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薇刚从膳厅到会客的小花厅,脚步声便从游廊外传了进来。
很快,丫鬟婆子们拥着一位盛装妇人进来。
妇人约莫二十五六,五官精致,杏眼蛾眉,身着牡丹纹浣花锦衫,下系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罩了大红百花捻金丝对襟上裳,披了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
正是二夫人杜氏。
杜氏是曾老太太杜玉英的侄孙女,自小得曾老太太喜爱,后来更是嫁入曾家,为曾家二老爷原配正室。当年,曾念薇的母亲云氏逝世,便是由杜氏接掌主持中馈。后来王雪娥进门,逐渐揽过大权。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掌家虽然费心劳力,可其中的弯弯末末,捞到的油水也多。自尝到了管家的甜头,再交出大权,杜氏便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了。这些年来,杜氏没少给王雪娥下绊子。
若是说,这定安侯府,除了曾念薇,最见不得王雪娥好的,就是二夫人杜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曾念薇快速把事情撸清,过来给杜氏施礼。
杜氏眉眼含笑,忙扶起曾念薇,道:“管这般虚礼作甚?梅姑快快起来,你这丫头,可是二婶我看着长大的。”
曾念薇有些小不悦。在她心底,梅姑这个称呼,是最亲近的人唤的。
就连王雪娥,也是唤她薇姐儿。而在曾念薇心里,杜氏与王雪娥,在某些方面,并没有太大区别。
曾念薇扭扭身子,昂头问道:“二婶是来看薇姐儿的吗?”
杜氏一愣。
她没有忽略曾念薇的脸色,伸手点她额头,杜氏笑:“你这鬼精灵!好了好了,二婶知道了,‘梅姑’是大哥的专利,我们这些人哪,通通都唤不得。”
曾念薇认真地点头,补了一句:“还有姐姐,和祖父祖母。”她可没有忘记,曾老太爷和曾老太太这两座真正的龙头。
六岁的奶娃子,满脸正经。
杜氏抿嘴一笑,丝毫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个称呼罢了。
她叫人往圈椅上又加了一层软垫,才扶了曾念薇坐上去,道:“薇姐儿身子才好不久,可受不得丝毫的折腾。”
她拉过曾念薇的手,叹了又叹,道:“这侯府啊,老太爷老太太撒手不管了,躲去了南方过暖冬。二婶我,既要照看你那几个不省心的堂弟堂妹,又要帮你母亲分担些杂事物,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前段时间,听说你被芳姐儿那个丫头失手推入池塘,可把我吓的!”杜氏满脸后怕,拉着曾念薇的手,才道:“如今看薇姐儿恢复得还不错,我这才真真放下心来。”
杜氏细细地看曾念薇,道:“前段时间忙,二婶实在抽不出空过来。”
她有些过意不去,试探道:“薇姐儿不会因此,就与二婶疏远了吧?”
“当然不会。”曾念薇不动声色地挣开她的手,微微笑,道:“念薇自不会因此远了二婶。”本就从来没亲近过,又何来疏远之说。
两人又说了些话,便有小丫鬟来报,九少爷接来了。
外边一阵脚步声,香草在前带路,长安抱了四岁的远哥儿,一身风雪地走了进来。
众人这才看到二夫人,急忙行礼。
九少爷远哥儿先给两人施了礼,然后挪了又挪,小手紧紧攥着长安的衣角。
曾念薇眼角忍不住地就酸了。
“远哥儿。”她朝曾博远招招手,道:“远哥儿,来,来姐姐这儿。”
曾博远不动。
他有些茫然,更多的是忐忑。
前两次曾念薇的示好,他都欣然地接受了。可换了个环境,他的警戒心又回来了。
曾博远躲在长安身后,满是不安。
曾念薇眼泪止不住地就掉了下来,她三作两步,快速走到曾博远身边,拉起他的小手,哽咽道:“远哥儿。”
她挤出一个笑容,道:“上次,姐姐还送了点心给远哥儿。远哥儿可记得?”殊不知,她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曾博远目露惊恐,想哭却不敢哭,忙地点头。
四姑娘怎么就哭了?
众人有些惊愕。
香草忙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她把曾博远从曾念薇面前拉开,急道:“姑娘?姑娘快放手,您抓痛九少爷了,您吓到他了。”
曾念薇似是反应了过来,忙地松开曾博远。
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激进了。
前两次,远哥儿没有抵抗她的接触。一方面是他不敢,另一方面是前两次都是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了,他心防相对也轻。如今他院子里方才兵荒马乱地又打又卖了人,接着自己又被横行地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和曾念薇不同,曾念薇六岁的身子里,装的是一个成人的灵魂,而远哥儿,他只是一个四岁的孩童,如何能不慌?
曾念薇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起伏,没有再勉强。
她让长安把曾博远带到一旁的圈椅上坐好。
二夫人杜氏则是默不作声地看了场好戏。
她目光在姐弟两身上流连,嘴角露出些深意。
看来,众人说的不错,大房的四姑娘,果然性情大变。那个对王雪娥言听计从,行事鲁莽任性的四姑娘已经不见了,如今的曾念薇,懂事不少。
曾念薇的变化,想必王雪娥也清楚了吧?这得多亏她那好女儿曾念芳那么一推啊,推出了个知道敬重父亲,懂得照顾幼弟的好女儿了。硬是被养歪了的人,这回可醒神了。
想捧杀?
这下是没门了。
那一次的落水,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杜氏心里转了千百个弯儿,面上不动声色。
她温声问了几句曾博远。
曾博远细声一一作答。
杜氏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若是云大嫂在,见到远哥儿被欺辱至斯,该是有多伤心。”
小花厅里有片刻的沉默。
“真真是苦了远哥儿。”杜氏又开口,满腔气愤,道:“果真是一帮胆大包天的狗东西!。”
“这群刁奴!竟然欺下瞒上!连我都被瞒在鼓里!”
说着说着,杜氏更加生气,道:“可见,这些刁奴背后的人,藏得有多深!”这王雪娥,竟然有如此手段!竟然能把落日居的事捂这么紧,连一向关注大房动向的她也没看出端倪。可见,王雪娥的手,在侯府伸得多长!这各房各院,又有多少,是她王雪娥的人?
杜氏心思转得飞快。
她看向曾博远,道:“瞧瞧远哥儿这小身板儿,每每真真看得我揪心。”
似问又似叹,她道:“说句不好听的,也不知是因了生时有些波折,先天不足了,还是后天硬生生被养得病弱。”
曾念薇坐于一旁,眼观鼻鼻观耳耳观心。
听到这话,心中一跳。
她突然记起,上一世,曾无意中听到底下的婆子碎嘴,说当年云氏怀有远哥儿时,阖府欢庆。当时父亲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因如此,远哥儿个头稍长大了,才导致云氏生产时大出血,从而伤了身子。
若是按照这种说法,远哥儿不应该如此体弱多病啊。
曾念薇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本应该?上一世,她自己不也长歪了吗?变成那般的一个人了?
而堂堂一个侯府,长房弟子不也应该视若珠宝地捧在手里吗?可事实呢?
二夫人见曾念薇若有所思,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她不贪心,话锋一转,便把话题移开了。又说了些话,她便起身离去了。
曾念薇和曾博远忙起来施礼。
二夫人杜氏走后,曾念薇便带了曾博远去用了午膳,而后便安排他住进了青禾院东次间的厢房里。
曾念薇看着远哥儿的身影,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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