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这种大规模私斗,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办公室里的氛围凝滞着, 邵君衍背手站在亚麻色头发青年身后，尼古拉斯亦远远站着，办公桌后的伊桑校长面色微沉, 他慢慢打量着面前的学生们，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会发生这种事, 确实是我做得不妥当的缘故。”早在来办公室之前，邵君衍就已经先带青年去处理完伤口, 他脖颈上缠着白色绷带, 手掌处的擦伤也被细心整理过了：“我与丹尼罗斯金同学因为一些事发生口角，当时我说的话过激了些，所以才造成了之后的混乱。”
“过激了些？”他话声刚落, 另一旁的丹尼就开口嘲讽道：“‘你们家做过什么肮脏交易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同学，你还真是够谦虚的。”
听到这时, 邵君衍背负的双手不自觉动了动。他大致明白他们是在说什么, 这些天裁议会的行动异常迅速，别说是外界，就连帕里奇也被感染上躁动的情绪——而不巧的是，李成文父亲恰好正是裁议会的一员。
“你们都是奥罗拉来的学生。”那头伊桑敲了敲桌子，又道：“私斗在帕里奇是什么惩罚, 你们还记得么？”
“帕里奇培养的不是无视规矩的军人。”李成文说着却是站了起来，他深深向老人鞠了个躬，迟疑地道：“但我想请您……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那么妄议政事呢？”
“……”
别说是前面的当事人，就连沉默着的邵君衍与尼古拉斯都因此动作一顿。伊桑依旧面容平静着，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手边杯子，缓缓道：“从在双子星上建立帕里奇基地时起，帕里奇就不是政治的战场。帕里奇培养的是精英，我希望你们走出这里时怀揣着坚定信念，我希望你们以后做的是为人类探索边界，维稳筑基，而不是和同伴发生争斗。”
然而听见伊桑的话，丹尼却是蹭地站起，他紧抿着唇，露出些许烦郁的表情：
“这种假大空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罗斯金。”一直未说过话的尼古拉斯淡淡地出声制止，但丹尼却并不打算搭理，他扫了身旁李成文一眼，随后朝老人的方向道：“您难道不觉得帕里奇的规矩已经成了笑话吗？就算被开除也无所谓，我也不想再继续在这个变质的地方待下去。”
“……”老人轻轻皱起了眉：“……你知道现在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无所谓。”
“罗斯金！”尼古拉斯稍稍拔高了音量，但转身离去的青年显然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气氛再度陷入凝滞，尼古拉斯瞥了重重阖上的大门一眼，没有多去阻拦，而只是淡淡地朝伊桑道：
“我替罗斯金同学的失礼向您道歉，如果院长准许，我就先行离开一步，去看看他的情况。”
“去吧。”
在伊桑点头应允后，翠绿色眸的青年也转身离去。这几分钟里荒唐的变故甚至没让老人皱一下眉头，他只是平静地再看向李成文，出声道：“我想你已经没有要补充的了？”
“是，是的，校长。”
“我从不希望帕里奇里发生这种不光彩的退学事件，退学是用来筛选不适合帕里奇的人，而不是被承认的学生。”这般宣告着审判，伊桑拿过笔在文件上签署着什么：“作为代替的惩罚，我将为你签署前往沉舟的指令书，七天内报道，为期一年，不要让我失望。”
原本才听前半段的李成文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立时就脸色难看起来。他勉强维持着冷静，只低声道：“我知道了。”
沉舟星是贫瘠之地，位处人类领域最边缘，终年飘雪，环境不知比帕里奇恶劣上多少倍，因此在军部里，士兵们也称呼它为流放行星。
帕里奇军校由战争基地演化而来，天生就带有更强硬的特质，因此在它还没被冠以军部基石名号之前，以业代学是很常见的事，在更早以前毕业的邵君衍外公姜文殊，就曾在边境驻守过。
但后来帕里奇的培养方向侧重于指挥人才，在帕里奇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以业代学这件事就变得很少见了，至少邵君衍待在这的这几年，从没听说有哪个军校生自己请愿去边境驻守。
无论如何，这也比被退学要好上许多。无声拍拍李成文的肩膀，他正准备也转身告辞，便听老人又道：
“君衍，你留下。”
此时天边已然蒙上红晕，邵君衍示意李成文先行离开，随后才在伊桑面前站定：“校长还有其他什么事么？”
“不，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面对自己看重的学生，老人依旧清明的双眸中带上一丝笑意，他思考着，在刚刚签署的文件上敲了敲：“近来帕里奇内部风气浮躁，怕是这次的事件不是个例。我想让你平日里多花些时间，去看着那些冲动的年轻人。”
“我会的。”邵君衍顿了顿，又道：“也许我不该多问……您打算怎么处分罗斯金？”
“留不住的学生，帕里奇也不会强求。”听到青年的询问，老人平静地摇了摇头：“虽说不想让这所学校陷入政治漩涡，但现在看来已经没办法避免，从我表示对霍奇的不赞成开始，在有些人看来，我就已经是‘敌人’了。会因为这错误的观念而对我，甚至对帕里奇产生厌恶之心的人是必然存在的，这令我感到遗憾。”
“校长并没有做错什么。”邵君衍闻言难得皱起眉来：“您只是在坚持正确的道路。”
“人们并不永远分辨对与错，而当你站在一边时，另一边的支持者自然而然会对你心怀敌意。”伊桑笑道：“我很高兴能在入土前做点有意义的事，但这使我并不适合再继续担任帕里奇校长一职，在这次事情平息之后，我也到了该退位的时候。”
“您要走了？”在此之前全然没有一点风声，邵君衍惊讶地看见伊桑点着头，继续道：
“继任的是个一百三十来岁的小家伙，将帕里奇交给他，我倒也放心。不过在我离开之前，大概还是能看到你成为领袖的模样。”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邵君衍的肩膀：“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
