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府里的死灵究竟有几个?
云乘月没吭声。
申屠侑一个, 乐陶一个,再加上薛无晦,还有他从洛小孟身上抓出来的洛家先祖……对了, 还有他扔出去的倒霉野鬼。
这都五个了。
没等她酝酿好她的二流演技,就听洛小孟脱口说:“不是只有一个?”
她倏然回头。
不只是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过去。从离得近的同伴, 到明光书院的三位夫子,到前方正走来的卢桁, 还有那个据说是辰星的白发姑娘……
也包括问话的荧惑星官——虞寄风。
他双手抱胸, 的长马尾垂在肩上,衬得他笑容更意味深长。他注视着洛小孟, 身体一侧,换了个重心支撑。
“哦——”
他声音拖得很长:“原来你知道, 这鲤江水府之中存在死灵?”
洛小孟一愣,脸色即刻白了。
云乘月不动声色, 目光轻轻偏向其他人。无论是季双锦还是乐熹,亦或阿苏, 神情都先是懵懂, 再是惊愕, 继而恍然大悟。
季双锦更是“啊”了一声:“敢问荧惑星官, 这水府异变果真是死灵引起的?”
虞寄风的目光斜过去,着重重复:“果真?怎么,季小姐也知道?”
“我见这里死气重重, 与书籍中描述过的很像, 就有这样的猜测。”季双锦抿唇一笑,又有点迟疑地说,“洛小孟……应该也是这么猜到的吧?”
乐熹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此时唇角一扯,冷笑说:“你又知道了?说不定是某人心中有鬼!”
他对季双锦的行为怀恨在心,此时也只是下意识要和她对着干。
然而,他这么一说,洛小孟额头的汗珠登时更多了两滴。他手抬了抬,好像想去按怀里某处,却又极力忍住。
他直视着虞寄风,诚恳又小心地说:“我是根据死气猜到的……难道,死灵不止一个?还请荧惑星官解惑。”
“哦,猜到的啊——”
虞寄风的桃花眼,轻轻一眯。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继续发难时,他的身影如烟雾散去。几乎在同一时刻,泛红的光雾出现在云乘月身边。
“小云,你又怎么看?”
蓝衣青年的身影出现在云乘月身边,且是单手按住她的肩,身体也略向她倾斜,形成一个亲昵随意的姿态。
虞寄风略低着头,发尾垂在云乘月身上,笑容不改:“你觉得这里有几个死灵?”
云乘月瞥了他一眼。
“这是考题么?好麻烦,我想想啊。”她用有点懒洋洋的语气回,“这么浓郁的死气,说有两只、三只也不无可能。或者是一个特别强大的死灵?”
“线索这么少,我哪儿知道。甚至连这里究竟有没有死灵,我都不能确定……和您相比,我只是个修为低下的小修士嘛。”
云乘月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没挪动。她被虞寄风牢牢按着,左肩甚至传来一丝疼痛的觉。
再一转眼,透过几缕发丝,她对上虞寄风的目光。青年一双眼睛灼灼有光,亮得慑人。他“啧啧”两声,笑:“不知道?小云突然之间就突破成为第三境中阶的修士,这又作何解释?”
——什么?
——乘月第三境了?
——这……云姑娘气息隐匿,我也没看出来。
啊……对了,还有修为这件事。云乘月有点头痛,都怪薛无晦办事太匆促,连个借口也不帮她想。
——[……是朕失误。你随便糊弄过去,应对一二。]
云乘月在心里冲帝王撇撇嘴。
面上,她则是语气平平:“是哦,我为什么第三境了,好像就是刚才和那东西对峙的时候,福至心灵,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顿悟……哦,也可能是我把死灵吃掉了?我也不知道。”
她保持着轻松的、有点懒洋洋的姿态。她暗忖着,假设她心里真的没鬼,她应该就是这般表现。
虞寄风轻笑一声。
云乘月突然感到肩膀一痛,不由“嘶”了一声。
“嘶……有点痛,荧惑星官,劳您放手。”
虞寄风笑眯眯:“不放,除非你说实话。”
云乘月暗倒霉。说漏嘴的是洛小孟,为什么虞寄风怼她?
“本来就没说谎……不知道的事,我要怎么说。”云乘月皱起眉毛,有点生气了,“还是说,您要刑讯逼供?”
她目光不闪不避,定定望着他。
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见虞寄风眨一眨眼、眼尾出现一根很细的纹路。他仍在笑,手下的力还在收紧。
“刑讯逼供……若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也不是不可以。”
虞寄风的语气还是慢悠悠的,目光却极其锋锐。
寂静。
这……虞寄风发什么疯,今天是认定她了?
