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江涛。安静的船只。
两个人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面面相觑。
季双锦第一时间扭头去看:“明明让阿苏望风……阿苏!”
那边倒一个佩刀的劲装姑娘, 一动不动,应当是她的护卫。季双锦连忙跑过去,推搡了几下, 时又戒备地转头看看云乘月。过她的修为大致是第二境中阶,比云乘月高, 所以她犹豫片刻, 还是没有叫人,只顾察看护卫的情形。
云乘月站在一旁, 无言抬头, 果然看见黑衣的帝王坐在上头,大袖在夜风里飘飞, 露出半截苍白的指尖,还残留一袅袅的黑烟。
他什么时候把人打晕的……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垂眸看来,淡淡:“打晕她, 晕的就是你了。”
云乘月思忖自己勤学苦练多日,应当也会那么脆弱。
他说:“这女护卫是第境的修士, 身手也俗。”
云乘月默然片刻, 抬手一拱, 当作谢。好吧, 她确实会被打晕。
薛无晦站起身:“记得早点回来。”
空灵飘渺的声音还飘荡在她耳边,他的身影已经化为黑烟,飞回房中。
这时, 季双锦已经确认护卫姑娘只是昏迷, 略松了口气,又重新转身看来。
“云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她翘起唇角,试图让自己回归白日里那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云乘月清清嗓子, 很体贴地说:“可以装作没看见,过那枚说书玉简是我落下的,你能不能还给?”
季双锦才发现自己还捏着说书玉简,甚至忘记关上开关。虽然说书已经结束,但还有很轻的配乐在叮叮咚咚地敲响。
昏暗的灯光里,也看出她是不是脸红了。
“给……给你。”
她走过来,将说书玉简递过来。斜里一束光照在她脸上。她已经卸了妆,像白天一样完美精致,眼睛圆圆的,眼角略微下垂,像小狗一样湿润无辜。现在她看起来更像个活泼的小姑娘。
云乘月握住玉简,一拽,没拽动。
“季姑娘……?”
对方脸红了,这回云乘月看得很清楚。
“你能不能,”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你看见的这个样子?”
“嗯,好啊。”
云乘月继续拽,还是没拽动。
季姑娘还是握着玉简另一端,有点凝重地看她,强调:“真的要告诉别人,要敷衍哦。”
云乘月:“没有敷衍你……”
季姑娘眼神更凝重:“可是你答应得太快了。”
云乘月从善如流:“那不然,再等半炷香时间?”
“嗯,好……不对。”季双锦猛地回神,神情沮丧起来,“抱歉,是不是说了很蠢的话……是挺蠢的吧,明明想处理得更好。”
她松了手,突然沮丧起来,又还是为难:“那,要,给你一笔封口费?你想要多少?”
看她一脸认真,云乘月哭笑得,她刚想摆手说不用了,毕竟她对别人的私没什么兴趣,但突然,她脑海中又掠过了曾经的评价,荧惑星君说她对生活缺少感情,薛无晦说她总是对身边的人无所谓。
她捏着玉简,沉默半晌,再深吸一口气,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尽量集中注意力。
“想要封口费,也能发誓会泄露你的另一面。”她认真起来,“过,你能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伪装?”
季双锦倏然警惕:“你为什么想知道?”
云乘月说:“季家应该挺厉害的,你的修为也错,喜欢什么为什么直接表现,而要遮遮掩掩呢?”
季双锦有点纠结地看她:“你……这是保密的条件吗?”
等云乘月回答,她突然又有点高兴:“好,那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作为交换,你发誓能泄露我的秘密!”
等云乘月点头答应,她看起来更开心,简直是兴高采烈。
“云姑娘,来我房间,们坐说话!”
季双锦一把扛起自己的护卫,对她招招手,侧影突然豪迈起来。
看她眉开眼笑,走路都蹦两下的劲头,云乘月突然产生了一微妙的怀疑:怎么觉得……季姑娘像是终于有个借口找人倾诉,所以相当来劲呢?
