的光清冽如刚发铏的宝剑。一番讨价还价后,孟奕骑上郭昱的马,沿着自家庭院前的河渠,朝着安疫馆的方向驾去。途中他看见一男一女正互相依偎着,望着河渠诉说着自己的悄悄话,孟奕不禁自嘲起来:“人家小两口闲情雅致,我却被好朋友当牛马驱使。命数弄人啊!”
他见到的那对情侣的心情,就像河渠上的落叶,停留在水面之上,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痕迹,却谁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扶苏公子,回到秦国后,一直很忙吗?”
最后还是菏华先开了口。扶苏“唔”了一声,心里一阵轻松,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我可不怎么忙,只是喜欢背着父王出来走走。”
“可看你的样子,还有点一方诸侯的气势呢。”菏华咯咯地笑道,扶苏认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够像我父亲期待那样的话,或许能在几年内当上太子吧。”
“以您这么好的条件,不当太子还真是可惜了。”菏华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身份有没有兴趣,于是故意围着这一话题转。
她都为自己这种心态感觉到惊讶,在以往多少男性都为能和她多搭几句讪而苦苦寻找着话题,而她现在却是想拼命迎合这个人。只是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吗?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太子吗……”扶苏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小细节被菏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当太子?”
扶苏知道菏华已经进入郭昱和唐浮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了。扶苏在网站的熔炉里早已学会带上虚伪的面具,可在面对菏华时候,却不自觉的流露出内心的真诚,因此不管是菏华还是自己,都无法分辨出现在的自己,是不是毫无作伪。
“怎么说呢,生在帝王家本非我愿,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