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际自从离开白沙海后, 就一直在寻仙岭闭关,与世隔绝百余,直到山门重开才发现, 原来世间已是地覆翻。
风缱雪问:“道长伤势如何?”
“尚未完全复原, 但已比先前许, 上仙不必替我担心。”无际道, “这一路由北往南,见沿途每座城池皆建有金光缭绕的镇妖高塔,守卫巡逻遍布各处,倒确实压得妖邪不敢冒,那我特意选在子时前往乱葬岗一探,亦风平浪静极。”
谢刃嗤道:“那他应当极满意修真界的现状。”
“他满意有何用,修真界又不是他一人的修真界。”鹦二月不屑, “哦, 对,闲鸥宗应当也挺满意的, 但曜雀帝君就算错漏再,至少还能占一个斩尽下妖的光伟初衷,而白苹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只知道捞替他自己处,如此一个废物, 竟也能爬到风氏上, 说气不气。”
“兄长一直在有意避让。”风缱雪道,“如今这局势, 保存实力是明智的做法,倒不必与小人争一时高低。况且我听师兄说,风氏虽未在明面显露, 但暗中也一直在想法限制以闲鸥宗为首的宗门,不让他过分壮大。”
“是啦,所以外的事情,两个暂时就不必管,安心在岛上待着。”鹦二月环顾四周,“有地有屋有花有鸟,这份日子可真不错,还挺有模有样。”
宁夫人也觉得这份日子很不错。她先前还嘀咕呢,家书里写的“一切都”究竟是不是真,自家儿子是个什混世魔王样,当娘的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连件衣服都叠不整齐,可能唯一与家务沾边的特长就是点火吧,所以每每想起来就唉声叹气,叹得谢员外也跟着忧愁起来,不快乐,为他觉得儿子要在辟谷,要在茹毛饮血。
于是等众人到屋宅时,宁夫人首先绕到厨房看一圈,没想到油盐酱醋还挺齐全。谢刃刚想表功,却风缱雪一把压椅子,他顿时逗乐,侧过低声说:“怕什,我又不会独揽功劳,分一半便是。”
“不许。”风缱雪转移话题,“说正事。”
此番无际与鹦二月同时登岛,显然不会只为探望。果然,坐下之后等不及喝完一盏茶,鹦二月便道:“这一年来,青云仙尊一直在找寻替上仙重塑灵脉之法。当初曜雀帝君是以赤山为炉,以煌山为铁,炼出的幽萤长弓。我便暗中去几趟煌山,也就是如今的千矿山。”
谢刃猜测:“去煌山,是为找寻同样的材料,重塑灵脉吗?可即便能找到一样的铁石,没有赤山的洪荒火,寻常炼器炉只怕熔不得它。”
风缱雪却纠正:“如今也有洪荒大火。”
“如今?”谢刃微微皱眉,“洪荒大火昔年蔓延生祸,已众修士合力引巨浪浇熄,哪里还有?”
风缱雪提醒:“火焰峰的那只火凤凰,还记得吗?它是上古神禽,曾涅槃生于洪荒时期,所以内丹中必然蕴有火灵。”
“原来已经见过那只凤凰啦?”鹦二月笑道,“青云仙尊这次之所以没来,就是先行去火焰峰,现如今那里归璃氏镇守,为热浪滚滚条件艰险,所以寒山金殿的宗门都看不上,不会突然冒出来捣乱,倒正方便我做事。”
“那煌山铁呢?”
“飞仙居的梅先生已经找到。”无际道,“还真费一番功夫。”
煌山在千余年前,曾地动坍塌倒陷过一,当时山巅惊雷劈落,呼啸砸入地深处。后来随着风雨变迁,巨坑逐渐填平,上长出树,开出花,这段往事也就成史册中薄薄两行的记载,不重要,更无人关心,就连炼器师对此都淡漠得很,为铁山虽硬,但至少还能凿一块拿家熔,煌山铁却是只有赤山火才能炼的,而且还很大,“无法无”的那种大,谁能有本事搬得动?
风缱雪问:“‘无法无’的大,是哪种大?”