云乘月思索片刻。
四周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余光里,她瞥见卢爷爷几次三番想上前,却被人拦住了。拦下他的人是银白长发的美人——辰星?
辰星是个清清冷冷的长发美人,身形纤细柔弱,身量却很,只比卢桁低小半个头。
她怀里抱着一面镜子,单手拦在卢桁身前,深蓝色的眼睛却凝视着云乘月。她脸上毫无表情,唯独眼里波光粼粼,好似含了千言万语。
“不能……”她一口,却细微地结巴了一下,“司天监讯问,旁人不能插手。”
“这次的事,是荧惑负责,所以……在他放手前,我也不能插手。”
她好像有点难过,纤细的眉毛蹙起来,说:“抱歉,岁星。”
云乘月很茫然,眨眨眼:“岁星……我?您认错人了?”
辰星还想说什么,虞寄风却咳了一声。
“喂喂喂,现在是我在问话。辰星,你闭嘴。”
他抬手一挥,很嫌弃的样子,倒是顺手松开了云乘月的肩。
趁此机会,云乘月连退几步,很警惕地看着他。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做出发怒的样子,“如果你们真的从头到尾都看着我们,就该知道,我们都是无意落水、跌这里的,怎么可能知道死灵不死灵的?”
“荧惑星官莫非是找不出水府异变的缘故,就要栽赃陷害?”
“……就是!虞寄风你有完没完!”
另一头,卢桁总算挣脱了辰星的桎梏,捏着一柄长长的戒尺,大步走来,护在云乘月身前。
他怒:“无论你觉得谁有猫腻,都要说出道理、拿出证据,休要借着司天监的名头就胡搅蛮缠!”
辰星抱着镜子,有意无意地往旁边挪了挪,还小幅度点点头,面上似有赞成之意。
虞寄风愣了一下,好气又好笑地说:“辰星,你故意放水是吧……行行行,算了,我就开个玩笑嘛,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认真。”
“不过……这一个却不是玩笑。”
他话锋一转:“洛小孟,你的确需要说明你身上的死气从何而来。”
因为虞寄风的矛头对准云乘月,洛小孟本来已经放松了一些,此时压力陡然重回,他不由身形一僵。
他还勉强抽抽嘴角,:“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还装?”
虞寄风的身影再次如烟雾消失,又倏然出现在黑皮少年身边。
这一回,他干脆一条手臂圈住洛小孟,哥俩好似地笑眯眯,眼神却极冷:“嘘、嘘!别否认。你身上的死气与水府不同,是外来的……这一点,在场的几位都能确认。”
他还斜了杨嘉一眼:“杨夫子——是不是啊?王夫子也确认过吧?”
洛小孟一动不动,唯独一张黝黑的面容,刹那都白了不少。冷汗从他额头渗出,滑到虞寄风紧搂他的臂弯里。
“……的确,王夫子也确认过。”杨嘉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说,“看来,在参加书院考核前,洛小友必须先过司天监这一关。”
虞寄风点点头。
“洛小孟,你随身携带死灵,按律该当何罪,你知不知道?!”
星官面色一厉,陡然一喝!
“我……”
洛小孟沉默着,身体却微微抖了起来。他求助似地看向同伴,尤其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正想说话,衣袖却被人轻轻一拉……被两个人。是季双锦和阿苏。她们也对视一眼,无声地摇摇头。
云乘月迟疑片刻,却还是开口。
“随身携带死灵……该当何罪啊?”她诚恳地问,“我听说死灵都是邪恶污秽的存在,我在浣花城里也见识过,可洛小孟一路也没做什么坏事,那……”
——[云乘月,别说话。]
“咳!”
不仅是薛无晦暗中提醒,还有卢桁也重重咳一声,又颇为严厉地瞪她一眼。
“死灵乃天下之敌——这是《大梁刑律》篇第一句话。”他沉声道,“明知是死灵,还与之同流合污……按律,轻则打落修为,重则废除书文、剜去识海,腰斩弃市!”
云乘月一怔:“那洛小孟……”
虞寄风笑笑:“这个嘛,要仔细讯问过才知道。”
他看了辰星一眼。
辰星会意,微微颔首,举起怀中银镜。镜面光芒一闪,照中洛小孟。
霎时,连挣扎都来不及,洛小孟就被一冰雪绳索捆得严严实实,又立即给拖回了镜面中,消失不见。
虞寄风抚掌笑:“辰星的水镜术,真是方便极了!”
