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本来为, 空裂缝就像一道门,她去,就到达另一边。但当她真正踏入裂缝时, 现不是这样。
在裂缝中,从浣花城到通天观, 一路上所有景色被压缩到了一起。它像飞快流动画片, 刹那而,如果她愿意闭上眼, 就什么看不见。
但她情不自禁要去看——这一路上有什么?
她看见被灰雾笼罩世界。往热闹街道陷入混乱, 人相互搀扶,惊慌地四下张望。还有很多人伏在地面, 不知生死。
她看见了一处食肆,锅架在灶台上, 火已经熄灭了,老板趴在一边。她觉得眼熟, 然后想起来有一天,她曾来这里吃午饭, 是面条, 捞起来不带汤汁, 拌着油辣子和菜吃。她还记得自己咬到了很辣东西, 一直“呼哧呼哧”,老板乐不可支,嘲笑她不是本地人, 又顺给她多舀了一碗面汤。
——姑娘, 不是我吹,我这面可是浣花城一绝……
言犹在耳。
她还看见一个小姑娘仰面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风筝。那景象一闪而, 她总觉得那孩子眼熟,极力想看清,思考那是不是曾和她交换礼物孩子……她记得那孩子说自己叫李小桃。
——这是我最喜欢书文护身符,和姐姐交换。
她怀疑自己还看见了驾车阿杏姑娘,还有穆姑姑……可一切太快,哪怕她竭力睁眼,也只抓住一点点片段。
是,还是不是?她想起来,自己还新买了一包酥糖,本来想要和阿杏分享。阿杏姑娘吃糖时候像松鼠,脸颊鼓起来一动一动,很好玩。
云乘月还想看得更清楚,却一个踉跄跌出去。
她直起身,现自己已经到了山腰。这里同样弥漫着灰雾,天空中“祀”字阴恻恻地俯视着她;山林漂浮着什么影子,隐隐还传来锁链“哗啦啦”声音。
云乘月抬起,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
通天观在山顶,她必须立刻赶到。
这时,玉清剑却嗡鸣起来。
噌啷——!
剑出鞘,剑锋迫人。
“谁?”云乘月戒备起来。
山上只有一条蜿蜒向上小路。从前方雾气里,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宽衣袍,上面盘旋着很多诡异纹样。一张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当他摇摇晃晃来时,满头辫在跳动。
他看上去受了伤,身上残留着片干涸血迹。可即便如此,他身上仍然传来极度危险气息。
是修为不低修行者。
云乘月浑身绷紧了。她曾在荧惑星官身上感觉到类似压迫感。尽管这个人气势稍弱,但对她而言,他修为境界仍然要高出太多……是第几境修士?
那人也现了她。
“竟然有人……?不,不准去干涉少主……”
这人声音忽高忽低、极不和谐,与云乘月此前遇到封氏之人一模一样。但他修为应该更高,即便他已经摇摇晃晃,看上去神志不清……可有时疯子更危险。
云乘月后退一步。一股锋利杀气与浓浓恶意扑面而来;她立马判断出,自己不这个人。
如果是虞寄风或者卢爷爷在这里……她有些苦笑。这算什么事?她轻易克制诡异“祀”字,但面对真正敌人,她却束无策。
第一境初阶修士,还是太弱了。更甚至,她修行时太短,还没来得及学会多少攻击段。
咔嚓——
封氏摇摇晃晃,像僵硬而危险僵尸,直直朝她行来。
云乘月一咬牙。她不退!如果这件事只有她做到,无论遇到什么,她要想办法!
她抬握住玉清剑,再后退半步,接着压上浑身力气,用力朝前一劈!
剑气清鸣而出,击向敌人面部!
封氏却出一阵刺耳笑声。他闪身一避,轻轻松松躲开剑气,同时在地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像老鹰般扑来!
云乘月往旁边跑去,却被那人爪钩住背心!刹那,她浑身汗毛竖起,脑内警钟鸣,想也不想,她拼尽全力回身,狠狠斩出一剑!
铛——
玉清剑劈出钟鸣般声音。剑刃划破了敌人肌肤;几丝血液绽出,又猛地往上飞,就像被吸力使劲抽,一直飞向那巨“祀”字。
顷刻,云乘月突然明白为什么封氏人身上血液很少——他自身血液献祭,全部献给那枚书文了!
“疯子!”她脱口而出。
她虎口麻,却竭力借着反震力量弹出去,落在地面。这里恰好是一处斜坡,她脚踝一歪,传来一阵疼痛。
云乘月忍着不适,凝神静气、剑尖朝前,戒备地看着敌人。
那人却在吃吃地笑。他看着自己伤口,仿佛在欣赏艺术品:“啊,啊……这是少主造物……我已经接近神领域……凡人伤不了我……”
紧接着,他却又突然出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受伤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双猛地揪住自己头,浑身颤抖不止。
云乘月根本没看清他动作,完全是刹那凭借直觉,挥剑挡住什么东西,自己再往旁边一侧!
轰——!
巨气流贯通而来,蹭着她后背击飞出去!她被那股气流一震,整个人擦树枝,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顾不得浑身疼痛,云乘月狼狈地爬起来,一边喘气,一边戒备着敌人攻击。
她脚踝异常疼痛,多半已经肿了。但她一声没吭,咬着牙,目光不断搜寻四周。
刚攻击掀起了一阵浓浓烟尘,混合着灰雾,她视野顿时变得很狭窄。敌人消失在烟雾中。
在哪里……在哪里?
“呵,呵呵呵……”
那让人毛骨悚然笑声,贴着她耳边响起。
云乘月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往前一扑!
