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骆涯从昏睡中清醒。
他睁开眼的第一印象是黑漆漆的一片。
除了视野所及的正上方,四周皆是黑暗。
孙骆涯微微抬起头,接着,整个人坐了起来,他一边伸手揉了揉后颈,一边尽量让自己不去眨眼,而是尽快适应黑暗。
不久,他已经能够依稀看见黑暗中的一些物体。
那些物体中有箱子、柜子、方桌、长凳,而且他的身下似乎是一座暖炕。
“我这是在哪?”
孙骆涯自问自答道:“想来是乱葬岗附近李家村村民的居所。”
随后,他又不解道:“我既然没死的话,那难不成死的人是邢丹涛?可在那个时候,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邢丹涛杀光我们才对。在我昏迷以后,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骆涯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之中,有谁能够杀死邢丹涛。
如果有,那一定不是他们这些武人,而是一直待在马车里的白衣少女。
孙骆涯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紊乱气机,也就没急着下炕,而是盘膝做好,开始瞑目吐纳。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孙骆涯感觉自己已不再刚苏醒时那般难受,这才穿上放在了暖炕边上的靴子,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随着“吱呀”一声,孙骆涯推开了木门,走出了房间。
室外比起室内,光线要稍微的亮上一些。
夜空繁星点点,月光皎洁,孙骆涯能够借助星月的光辉,很容易看清在屋外的空地上,有三道人影并排坐在小板凳上。
其中就有那位一袭白衣的少女闾丘若琳。
事实上,在孙骆涯见到她们三人之前,屋外的三人就已经随着房门的“吱呀”声,发现了孙骆涯。
白衣少女闾丘若琳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了许多惊喜。
只不过她身边的那位少女,在见到了已经能够下地的孙骆涯后,脸上的情绪倒不如闾丘若琳来的更加惊喜,隐约间竟是多了那么一点失望?
反观是那位一袭长衫的瞑目男子的表情,来的最为平静。
也是这名瞑目的男子最先从凳子上站起身,然后对着那位呆呆站立在门边的年轻人抱了抱拳,微笑道:“在下卢斩衣,是来还命报恩的。”
孙骆涯蹙了蹙眉,道:“还命?报恩?”
中年男子点点头,道:“不错。当初在我离开大唐动身前往大宋时,江湖中就曾有十名顶尖的剑客,联手来截杀我。若非是少主大人的父亲出手援助,恐怕卢斩衣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那邢丹涛是你杀的?”孙骆涯猜忌地问道。
始终闭着眼的中年男子,未作犹豫地点点头,道:“邢丹涛之死,是我本次所需要还给教主大人的其中一条命之一。除此之外,我不妨能够告知少主,我仍能替少主再杀三人。这与当初我杀六人,教主大人出手救我,宰杀其余四人时的人命相同。”
卢斩衣突然笑了笑,道:“当然了,少主要我杀的人,必须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否则我刚从大宋王朝返回大唐王朝,连老家都没回一趟,就成了千里送人头了的垃圾货色了。”
他的说话语气一直很平缓,就连装束在孙骆涯看来,也像极了一位文人士子,与那一天到晚“之乎者也”的书生差不多。
“你眼睛怎么了?”孙骆涯问道。
卢斩衣摇摇手,道:“在下的双目就是在当初的那场半道截杀中,被人给刺瞎的。”
“抱歉,让你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孙骆涯脸色有些不自然。
卢斩衣摇摇头,“这也没什么伤不伤心的,在我眼睛刚被刺瞎的时候,除了眼眶传来的火辣辣痛楚之外,其余剩下的也就只有害怕和恐惧了。”
卢斩衣自嘲笑道:“很可笑吧?”