“一整个囫囵山巅。”鹦二月道,“挖出来时,大小堪比半座城池。”
这般惊人的工程量,要做完,还要不引人注意地做完,的确只有飞仙居能办到。落梅生在接到任务后,二话不说,先亲自找上曜雀帝君。他有修真界第一炼器师的份,出手阔绰,交友广阔,又能说会道,所以很快就在寒山金殿混出模样。
“而依附于曜雀帝君的那些宗门,有不少也想巴结梅先生,毕竟谁不馋飞仙居的上品灵器呢?所以都愿意替他说话,很快,曜雀帝君就说服,将千矿山、乃至整座千矿城都交飞仙居,用来炼制新一批的降妖剑,其余矿若无许可,皆不准入内。”
就这样,原本喧嚣吵闹的千矿山在一夜间变得寂静如斯。攒动的人没,穿梭的推车也没,悬浮机甲悉数开往别处,只剩下飞仙居的人。落梅生假借要研究新剑的名,命弟子全力开凿古矿,煌山之巅自然也在范围内。
鹦二月道:“找得还算顺利,不过飞仙居此遭不少闲话。”
落梅生素来爱诗,也爱以清高文人自居,此番为独霸千矿山,却一扫往日形象,不仅动投寒山金殿,四处游说讨,还要在目的达成后,将所有同行驱逐出城,半分利都不愿分,如此活灵活现的小人形象,确实该遭人鄙夷。
风缱雪叹气:“梅先生最看重清高之名,此番是我连累他。”
谢刃问:“现在有煌山铁,有洪荒焰,那炼器师呢,是道长吗?”
无际点:“正是。”
炼器虽不难,青霭仙府人人都会,落梅生更是下第一,但亲手炼出过惊世神弓的,唯有用弓高手无际。况且炼制煌山铁需要相当漫长的时光,短则一年,则三年五年,炼器师需得寸步不离地守着烈焰。无论是落梅生还是青霭仙府中人,如此长时间失踪都会势必会引起曜雀帝君猜疑,到时候难免又生事端。如此一看,无际的确是最佳人选。
而地点就选在明月岛后山一处洞穴中,重修灵脉,风缱雪需与无际一道闭关。
宁夫人放心不下,追问:“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无际答:“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风缱雪点:“谢道长,这便够。”有希望就够。
当初灵脉毁时,他大脑一片浑噩,反应也迟钝许,像是稀里糊涂地痛着痛着,就习惯,后来躲到这涯荒岛,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屋宅,全新的生活,那再配上一副没有修为的、全新的,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却不愿细想,更不愿显出颓态令谢刃担忧,所以便强打精神收拾心情,当真过起寻常人一日三餐的生活,幸岛上风景优美,心上人又生得倜傥潇洒,床暖和,饭吃,爱女活蹦乱跳,爱子威风凛凛,大嘴唇子涂一圈,镇邪除祟,吉祥如意。
生活就还可以。
没有修为也可以。
当然,有修为更可以。
傍晚,宁夫人张罗着去厨房烧饭,无际与谢员外在屋外撑开大桌,鹦二月也烧几道拿手菜,看着像过年团圆,那就当过年吧,反正明月岛上也无四季流转。
谢刃跟着喝几盏烈酒,直到晚上歇息仍重脚轻。风缱雪替他按揉太阳穴:“现在知道自己酒量差啦?”
“说我爹怎这样。”谢刃叫苦,“不容易才见一面,他灌我酒做什?”
风缱雪笑道:“谢伯伯疼,想,又不能像宁夫人那般抱着来看,可不只能以酒寄情?”
谢刃翻,手臂顺势搭上腰,不轻不重地捏一把:“待师父将煌山铁与洪荒火取来,就要闭关。”
“是。”风缱雪道,“我闭关时,不可有半分懈怠,要练功读书,记没记住?”
谢刃将人拉进怀中:“我就在山洞外守着。”
风缱雪说:“。”
两人就这安安静静地抱一会儿,有许话想说,却又觉得都不必说,最后便只交换一个缠绵的吻,呼吸相缠,手脚也相缠。
窗外星光漫漫。
往后一段时间,宁夫人变着花样做吃的,时不时就从厨房里捣鼓出一点货,风缱雪来不拒,嘴又甜,当着面吃两口,余下的全部端卧房,往谢刃面前一推:“!”
谢小公子大如斗:“刚刚才吃一碗,怎又来?”
“不一样,刚才是粥,现在是甜羹。”
“不行,我吃不下。”
“我也吃不下。”
“既然也吃不下,那为什不拒绝我娘?”
风缱雪转往外走:“等会我来收空碗,不许浪费。”
谢刃打个饱嗝,含热泪:“哦。”
不过幸,谢员外与宁夫人并没有在岛上待太久,毕竟外的睛也不少,所以他只住小半个月,便依依不舍地告辞。谢刃当然也挺不舍的,但一想到自己终于不必再当成饭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感。鹦二月也随他同行,以幻术遮掩行踪。留在岛上的唯有无际,他花费数日,终于将后山的山洞改成炼器炉,谢刃进去检查一圈,嗯,甚是简陋。
风缱雪坐在秋千上,问他:“还想要流光溢彩的大鼎不成?”
“不是。”谢刃推着他往前荡,“但要在那里待上久呢,让儿子进去陪着不?”
风缱雪说:“。”
然后第二,道长就悬挂在山洞最中间的、烈焰红唇的谢大胜吓一跳。
木逢春也在一个清晨抵达明月岛,他以千钧神力,将煌山山巅从乾坤袋中取出,大喝一声:“还不闪开!”