等她真正来到季双锦的房间,在桌边坐下后,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
季双锦简直是迫及待地催云乘月发了誓,然后大大松了口气,还一拍掌:“太好了,早就想有个人能说说话了,这一路可把憋坏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顾云乘月的阻拦,执意要准备吃食。
按理说,二楼四间天字号房应该布置差多,但此刻,季双锦的房间里已然是锦绣处处、明珠点缀,布置装饰的人应当精通此道,将房屋收拾得典雅温馨,又无一丝炫耀粗鄙之气。
季双锦没叫丫鬟,自己端来水和点心,又有得意地说:“这是我自己研制的果汁,用温玉壶保存,冬日喝也会伤胃。”
再指四样小点:“金丝酥、枣泥糕、流沙丸子、鲜蔬糯。最喜欢的四样点心,云姑娘也尝尝。”
等云乘月拿起一块,季双锦自己也伸手要拿,却又犹豫托腮:“晚上吃,会会胖……”
云乘月没忍住说:“修士都能将食物转化为灵力?”
季双锦叹气:“说是这样说,可我听说这糖呀、油呀,吃多了总归是不好,会影响身材,还会影响皮肤……有灵力也是很保险。”
云乘月心中一动,之前的一丝疑问浮出水面。
“季姑娘,”她托一只流沙丸子,暂时没吃,有郑重地问,“你刚才说到的,还有之前你听说书玉简时说的那些评价……都是从哪里来的?是……家乡用语吗?”
虽然云乘月的记忆有很多模糊之处,但她还是识别出了一和这个世界大匹配的用语。难道季姑娘也来自那个世界?
季双锦闻言,却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听说书玉简,却不知道吗?”
云乘月一怔:“什么?”
季双锦到底是拿起一块枣泥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很享受地眯起眼,将那一口酸甜浓香的糕点含在嘴里,舍得立即咽下。
她闭着嘴,一点点用舌尖舔那点甜味,又含含糊糊地说:“很多说书玉简里都有啊,什么套路啦、渣男啦,还有很多很奇妙的食谱,好像都是以前民间的故,被人收集起来编成了书。”
原来是这样……
云乘月看她神色,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也许,过去也有人穿越过来,只是并没有巧合到与她穿越到一处。她也说不好自己是不是有点失望,只能出神片刻,怅然一笑:“嗯,前久才开始看这故,还没来得及了解。”
“真的?”
季双锦陡然挺直了脊背,双眼放出激动喜悦的光芒,连手里的点心都放下了:“那我要给你推荐《林中旧事》系列、《万里仙音》系列、《十二花月》系列……”
她滔滔绝,一口气说出了许多名字,都是云乘月没听过的。
云乘月听得发呆,一半是感慨原来说书玉简还有这么多的系列,一半是为季双锦的热情惊讶了。从她的眼神和神情来看,她完全发自内心地热爱这故,说起哪个角色可爱、哪个角色可恶,也是如数家珍,喜爱时温柔珍爱,厌恶时鄙弃屑,惋惜时恨不得拍桌长吟。
云乘月自己虽然也会听得眼泪汪汪,但还没有过这样沉浸投入的经历。
“……哎呀,真是,江唳这个人物,绝对是《春江无边》里最可惜的一个,呜呜呜真的好喜欢他的,为什么他这么惨……”
季双锦揉了揉眼睛。
云乘月倒了一杯果汁,默默放在她手边。
季双锦很自然地拿起来,仰头喝了。
忽然,她僵住了。
片刻后,她缓缓放下杯子,慢慢用手帕擦擦嘴,有点尴尬地翘起唇角,试图恢复成那个完美的大家闺秀:“,是有点太激动了,对不起……”
云乘月摇头:“,挺可爱的。只是从没见过谁这么有热情,觉得很新奇。”
季双锦微微睁大了眼,又有点激动:“你听这故,都不激动的吗?”
“太……”
面对她控诉的目光,云乘月小心地伸出小手指,怎么确定地说:“就,一点点?”
“……一定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故!这样的话,刚才说的故,你都听一遍吧,一定有你喜欢的!,写一份清单给你,然容易漏掉!”