孙骆涯摇摇头。
卢斩衣伸手指向了身边那条空凳,示意孙骆涯落座。
孙骆涯缓步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两位少女自觉地离开,进入了另一间比较简陋的茅屋。
卢斩衣收回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他自嘲地笑了笑,道:“说来可笑,那时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当两眼看不见事物后,我的耳边更是传来了那些人的冷嘲热讽。当然了,最多的还是他们的威胁。他们威逼利诱,就是想让我交出我家祖传的那部剑谱。原本我是想将这部剑谱一起带入黄泉路上的,只是没想到教主的横空出世,不仅救了我,更是将那些人尽数杀光。
在此之后,教主还替我治疗眼睛,虽说我的双眼再也不能复明,可我这个人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别人对我的恩情,是一分,便是一分。别人对我的恶行,是一分,也是一分,我绝不会多报一分。我这人就是这么不讲情面,可我这样的人,是最信奉冤有头和债有主的人。也是知恩必报的人。”
说着,卢斩衣伸手从自己的衣襟领口之中抓取出了一本老旧书籍,递给了身边的年轻人。
孙骆涯凝视着中年男子右手递过来的书籍,只见书封上撰写着“卢氏剑经”四字,他便轻声试问道:“这是你家祖传的那本剑谱?”
卢斩衣点了点头,然后道:“少主收下吧。”
孙骆涯仍是没伸出手去接过书籍,而是追问道:“可以吗?”
卢斩衣笑着说道:“当然。那夜我观少主浑身剑意充沛,若是适当的学剑,想必在剑道一途大有所展。而且,少主也莫怪在下多嘴一句,少主练拳,不如学剑。在卢斩衣看来,少主若是练剑,说不定将来的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孙骆涯还是没有接过那本剑谱,只是问道:“前辈的剑术很高?”
卢斩衣摇摇头,道:“不高。”
须臾,他接着道:“但也不低。”
他强行将剑谱交放在了孙骆涯的手上,然后道:“少主就当是帮卢斩衣一个忙,收下剑谱,算是帮卢斩衣还了一份恩情。如若不然,这让在下实在很烦恼呢。”
见卢斩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骆涯只好接下这本剑谱。
卢斩衣见年轻人收下剑谱后,毫不犹豫地就往自己衣襟里边塞,他便有些尴尬地笑着问道:“少主就不好奇这本剑谱?”
孙骆涯将剑谱塞入怀中,摇头道:“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毕竟能让大唐武林十数位剑道高手不惜冒着名誉扫地的危境,也要来截杀前辈,由此可见,这本剑谱一定非同小可。只是如今我的体内气机不够稳定,再者我的心也不够定,即便是看了剑谱,也如同在看无字天书,满脑浆糊,倒还不如不看。”
卢斩衣点了点头,道:“如若少主愿意,接下来的几天,在下可以教少主习剑。”
孙骆涯朝两眼瞑合的中年男子抱了抱拳,“孙骆涯先行谢过卢前辈。”
卢斩衣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谢我。当初教主对我有恩,我给你剑谱,教你练剑算是报了恩。至于那三条人命,少主只需给我三个人的名字,卢斩衣尽力在明年开春以前,让这三个人永远消失在这座人间。”
孙骆涯想了想,道:“前辈,你这能先赊着不?我暂时没能想到要杀的人,日后若是想到了再与前辈提及,你看这样可以吗?”
卢斩衣笑着道:“可以。”
两人静坐了会儿,孙骆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就出声问道:“前辈,你该不会是孙希平说的那个来帮我的人?”
卢斩衣点头默认。
孙骆涯看向中年男子的那两只眼睛,然后出声道:“前辈,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卢斩衣起初并没有作声,他先是伸出了两指,在自己的眼前指了指,然后才开口道:“我是一路看着少主过来的。少主往哪走,我一直都看得见。”
孙骆涯不明就里道:“前辈的眼睛……看得见?”
卢斩衣微微一笑,“我的眼睛自然是看不见的。”
“那这么说前辈是会佛门的天眼通?”孙骆涯仍是不解。
卢斩衣摇摇头,道:“佛门的天眼通我是不会,不过我会山上练气士的望气之术。我是以望气术来分辨少主的所在。”
孙骆涯挑了挑眉,道:“望气术我之前倒是从龙虎山的一名道子身上听说过,只不过这望气术不是只能够分辨出气机的主人吗?听前辈这么说,难道这望气术还能用来堪舆地形?”