谢刃赶紧抱着风缱雪往别处避。
铁石如巨兽从而降,“砰”一声砸在地上,震得灰土乱飞,地动山摇。风缱雪呛得直咳嗽:“为何不稍微切一切?”
“这已是师父修整过的。”木逢春合剑鞘,又取出一个金葫芦,“那只火凤凰脾气不小,我原以为会有一战,没想到它倒爽快,并不吝啬这内丹之火。”
“我在火焰峰时,曾喂它饮过鲜花果露。”风缱雪道,“也算有些缘分。”
有火,有铁,有炼器师,万事俱备,东风也备。
木逢春道:“那便开始吧。”
谢刃一愣:“现在?”
木逢春问:“怎,还想挑一个敲锣打鼓的日子?”
谢刃:“……”
也不是,但这一入关,便少说也要数百,他以为自己至少能有一整晚的时间,用来依依不舍,用来互相叮嘱,用来说情话,待小别的气氛渲染到极致后,再手牵着手,一起等窗棂铺满晨光。
结果木逢春道:“事不宜迟,若无要紧事,便别再耽搁。”
谢刃:“……是。”
风缱雪也未提出异议,不过他在进入山洞之前,先冲谢刃勾勾手指。
谢刃以为他要说什悄悄话,于是稍微俯,将耳朵凑近。
风缱雪在他侧脸一亲,飘然转,走。
留下心花怒放的谢小公子,以及目瞪口呆的二师兄,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这一波操作送走。
无际抬手,洞口轰然封闭,彻底阻隔所有声响。
为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所以所有事情都显得不大真实。谢刃在山洞外站许久,直到木逢春过来,方才把丢到边的魂找:“上仙。”
“去吧。”木逢春道,“小雪重塑灵脉,也不可懈怠。现如今,长策学府所有学生皆在巍山潜心修习,为竹先生的亲传弟子,自当加倍勤勉。”
谢刃点:“我懂。”
两人一前一后,共同到前院。
木逢春在岛上住一段时间,直到确定山洞内一切都,方才折返仙府。谢刃也收各种杂念,专心练功修习,闲时就带着爱女去后山,在山洞门口玩一会儿。
风小飞横冲直撞,脑袋顶得巨石乱飞。
谢刃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前“嗖嗖嗖”的黑色疾风,单手拖住腮帮子叹气,分明只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却生生勾出几分老父亲的沧桑,他联想起自己儿时的恶霸德行……爹,对不起。
有句俗话怎说来着,养儿方知父母恩,至少在此时是很适用的,古人诚不我欺。
…………
巍山深处。
璃焕道:“也不知阿刃与风兄最近怎样。”
墨驰靠在一棵高树上,垂下一条腿晃:“别的不说,至少日子清静。”
崔望潮附和:“就是。”
墨驰丢过来一粒野酸枣:“崔兄,已经用借书的名,在这儿住十,是不打算走?”
崔望潮耷拉起脸:“我一出去,便要家里逼着斩妖,还是这里消停,我再住一阵,下个月再走。”
“这里也很快就要不消停。”墨驰跳下树,“没听竹先生昨说吗?白苹又写信来催促。”
“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崔望潮提起这事就骂娘,“若说世间有妖,那催促催促也就算,可现在下连根妖毛都找不到,他催个屁,是实在没事做吗?”
“白苹不是没事做,是馋修真界第一学府的名号。”璃焕道,“都一年,还没看清他是什样的人吗?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偏偏爱装博学鸿儒,前阵子还在外编排出什‘南竹北苹’,简直贻笑大方。”
崔望潮惊问:“的意,他想霸占长策学府?”
璃焕点:“嗯。”
崔望潮一拳就砸在树上:“那哪儿行啊!”
比人家长策学府正儿八经的学生还要怒不可遏。
璃焕拍拍这位编外同窗的肩膀:“是,这事肯定不行,所以我才说这里也消停不太久。崔兄,爹现在是依附金殿的,倘若惹怒白苹,怕是家里会有麻烦,还是早些去吧。”
“他来时,我躲着便是。”崔望潮不肯走,又问,“那竹先生想对策吗,要如何应付这件事?前阵子我听我爹说,长策学府一直缺席斩妖大会,曜雀帝君已经对竹先生有所不满,此时若再与白苹发生冲突,怕是不收场。”
“那就别发生冲突。”璃焕坐在树下,叹气,“要是阿刃在就,他一眨就能想出一百个缺德的鬼点子。”
“崔兄的歪意也不少,是吧?”墨驰捣一下崔望潮,“上阿刃爹娘的事情,不还是解决的?这也想个办法呗,怎样把那姓白的赶走?”
崔望潮:“……”
突然负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