老人似乎并不在意将这些还未宣布的重要消息告诉面前的年轻人，他们之后又聊了些事，待到邵君衍离开时，天边红霞早已被泼了灰蒙的雾气，一点一点地飘着白色的雪点。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他还是向莫奈发信息道：“在哪儿？”
即便逐渐习惯了帕里奇的气候，但如果有温暖的地方，还是尽量在温暖的地方待着好。天幕变黑，来往的人也变少了许多，莫奈撑着面颊，一边喝着汽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扎克讲着话。
“前辈，你要不先回去吧？”看了看时间，刚来没多久的扎克这般提议道：“就算明天再来也不迟？”
“别看我现在这么悠闲，我其他时候也是很忙的啊。”捏着罐子放在桌面上，莫奈看了通讯器一眼，却是站起身道：“不过我也该走了。”
“前辈要回去了？”扎克疑惑地眨了眨眼，随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远去的莫奈随意朝后摆摆手，他看着新收到的消息，指尖轻快地在虚拟的键盘上敲打着。
每路过十个学生，就有五个在谈论今早的事。莫奈逆着人流，不一会就找到了合适的地方，飘雪在冻湖上堆积，看起来和周围没什么两样，而他才刚站定没多久，就听到了另一人的脚步声。
看着那翘起的发梢上勾着的雪绒，莫奈不禁压下唇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前来的人大约是一路匆匆，所以呼吸声听起来有些急促。他渐渐放缓了步伐，些许抱歉地道：“我以为你会先回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莫奈如是笑着，他将手揣在口袋里，虚握着蜷缩的一号：“不过也无所谓，我今天玩得还挺开心的，话又说回来……”
他顿了顿，随后奇怪地问道：“你最近事情很多？”
“不，最近都没什么需要忙的事。”邵君衍听罢疑惑地如此回答，他见莫奈偏了偏头，又道：“那还真是奇怪，总感觉已经很久没和你说过话了。”
“……”
不自觉喜欢上一个人时，会不受控制地想去靠近，但当发觉这份心意后，邵君衍却反而停下脚步，以理清因为这份感情而变得混乱的思绪。莫奈是最特殊的，唯独在对这个人的事上，他不想出现丝毫意外。或许终有一日他会诉诸心意，但在此之前，邵君衍会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第六区出身的人，即不懂安逸，也不懂爱情，这些都是他们这些“外界人”才会拥有的奢侈品，正因为曾在那待过，邵君衍才如此清楚地明白。
也许莫奈的人生规划中，根本没有“伴侣”这个位置。
“怎么？”
直到莫奈出声时，邵君衍才发现自己居然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看了许久，他愣了愣，随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回道：“没什么，因为从容大师口中听说你最近很忙，所以才没去打扰你。”
“恩？院长说的？”虽然解释是合理，但莫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为避免他发现端倪，邵君衍立时开口问道：“你之前说要找我借东西，是要借什么？”
话回正题，莫奈也不再多想，他笑了笑，只道：“爱丽丝……能暂时先给我一段时间吗？”
他如愿以偿看到邵君衍颇有些惊讶的神情。
爱丽丝不单象征科技的巅峰，更是凝结了邵君衍对母亲姜茹记忆的珍宝，但莫奈才刚说完，就见对面的青年解下脖颈上悬着爱丽丝的吊坠，放在莫奈伸出的手里。没有丝毫迟疑，邵君衍只是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还好你来得晚，容大师昨天晚上才找我问过爱丽丝的情况，如果你昨晚就过来，恐怕会白跑一趟。”
“就这么直接给我没关系？”看着手心里沉睡的智脑，莫奈笑道：“就不怕我拿到爱丽丝就跑了？爱丽丝应该能卖出去不少钱吧，我猜。”
“你不会。”这假设的场景太过虚妄，以致邵君衍都抿唇露出了笑：“会做出这种事的，绝不会是莫奈。”
“你总是对人盲目信任，阿衍。”收回自己的手，莫奈握着吊坠的一头，垂眸看着在寒风中摇摆的爱丽丝。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抬头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借爱丽丝的时候，答应了你什么条件吗？”
“一个月的庇护，后来无限期延长。”想到那时的场景，邵君衍眼底中都泛起笑：“当时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爱丽丝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不想占你便宜。”说罢，莫奈将爱丽丝放进了口袋里——和一号一块：“这样吧，你再提一个条件如何？像当时一样。”
他或许该直接拒绝，但这绝不是莫奈希望看到的，面颊上轻轻陷下小窝，邵君衍垂着眸，只道：“我想不出有什么现在就需要的东西，或许一段时间后，我才能给你答复。”
“当然可以，但什么时候过期却是我说了算。”
莫奈这么笑着，他看了看时间，朝后退了半步：“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休息了，那么下次再见。”
“恩。”
邵君衍站在原地看着琥珀色眸的青年转神离去，但却又停了下来。他侧过身，似乎斟酌了片刻才抬眸道：
“阿衍。”
“如果有人问你关于我和一号，关于精神链接的事情，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密……哪怕那个人是容大师。”
这话说得太过奇怪，因此邵君衍不自觉皱了皱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大概只是个直觉，等到我自己弄清楚是为什么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如果到那个时候还有机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