季双锦轻轻一拍桌面,铿锵有力地替她下了结论。
云乘月立即点头:“嗯,嗯,会好好欣赏的!”
如果她也能做到季姑娘这么投入,是不是就能突破书之了?
“好!”
季双锦满意地一点头。
然后又僵住了。
“咳……”
她抿了一口果汁,试图若无其事:“那,既然云姑娘发过誓了,就告诉你的。”
“就像你看到的,……我其实并不是温柔优雅大方的人。还有容貌、身材这,也是我自己用心控制的结果。”
季双锦叹了口气,低头捏了自己的腰,有点紧张地喃喃:“最近是不是胖了?”
“没有吧。”云乘月看看她纤细的腰身,感觉自己脑袋上冒出了很多个问号。
季双锦却很笃定:“胖了一,唉,要减肥了。”
云乘月解道:“你哪里胖了?再瘦就大健康了。而且你已经很漂亮了,家世也好,修为也好,你对自己是不是太严苛啦?”
季双锦不好意思地摇头:“哪有那么好啊。你看到的都是我努力后的结果。而且……虽然云姑娘遮掩了容貌,还是看得出来,云姑娘才是真正天生丽质,所以之前忍住多看了你,你要介意。”
云乘月继续解:“你多看,又损失什么,为什么要介意?”
季双锦轻轻“噢”了一声,睁大眼:“云姑娘,你人真好。”
云乘月:“……啊?”
季双锦说:“你是第一个说本来就很好的人,也会计较的失礼。”
云乘月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都快将这座房间堆满了。她困惑:“你的确很好啊?而且你没有失礼。你以前到底活在怎样的环境里?”
季双锦对她一笑,显然并没有相信她的话,却还是开心:“谢谢你安慰我。”
是实话实说啊——这句话说出来她大约也会信,所以云乘月默默咽下了。可现在,她是真的对季双锦好奇起来。
她问:“季姑娘,你到底为什么要努力掩饰自己?”
季双锦笑笑,轻声说:“因为我想变得更好。”
“白天的时候,你听他们说是季家出身,是么?可其实是季家的庶女……不,连庶女都不大称得上。的母亲是父亲的外室,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被记在姨娘名下养大。”
“其实季家对我挺好的,会让我读书习字,也会让我修炼。季家女儿多,都是要联姻的,知道自己也会被嫁出去,可能是个和差不多出身的仙门世家子,或者有出息的寒门修士。”
她撑脸,戳了戳弹润的糯米丸子,流露出一点想吃的欲望,却还是克制住了没吃。
戳了几下,她笑起来,这回笑容温柔了许多:“可我自量力,喜欢上乐熹了。他是乐家的嫡子,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支,可也比好了太多。和他的联姻,原本是轮上的。”
“所以,让自己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喜欢端庄懂的姑娘,喜欢温柔优雅的姑娘,喜欢蓝色、青色这样清冷的浅色,就努力去做,最后……他就选了。为了这个,他还和家里闹过,会一直记他这个情。”
云乘月:“啊这……”
她不禁想起乐熹和陆莹在一起时暧昧的场面。
望季双锦温柔而充满憧憬的眼神,她突然感觉自己手里捧着一个糖衣苹果,很漂亮也很甜,如果小心轻放,马上就要把苹果摔碎了。
她没发现,自己是头一次对薛无晦以外的人小心翼翼,居然根本想不起来麻烦,努力调动了全部脑筋,思考应该怎么措辞……而对方和她认识甚至不到一个时辰。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可是,那位乐熹公子好像……嗯,有点太多情了,会会容易移情别恋?”
陆莹!陆莹!你想起来陆莹啊!云乘月在心中和季双锦呐喊,却没办法对着她说出这句话。
谁知道,季双锦却一下笑了。
“知道啊。”她坦然地说,“他又对那个陆莹感兴趣了。瞧着,他还挺喜欢云姑娘你的……对住,乐熹他就是这么个风流多情的性格。他喜欢所有好看的物,尤其是好看的姑娘,但他本性不坏,也会勉强别人。云姑娘你如果喜欢他,理就行。”
云乘月听愣了。
“你……不介意吗?”她问。
季双锦的笑容淡了,叹口气,眼神有落寞,却还是温柔的。
“哪里能不介意?可本来就是我配上他。这姻缘是我强求来的,实在不能再对他做要求。”她说,“何况她虽然处处多情,却总还是在我身边。已经满足了。”
云乘月莫名有点生气,脱口道:“觉得你也值得更好的。”
季双锦诧异:“?”
