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不收,那就只能送市医院。
马不停蹄将人送到市医院急救室,已经是下午六点多。
夕阳挂在天边,将渭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映得通红一片。
赵卫国像是一头被重担压垮的老黄牛,光着膀子蹲在地上吃着烟草,脸上风雨岁月侵蚀留下的皱纹,在夕阳映照下犹如一张苦瓜皮,皱巴巴,苦得发黄。
对面几米处,赵向东蹲在地上,嘴角挂着鲜血,一张脸肿了大半,但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疼痛,像是失去了三魂六魄,眼神呆滞而又茫然。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一摇把甩过去,竟然差点把人给打死了。
两人脚上的黄泥已经干了,裤子落在脚脖子上,凝结着干涸结痂硬邦邦的黄泥。
看着父亲和大哥两人此时模样,赵向南心里蔓延过一丝不足外人道的愧疚。
上一世,大哥出狱后变得沉默寡言,打了一辈子光棍。
自己虽然每次给家里一些钱,但却总是看不顺眼他的邋遢,他的不争气,还有他的无能。
如今再想想,大哥其实才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人。
若不是为了挑起家里的担子,若不是为了浇水多收成一把粮食,他又怎么会守着抽水机,导致打了人,坐十几年牢。
而后来政策好了,村里有养老院管光棍吃住还发钱,如果不是为了帮自己和二姐分担责任,他又何必在家里伺候父母。
村里人都背地里笑话他一辈子没用,坐过牢,却默默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现在这个家。
自己呢?
在外拼搏甚少回家,等成了家有了孩子又是另一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积攒了点家底,每次给家里百分之一的钱还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数落这个,数落那个,现在再想想,其实潜意识就是在把自己的自私无能推给别人罢了。
这时,急救室的门被推开了。
赵卫国丢下烟头连忙起来问道:“大夫,人咋样?”
医生毫无感情波动道:“现在不好说,不过命应该是能保住了,就是现在没有意识不好下判断,需要继续观察,你们先去把住院费交下,后面看看情况再说。”
听到对方说人死不了,赵卫国脸上的皱纹化开了一点:“这个住院费,要交多少?”
“先交三千吧,他这个情况比较严重,你们要做好他长期住院的心理准备。”
三千?
赵卫国人都懵了,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在脑子里,劈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千块,可以在家里盖三间新砖瓦房,加两间平房了。
三千块钱就是把自己一家卖了,也买不出来这么多钱啊!
赵向东也懵了,自家一家六口有五个人的地,一共是十一亩半,去年收成不好一亩地就见了两百六十斤小麦,提留款交了一千八百斤,剩下的也就勉强够吃。
三千块,上哪弄这么多钱!
就算把家里剩下的那些粮食全卖了,一斤三毛一分钱,千把斤也只能卖三百块钱啊。
赵向南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他一时之间还没法转换货币灌水的逻辑,无非就是三千块钱,这点钱还不够他后来跟朋友吃一顿饭的呢。
“你怎么不把你自己打死算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没事不少惹是生非,你怎么就是不听?”
“我打死你个小畜生我......”
突然,赵卫国一脚踢在了赵向东身上,对着他就是拳打脚踢,三千块钱住院保证金,像是一座珠穆朗玛峰压在他身上,瞬间就把他压垮了。
恨其不争,恨己无能。
所有的一切化作了无力的怒火,拳打脚踢雨点一样落在了大儿子身上,而眼圈却渐渐发红。
不把人治好,老大弄不好要坐牢的啊!
“爹,你别生气了,这事根本不怪大哥,那潭你也挑过,而且土地都是国家的,河也是国家的,国家都没说不让咱们抽水,他林宝胜凭啥不让咱用。”
“而且是他先打人的,我哥只是自卫反击,又不是故意伤害,说破天,咱们最多担一半责任。”赵向南赶紧拉住父亲说道,虽然他心里清楚,法院是不会这么判的。
一女子夜遇人渣遭强奸,最后反抗导致人渣断裂死亡,被判三年。
某农民地里的菜被人偷,导致小偷被毒死,会被判刑。
再或者某抢劫犯骑摩托车抢劫,受害人反击造成抢劫犯死亡,一样是要入刑的。
更别说大哥这种反击了。
后来坐牢,就是被判的故意伤害罪,而非防卫过当。
但这话赵卫国听了却觉得在理,冷静了下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向南你搁着看着,我回去跟人家家里说下,再凑点钱交住院费。”
“让我哥在这吧,不然回去宝胜两兄弟肯定要打他,别再闹出事了。”
“那咱们先回去。”
两父子趁天没黑,火急火燎上了票车就往家赶。
月光皎洁。
万物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银沙,安静,祥和,蟋蟀和青蛙在池塘田间到处乱叫,到处充满夜的安逸。
又停电了。
家家户户都黑通通一片,唯有几户人家亮着煤油灯或者蜡烛。
整个村子,从远处看像是沉睡了下来。
但走到村里,宁静不在。
“你们当我们林家庄没有人是不是?”
“怎么,我兄弟挑的潭,凭什么你们去抽?”
“还打我家老大,你们赵家的人就这么横的吗?”
“林宝安,你少说屁话。那潭我们老二去年也挑了,前几年东头的人也去挑了,怎么就成你们家的了?”
“林宝胜要是不是先动手,向东怎么会还手?你做人讲点礼行不行?”
“我不讲理?你们都把人打死了,现在说我们不讲理?”
几十道火把手电筒亮光交互映错,百十号人分成两拨站在赵卫国家门口骂骂咧咧,语气之冲,大有一言不合就打架的架势。
林宝安和林宝通两兄弟义愤填膺叫着要往赵卫国家里冲,赵援朝和赵卫疆两兄弟则带着七八个堂兄弟挡着他们,理论着白天的是是非非。
看到这一幕,赵向南心中一突。
农村生产队是一个大队,而大队之间还有各个村,每个村里的人都沾亲带故,经常会因为一棵树,一寸土地打架。
自己村打谁家兄弟多,谁厉害,要是和外村打,如果哪方吃了亏,添个什么火星子,就会变成两村械斗。
就在这时,有人看见赵向南两父子过来,便大喊了一嗓子:“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