“少主所言,说错也错,可说对也不尽然。望气术的确是能够分辨出天地间所存在的气机归属是哪个人的,可望气术与堪舆之术又不相同。望气术只可望气,不可望地。若说人有气机,实则这个天下,亦或是整座人间也都有气机。只不过人间的不叫气机,而是单一的称之为‘气’。”卢斩衣大致的作了一番解释。
“前辈如今是山上的练气士?”孙骆涯问道。
卢斩衣摇摇头,道:“我并非山上的练气士,只不过是因为我瞎了眼,对于许多事都有所不便,就学了这门望气的术式。话说回来,这门望气术当初也是教主请一位赵姓的龙虎山师叔祖教给我的,若是少主有兴趣,待会儿我便将这么望气术教会与你。”
孙骆涯再次朝这名中年男子抱拳感谢。
卢斩衣这次没有过多的举止来客套,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少主,你是如何看待这座人间的?”
孙骆涯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卢斩衣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望”向天上的这片星空,他说道:“少主,你看这片星空它像什么?”
孙骆涯很用心地想了想,“在我看来,星空便只是星空,也只能是星空。”
卢斩衣低下头,“看”向对面的年轻人,他换了个问题,道:“少主,那你说这座人间,它像什么?”
孙骆涯抬头看着星空,扯了扯嘴角,道:“以前我娘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所以我觉着,当下的这座人间,或是死后的世界,像星空。”
卢斩衣点点头,道:“在山上的练气士‘眼’中,人间便是星空。所有构成人间的‘气’,相互交织出了一副最为灿烂的星空。人间的山地河川是夜空,人间的万物生灵便是夜空中闪耀的星。不同的人或物,所有有‘气’的存在,皆是那片夜空的‘星’。”
孙骆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懂了一些。”
卢斩衣休息了会儿,继续道:“每个人体内的‘气’的强弱,在山上练气士的眼中,便是星辰所散发的光辉强弱。一个生灵体内存在的‘气’越强,那么与之相对的那颗星辰的光辉也就愈加的耀眼。再者,每一个人体内的‘气’,都有他自己独特的味道,这便是山上练气士用来辨别这颗星辰‘身份’的办法。”
卢斩衣见魔教少主一脸认真地在听,他便没有了那种卖关子的想法,而是继续述说道:“或许对于人间的武夫来说,想要找一个刻意躲藏起来的人会很难。可对于山上的练气士来说,只要用望气术一瞧,即便是以某种强大的气来遮盖自己的气,可只要多花点时间与心思仍是可以找到。除非是体内气绝之人,例如死人。”
卢斩衣停顿片刻,思忖了会儿,继续补充道:“世间武夫大多只以为这座人间只有人是有气的,毕竟人间的武夫只能感知到人体之内的气机流转。我前面说人间也有气,实则并非仅是如此,这座人间不单单是人类有着气,就连动物、植物也是有气的,或者说,所有生存在人间的万物生灵都是有气的,简而言之,便是‘苍生皆有灵,有灵即有气’。正因为如此,这座人间才会显得那么有生气。”
“等到将来你学会了望气术,你就会发现,之所以人间能够成为星空,那是因为人间万物,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气,为本是虚无的黑暗增添出了仅有的色彩。我之所以能够找到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气在哪里。所以,我就知道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卢斩衣说着说着,突然笑了笑,道:“当然,这一路如果没有惠儿陪在我身边,一直为我指路,那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会晚一些,或许,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可能已经是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
对于目盲男子并不合时宜的笑容,孙骆涯虽然感觉很违和,但是心中也无任何的反感。所谓“忠言逆耳”,如今他能安然无恙地活着,除了让他吸取了一个极大的教训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的确是与自己的运气有关。
他的运气真的不错。
“鸡汤来喽!”
随着一声高喝。
空气中竟然弥漫起了一股浓郁的汤香味儿。
却见一位身穿绿色裙衫的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疾走而来。
孙骆涯不等绿裙少女走近,他便起身朝这位少女抱了抱拳,“孙骆涯,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