辰星看了他一眼,略鼓起脸颊,像是想要回击,但想了一会儿,她最后还是只冷冷吐出两个字:“闭嘴。”
云乘月张张口,到底是沉默了。
她和洛小孟同行一段,说不上交情多好,却总有几分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情。更加之,她与洛小孟处境类似,也是悄悄带着一只死灵……呃,现在大概是三个了。如果薛无晦还抓了其他孤魂野鬼,那数量更多。
她打量着其余人的神色。
除了同伴们有几分惋惜(乐熹除外),其余人神色安详,还笑着低声交谈什么。没有一个人对洛小孟的处理有意见,就连温和的杨夫子亦然。
卢桁已经转过身,肃着一张脸,却很是关切地对她问长问短起来。
云乘月喃喃答着,却总有些神思不宁。
今天倒霉的是洛小孟,那如果,未来某一天她和薛无晦的关系最终曝光呢?如果现在这些与她亲善的人,发现她同样是“随身携带死灵”的人,而且还做了不少事……会怎么做?
也会像现在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她按律处理?
云乘月想着,不由渐渐沉默。
卢桁只当她累了,宽慰道:“虽说辛苦一些,但我见你也颇有收获,还通过了明光书院的考试——这可相当不容易,不愧是……”
他自己声音一滞,又立即带过去:“总之,乘月,你和你的同伴一起,先乘飞舟离开,往书院去。水府这里,我们还要处理一些琐事。”
话音刚落,抱着镜子的辰星立即小步走来,说:“我和岁星一起,荧惑和你们留下来。”
虞寄风正和夫子们说着什么,闻言嚷嚷起来:“凭什么?!”
辰星冷冰冰地说:“你这次借我水镜术用,人情用这个还。”
“哦……行,你说的。嘿,还省得我费心思了,倒是划算。”
虞寄风面露喜色,似乎占了个大便宜,兴兴地转回去,继续跟夫子们嘀嘀咕咕。
最后,商定由虞寄风、张廉、公输润、卢桁,四人一,留在水府收拾一番。而杨嘉、辰星,带着云乘月等人,乘坐飞舟前往明光书院。
杨嘉说:“你们修为尚低,我不好带你们瞬息而回,否则你们的肉身承受不起,可能会被撕裂……况且还有个伤员,更是要注意。”
云乘月扶着陆莹,点点头。
陆莹已经清醒了一些,有气无力地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头,没说话,只悄悄把脑袋枕在了云乘月肩上。云乘月怀疑她在报复,不过她决定大度地原谅她。
临走之时,云乘月隐隐听到那头几句话。好像是虞寄风在说,要把水府改造一番,收归官方所有,今后作为“官方奇遇”,来作为众多修士的试炼。
“不能浪费嘛。”虞寄风笑,“这叫先人遗泽!”
原来那些“官方奇遇”,就是这么来的……
耳边,薛无晦也冷笑一声,但:[先人遗泽?真是有事“先人遗泽”,无事“死灵该死”。洛家那小子虽没什么大出息,可他先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本是光耀的血脉,现如今竟成了罪证?]
——[可笑!]
云乘月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先祖无论光耀还是罪恶,都过去一千年了,怎么还能让后人倒霉……洛小孟也真是倒霉。]
——[倒霉却也谈不上。你以为他为何甘冒风险,带着贼子的死灵?不还是因为能获得修为提点、获得许多好处!利益交换,自担风险,现在不过是风险发生罢了。]
云乘月一怔:[有理。老薛,你原来是这么有理的一个人。]
——[……朕何时没有理了?云乘月,我看你是累傻了。]
云乘月笑了笑,精神了些。不过,她还是打算之后再打听些洛小孟的事……希望他能保住性命、身体健全,不然,也真是得不偿失。
洛小孟得不偿失……那她自己呢?
云乘月想了一会儿。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努力不事发,争取事发时老薛已经复活,这样就不算死灵了嘛。
无独有偶,薛无晦也同时问:[你可是见洛小孟的下场,而害怕了?后悔了?]
云乘月打了个呵欠。
[我说是的话,你会打我吗?]
[……会。]
[那就不是吧。]
他憋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云乘月都上了飞舟,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始洗漱一番时……
帝王的身影,出现在了幽静的房屋里。
“你到底是不是后悔了?你似乎没说实话。”
他蹙着眉,逼近问道。
云乘月拉屏风,又从边缘探出身,对他一笑。
“你猜嘛。”
在他口前,她缩回去,伸了个懒腰:“我要洗澡了,麻烦你转个身,谢谢。”
屏风另一侧,薛无晦纠结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是默默地转过身。
“……呵。”
他无意识地、很轻地冷笑了一声,唇边那点淡淡弧度却又很柔软,仿佛一个无奈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