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不久,大碛就已然下三场雪。
好在雪不大,气温也不算太低,且阴少晴多,是以随下随化。
冻层并无多厚,也就三五寸,拿杆铁枪用力一扎,就能戳破冻皮。而后再用锄头、铁铲扩大、挖深,不消半日,就能凿出深六七尺,方圆一丈一个大坑。
然后用木杆搭梁,毡麻铺顶,再用草叶和泥湖裹四壁,之后用烟薰干,便是一口地窝子。
也就堪堪可供三四人栖身,若是户中丁口多一些,就只能另开一口,且要相距两丈之外。
只因草皮以下皆是砂土,虽然松软好挖,但挖稍大一些,或是两个地窝子离的稍近些,就有坍塌的风险。
这样的地方,自然没什么舒适可言,昏暗只是一方面,阴潮才是要人命的问题。一场风寒,就有可能绝户。
但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徒之奈何?
无论流民也罢,士卒也罢,就凭仓惶之际带的那些车、帐,薄衣,根本无法在这四野之地挺过严冬。
若不趁着草地尚未冻实,不能使兵卒、流民有栖身之处,但凡等到冬至以后,死尸能铺满大碛。
罗鉴站在望楼上,眉头紧的彷佛缝在了一起。
一个个已然挖好,或是已挖到一半的大坑,就如数不清的老鼠洞,灿若繁星。满山遍野尽是人影,一股股雾气呼气,凝如白炼。如同一道烟云凭空生出,自下而上,广如天幔。
看似浩云烟海,实则雾惨云愁。
罗鉴怅然一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过如此!
他原本以为,既然西海贪心不足,欲坐收渔翁之利,收附北镇之溃兵,流民,那我就将计就计,索性让你吃到撑死:先以流民开道,兵卒混入其中,便能浑水摸鱼,遁至西海。
之后无论是反客为主,或是鹊占鸠巢,再慢慢计较也不迟。
但谁想这敌将不是一般的谨慎,稍察马迹,便猝然警觉。
更让罗鉴未料到的是,足八万大军,竟对万余敌军无可奈何?
围的倒是如铁桶一般,且已足足一月,不但未得寸进,反而死伤不少?
罗鉴不是一般的焦燥。
如果拔不掉这颗钉子,这八万兵是万万不敢动的,走的少了无济于事,还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
只因傻子也知道,西海敢予此处陈兵一万,留驻于老巢的兵力至少也该在两到三倍。
他连这一万都对付不了,何况还要舟车劳顿行进近两千里,再对付以逸待劳的两三万强敌?
如此一来,罗鉴是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绞紧脑汁,才想出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就地驻于大碛。
地窝虽能遮风蔽寒,却阴湿无比,虽冻不死人,但最后病死的定不在少数。
然而罗鉴已然顾不得了。
若是换一个角度,也不尽是坏事:至少可以省出些粮食,让活着的人再多活几天……
观望了一阵,罗鉴下了望楼,在一众亲信的陪同下,往比干城行去。
距此不远,也就十里,都不需催马,只是信马游缰,也只用了两刻。
还余四五里之时,就能看到关下毡帐如云,旌旗林立。四城之下皆是如此,堪称围的密不透风。但诡异的是,如无丝毫攻城的动静。
罗鉴又是一叹。
不是他不想攻,而是根本攻不下来。
起先那一两日,大半敌军还驻在城外,敌帅虽依城摆了一座长蛇阵,却松松跨跨,断断续续。甚至还有少半兵卒在山后牧羊。
罗鉴以为有机可乘,令甲骑冲阵,却不想当头就挨了一棒。
也是那时,他才见识到了闻名已久“李氏天雷”:骑兵距敌还足有百丈,便有无数铁罐飞来。只见一阵火光并雷响之后,数千骑兵便一溃如水。
好在敌军兵少,不敢追击。但镇军也被吓破了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退回关城。
但因关城太小,至多可驻兵三营,况且还有无数牛羊,李丰只能令大半兵卒于城后山谷驻营。
罗鉴又以为来了机会,这次换成了步卒,欲翻过山岭,绕到谷后抄其后路。
但谁想,这次受的教训更深:李丰只用了两营弓卒,就牢牢的守住了谷口。敢有一个翻过山梁,保准有来无回。
罗鉴也算是知道了,为何奚康生、邢峦、崔延伯、李韵等元魏近半名将,率兵近二十万,却攻不下一个小小的夏州?
只因那火箭果真是邪之又邪,便是铁甲也沾之既燃,如附骨之蛆。
便是如此,罗鉴依然不死心,又令麾下攻城。又是足足十日,予城下丢了近万具死尸,而比干城上的砖角未崩掉一块。
那天雷也就罢了,应是备的不多,也就危极之时,城上才会施放一二。但那火箭就如无穷无尽,这近月以来怕是抛下来了百万支都不止?
