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仙童下山的第二天,孙希平就在摘星阁的三楼,找到了他的儿子孙骆涯。
当时的孙骆涯,坐靠在三楼阳台的屋檐阴影下,身边堆放满了他从一二楼找来的各个门派的所有剑法。不管入不入流,他都一并找来了。
然后,他从昨天单仙童下山开始,一坐就是一天一夜,直到今天一早,他爹孙希平来找到他,跟他唠叨了一些有关单仙童的事。
“你是不知道,昨天那丫头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摘星阁。把之前她和你一起翻找出来的心法秘典都一并放了回去,还顺带打扫了一下摘星阁里的卫生。啧啧,真个爱做家务的贤妻良母型。”
“还有啊,她离开前,还捎带了四坛子女儿红,还有一篮子菜肴,去赵西烟和智禅和尚的坟前祭拜了一次,磕了几个头才下的山。”
“你是不知道,她这一下山,就有好多江湖骚客,围着她打转,那一个个狗娘养的,看单丫头的眼神,啧啧,真是精虫上脑型的,要是老子在场,恨不得一巴掌把他们脑袋都给拍飞喽。”
孙希平就这样在孙骆涯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而孙骆涯,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剑法秘籍。
有时候,他还会腾出一只手,并做剑指,按照剑法秘籍上边记载的招式,以剑指的形式凭空舞动起来。
也不知道是孙希平说累了,还是把能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说完了,干脆双手插袖,靠在墙壁上休息起来。
孙骆涯始终如初,心平气和地看着手里的剑法秘籍。
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是开口问道:“她回天清峰了吗?”
坐靠在一旁,差点打上盹的孙希平,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如果不出意外,她明后天就能到荆州。听‘角鹰’她们说,单丫头昨日一离开角鹰山,就策马赶回了荆州,一天一夜没合眼,估计以她的速度,明夜子时左右能登上天清峰。”
荆州离扬州不远,若论马车的行驶速度,大概在半旬左右能抵达,可要是骑马策奔,则能节省下一些时间。天清峰虽然在荆州地界,但不在荆州城里边,它是一座距离荆州城一百里开外的高峰。
听完孙希平说的,孙骆涯点点头,道:“你说过的,要把摘星阁里一半的武学秘典都给她,过几日我便差人送去。”
孙希平对此不以为意,什么角鹰山大武库,什么拥有了大武库,就等于拥有了一半武林,摘星阁里的这些武功秘籍,他孙希平连瞧都懒得去瞧。
之所以他先前会想着建造一座摘星阁,来储藏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其实有一半是心血来潮,还有一半原因是打算给自己的儿子当聘礼的。将来他的儿子哪天要是成亲了,就把大武库当做聘礼送给亲家。
这一送,就等于是把半座武林都送了出去。
天下九州,几乎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都有,只要潜心专研这些秘籍,并寻找出克制之法,日后武林之中,便可所向披靡,力压各门各派。
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便是这个理。
“都说女儿嫁出去就像泼出去的水,提着胳膊往外拐。可你还没嫁出去呢,就想着把角鹰山的武功秘籍送出去啊?”
“滚!”
孙希平难得开一次玩笑,不过还是被骂走了。
离开前,孙希平回头看了眼那位靠坐在屋檐下的身影,轻声说道:“既然外人都走了,我们也是时候清理一下门户了吧?”
“我还以为你孙希平越活越孬了呢,几天下来,连个屁都没放。”
孙骆涯背靠着红木墙壁,翻过一页泛黄纸张,满不在意道:“去的时候算我一个,赵道长和智禅大师的仇不得不报。”
“我这不想着,让你和人家好好培养培养感情的嘛。这单丫头不仅人长得好看,我看脾气也挺好,我这边就算是同意了,你什么时候带她去皇宫那边瞧瞧。”对于自家儿子的冷嘲热讽,孙希平显得毫不在意。
“人家这么好的一姑娘,凭什么跟着我?”
“再者说,正邪不两立,人家堂堂名门正派的掌门,会卑躬屈膝地嫁给一个魔教少主?”
“就算她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跟着我干嘛?找死啊?你信不信她和我成亲第一天,各大门派就会联手把她天清峰给灭了。”
孙希平看着那位双眼始终落在书籍上的男子,心想道:这家伙不仅长相随他娘,就连骨子里的那份善良劲,也一点都没变。
有时候他就在想,十五年前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从老唐王那里把孙骆涯抢回来的举动,到底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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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
那一天,等到他回到角鹰山的时候,其实老唐王已经在角鹰山上等他了,随同的两百个一品大宗师见他回来的时候,一个个气势外放,摩拳擦掌之际,外放的气势还在不断攀升,似乎随时都能和这个魔教教主大干一架。
虽然这场架到最后都没打起来,但是心怀愧疚的孙希平实在没那个脸皮,在老唐王的面前阻拦当今的“太平公主”李玉婵,带走孙骆涯。
后来,老唐王向天下人宣布,他有个外孙。
再后来,那个不知姓名,长相却颇为秀美的小男孩,被冠以“唐王孙”的头衔了。
半年后,当角鹰山的形势逐渐趋于稳定,孙希平便独自进京。
在皇宫禁地,面对上千禁军的兵戎相向,魔教教主只管步行前进。
不论禁军的长剑阔刀如何砍伤他的身体,不管长枪长矛是否刺穿了他的身体,一意孤行的孙希平,浑身浴血,目视前方,他的视野所及,是那御道之上,龙颜大怒的老丈人。
数百丈的皇宫大道,只见一道瘦消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踩着血色的脚印,一步步往前走。
将魔教教主团团包围的数千人禁军,一退再退,纵使帝皇有令,不得取他性命,可这名两眼炯炯,浑身上下被利器刺伤的伤口不下三百余道的壮年男子,宛若一头身经百战的雄狮,即便伤痕累累,流血不止,可作为强者的姿态与气势,丝毫不弱于那位负手站立在御道边沿的帝王。
“涯儿在哪?”
“我要带他回去!”
当时的孙希平就站在御道之前,仰着头,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唐王,声音之中,充满哀求。
“哼!
年过半百的老唐王,一声冷哼。
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家伙为什么还有脸皮来见他。
当年,这家伙也是站在这里,以同样的姿态,向他提亲。
只不过,今非昔比。如今孙希平的身上,完全没有当年那么意气风发了。
消瘦的面颊上,隐藏着不知多少辛酸苦楚。
李芝高犹记得半年前,他与此人见面时,还远未如今这般憔悴。未曾想,区区半年,堂堂魔教教主孙希平,竟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孙希平,你凭什么带走我的外孙?”
老唐王气极反笑,“呵,你可别忘了琳儿当初是怎么死的!”
孙希平垂下头,呢喃道:“琳儿的死……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杀妻之仇,我如何能忘!”
话锋一转,孙希平猛地抬头,直视老唐王,气势凌然,道:“李芝高,我孙家的媳妇死了,我孙希平自会手刃仇人,用不着你来操心。”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纠正你一下。”
“我儿子他姓孙,不姓李,更不姓唐!”
“他是我孙希平的儿子,你李芝高凭什么把他留在皇宫大内!”
说到最后,字字铿锵。
高处的老唐王,在见到高台之下,那位面容憔悴,却又重新意气风发的瘸脚汉子,倍感欣慰。
那个目空一切、不曾把天下人放在眼里的大魔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