“你看,”云乘月伸出手指,一样样数,“第一,如果你这次能考上明光书院,今后就有大好前途。们是修士,如果够强,谁管你什么出身?如果你考上了,他落榜了,那就是他配上你。”
“第二,你明明很好看,至少也是跟乐熹差多的水平,甚至我觉得他在男人里算上特别好看,可你一定是女孩儿里特别好看的。”
“第三……”
她想了想,严肃:“你看了很多说书玉简,有自己真心热爱的物,他有么?瞧他没什么定性,多半没有,所以在爱好上他也配上你。”
季双锦本来都挺愣了,到这里噗嗤一笑。
“云姑娘,你怎么歪理比还多。”
她越笑越厉害,停揉肚子,等她直起腰来,却是眼眶微红。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她抿唇一笑:“也还是喜欢他!他比厉害多了,可能我考上了他却没有,只怕结果相反,就真的再也配上他了……”
她怔怔神伤。
云乘月看看说书玉简,再看看季双锦。她一时想,怎么说书玉简里类型的完美角色看了那么多,季姑娘还是会为身边一个缺点大大的男人迷?一时又想,唉,傻姑娘,要是能一巴掌拍醒就好了,情就简单多了。
“季姑娘……”
云乘月还从没对谁这样苦口婆心过,还想再劝。
季双锦却倏然握住她的手,说:“云姑娘,谢谢你。如果你介意……我们能不能换个通讯方式?想要和你做朋友,可以么?需要很近,偶尔联系一下就好,们也可以交流各类说书玉简……”
她一句请求总是要伴随很多的让步和犹豫。真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一个好姑娘这么自信,却还信服自己周围的人对她已经足够好。
云乘月想叹气,忍住了。
她没答话,而是拿出通讯玉简,干脆利落地直接换了两人的联络印记。
“如果你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乐熹,一定要告诉。”她郑重地叮嘱,“这一定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可以欣喜若狂的好事。”
季双锦原本发着呆,一下又笑出声:“云姑娘……我可以叫你乘月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原先看你冷冷清清站在人群外,觉得你真是不仅好看,还天生优雅从容,可谁知道你这样有趣。”
云乘月严肃:“说的是认真的。”
“……嗯。”
季双锦到底答应了,弯起眼睛:“虽然我觉得会有那一天。”
……
第二天早上,云乘月自然而然地起晚了。
她一直睡到快中午,还是被薛无晦叫起来吃早饭的。梳妆的时候他又在挑剔她发型歪了,过云乘月已经能很熟练地过滤他这唠叨——错,她现在觉得他很唠叨,明明看起来很冷淡,其实话可多了。
她照例去甲板上参观其他人的生活状态,防听到一条新闻:今天早上,乐公子落水了,被捞起来的时候很狼狈。
落水?
云乘月的直觉先于思考,让她扭头看向薛无晦。
他正站在船头,迎着江风,面对岸上山崖。
“今天早上,那姓乐的在你门口走来走去好几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轻哼一声,“只是落水,便宜他了。”
云乘月捧起乌龟,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薛无晦:……
“过,”她笑,“谢啦,还挺高兴的。”
“——哎哟!对不起!”
关键时刻,云乘月侧身一避,好险没被突然冲出来的人撞翻。
那人匆匆了个歉,头都没回,就冲向了甲板另一边,手里还抱着个用白布挡得严严实实的笼子,里头似乎有什么活物。
“……嗯?”
薛无晦的袖子本来都抬起来了,这时他忽然一声疑问,飘然而下。
“那是……”
他眯眼看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混浊的江面。
“云乘月。”他忽然说,“你要注意一,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发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