罗鉴想不通,西海哪来这般多的火油。
久攻不下,且死伤渐重,罗鉴只能暂时休战,而后将关城围成了铁桶。
如今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敌军粮草不多,撑不过一月……
进了北城,登上云车之后略一观望,罗鉴心中有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如山。
刚过午时,关城之中竟然就起了烟火,且不至一处,四城之中尽皆如此。再往城后谷中看云,也如这般,只见炊烟鸟鸟,千缠万绕,多到数不清一般。
总不能是守军的柴草多到用不完,用来烤火吧?
心中逾发焦燥,罗鉴依旧残存了一丝期翼,沉声问道:“想来敌军粮草不济,并未用朝食,竟至此时才生火造饭?”
北营守将勐的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什么粮草不济,舍不得朝食?
天色堪堪见亮,关城之中就见了火光,那杀牛宰羊的动静何其大,予一里外都能听清。
离得近些的守军甚至能闻到肉食的香气……
军将正在为难,不知如何才能让都督知道实情,还不能伤了他的颜面,突听一阵牛哞之声。
守军又要宰牛杀羊了?
听到响动,罗鉴的脸色突的一僵。
怎就忘了初到此处之时,还曾见这伙贼逆牧有许多牛羊?
便是只有十万,平均分到万余兵卒手中,每人也就十头之多。即便放开肚皮吃,也够三四月所用。
何况敌军半骑半车,本就携有无数粮草。
再看军将的脸色,罗鉴便知自己已蠢到无可救药:敌军哪是粮草不济,而是一日三餐顿顿有肉。
反观镇军,自两旬以前,兵卒便已开始定量发放口粮,每日只食早晚两餐,且只有往日的六成。
至于民户,只予丁壮发放口粮,且只发五成。好在大碛水草颇丰,至少还有草根可挖。有时运气好,一口地窝中能掏十数只鼠仔……
虽是这般想,罗鉴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他与元鸷约定,最迟于冬至之前,合兵于居延湖畔。但眼见只余两旬,他却依旧被阻于近两千里外的比干城下?
难道只能分兵,留两到三万予此,其余急速西进?
但只是一万敌军都令他束手无策,天知道西海还有几万?便是与元鸷兵合一处,就一定能势如破竹,夺下西海?
一时间,罗焦心焦如火,又急又怒,额头上隆起了根根青筋……
罗鉴焦燥无比,李丰却是得意不已。
他自视甚清,自知才能与智计只是平平。无论政务,还是军事,都与李松、李亮、皇甫等人差着许多。所以他向来谨慎,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就如此次,原本只为接收流民,并非打仗,是以李承志本只令他率五千新兵驻于比干城即可。是李丰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硬是带足了上万大军。
而且其中足有五营为俱装甲骑,且三营爲战兵旧部,剩下的两营虽为降卒新编成军,却也是精挑细选,弓马娴熟的骑兵。
剩下的五营全为车兵,也是由秦、梁二州的降军整编。其中足二十年的老光棍都被李承志安排着娶了老婆成了家,分了田地分了牛羊,且如今更是甲胃齐备,军纪森然,定心士气也罢,战力也罢,早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外,以备不时之需,李丰足足带了五千枚手雷,百万支火箭。
之后又因过于轻闲,心中过意不去,派兵回西海赶来足十数万牛羊于大碛代牧。
便是这般阴差阳错,他凭空就多出了数月的口粮。再加上原有的粮草,怎么也够半年所用。
要实在不行,还有近一万五千匹战马与驽马,若是尽数杀了,就是吃一半扔一半也足够半年所用。
粮是够用了,水与柴草也不算缺。只因关城之后就是河谷,不但有水,还有树木可伐。但未雨绸缪,自入关城以后李丰便令兵卒屠宰牛羊,好省些草料以备马用。
唯一所虑的,便是箭失。来时所备的百万余已用了七七八八,不得已,李丰只能令兵卒收集长枪,将其噼削成箭杆,而后趁入夜后将兵卒吊下城收集箭头、破衣。
无胶可用,就只能将牛皮熬化代替。火箭不够,就只能烧炼羊油、牛油,将麻丝、羊毛浸透,再绕于箭枝之上代替。
好在来时备的地雷不少,李丰又令兵卒撬开了近半地雷,倒出火药制了一些,以防万一。
就如这般,李丰才虎胆包天,一改谨小慎微的秉性,明明可以趁罗鉴发难之际撤回西海,却反其道而行,就如一颗钉子一般,扎在了比干城。
只要他不退,罗鉴就不敢尽起大军直入西海。至多也要分出一半兵力在此围困,不然就会腹背受敌。
如此一来,罗鉴可进犯西海的兵力也就三五万,而不论是三万还是五万,对郎君而言,都如手到擒来。
但予罗鉴而言,却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