她躲避得险而又险,等她整个扑倒在地,感觉左肩一阵疼痛。她目光一瞟,看见一片漫延开血迹;如果刚刚她反应再慢一点,恐怕就是脖子被人切开了。
再回头,敌人又消失了。
怎么办……实力差距太了。难道只坐待毙?
丹田灵力流转,眉心生机跳跃,积极地涌向伤口,修复她伤势。
云乘月坐在地上,目光四处逡巡。她第一次这么狼狈,但生死压力反而让她思维极度清醒。用书文?不,一开始她就试了,无论是“生”字还是“光”字,本身攻击性很弱,虽然对死灵、污秽一类有奇效,但对付普通修士不管用。
玉清剑?她修为太低,剑法也只是本刺、砍,全无章法。
其他,其他……
她心神微微一动,脑海中莫名浮现刚画面:敌人被她砍伤后,仅有血液被天上“祀”字吸收。他和那枚书文是一体?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书文对他不起作用?
因为他使用是普通灵力?可哪个正常人,在失去部分血液之后,还这么活蹦乱跳?
一定有些题——是什么?想想!
嗖——轰!!
气流轰出巨烟尘,云乘月再一次狼狈滚开。她吸进了一口灰尘,不由自主咳嗽起来。她浑身痛,血、汗、尘埃全部混在一起,头也散成一绺一绺。她用力擦开刘海,不让它挡住自己视线。
她喘息着,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
她想到了。难怪他要利用气流掀起尘埃,原来支撑他行动力量,就是……!
云乘月忽然狠狠扑向前方。她像只咬牙切齿兔子,忍着脚踝痛,自虐似地狠狠蹬地,整个弹跳出去!
“咦……!”
刺耳声音出惊呼,往旁边让开。
云乘月扑了个空,但没关系,她目标本来也不是他本人!
她扑倒在地,擦着敌人衣角,滑出去。地面上尖锐石子、枯干树枝,在她身上摩擦出尖锐疼痛,但她反而笑起来,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他弱点!
云乘月单撑地,让自己翻转来,面向天空。
她与地面平行,望着敌人后背。她清楚地看见,在他后背对应心脏位置,有一根若隐若现暗红色“触须”,往上一直延伸到“祀”字上!
这——是他本相!
云乘月挥出玉清剑。
她没有直接劈砍,而是在半空写出“生”和“光”字。仓促而就笔画牵丝映带,虽然不够工整,却带有天然意趣,仿佛孩童开心笑脸——她看见了他弱点,当然开心啊!
清风化剑,生机为光。
玉清剑放了书文力量,赋予它无匹锐意,得更轻松地刺入那根“触须”!
——呃啊……!!!
敌人出了凄厉不似人声尖叫。
他仿佛失去丝线傀儡,往后栽倒!
“啊……!”
云乘月赶快往旁边一滚,避免了被尸体压住悲惨下场。
四下一片安静,烟尘尚未停歇。远远近近仿佛有鬼影窥测,一切看不分明,一切是压抑。
只有她自己喘息声,在不断响起。
云乘月就躺在地上,平复了一会儿,让生机修复伤口,好歹别再流血,艰难地爬起来。她又努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了几步,她回头,看着那具一动不动尸体。
她盯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左,竖起中指。
“去你爹。”她口齿清晰地骂道,“祝你下次投胎,一辈子天天睡不好!”
骂完,她继续一瘸一拐往前。再几步,用玉清剑砍了一根树枝,拿来当临时拐杖。等生机书文再努力一会儿,她脚踝应该就好了。
云乘月一边,一边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偶尔骂骂脏,还挺神清气爽。”
……
她一路戒备,但接下来没有再遇到敌人。
或者说……她遇到是敌人尸体。
全是封氏人。他戴着面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像被刀戳穿心脏、有像被弓箭射杀,有像……被盾牌砸碎了头。
他身上没有多少血液,看起来全是黄、白一团,皮肉骨骼内脏混在一起,汪在地上。
场面很恶心。
云乘月尽量不去仔细看,只管往前。
她脚踝差不多好了,虽然还有些酸痛,但不影响正常路。她扔了树枝拐杖,新紧了紧左边胳膊上耳兔。经一场激战,兔子也变得黯淡狼狈,身上破了好几处,露出苍白棉絮。
快到山顶时候,泥土小径上多了石板。
云乘月仰起头。天已经全黑了,星空光芒被“祀”字所夺;山上笼着诡异暗红光芒,建筑群轮廓寂静又模糊,恍如阴森沉默野兽。
最上面那一座,就是通天观。不如她想象气派……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除了道观,山顶还有一棵树。遮天蔽日、气势磅礴,一眼即知是多少年古木。
云乘月好似见到了某个人影,但那道影子立刻又消失了。她小心地用背揉了揉眼睛,避免尘土飞进眼睛,再仔细去看,可又什么没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摸了摸兔子柔软头,又握紧玉清剑剑柄,这踏上石板。
轰——!
一面黑红流转光屏降落,挡在她面前,宛如通往阴火焰之门。
是从“祀”字降落下来。
云乘月试着后退,现“门”消失了,她再踏上石板,“门”又出现。
“这是……”她记忆中幽邃地方又开始翻涌,一个词浮现,“防火墙?”
云乘月沉思片刻:“好像不是这个词……”
但总之,要想去通天观,就必须通它。
哗啦啦……
她又听见了锁链声。但再仔细观察四周,却没有黑色锁链流动。唯有树林鬼影,仍远远近近地缀着她。
如果她没感觉错,这里存在着两股不同力量。一股是“祀”字,另一股……
云乘月抬起剑,按照之前方法狠狠砍向“门”。
白光散去,“门”纹丝不动。这股力量比她之前面对还要强千百倍,凭她现在实力,很难动摇它。
云乘月专注心神,提剑来。
一次,又一次。
全失败了。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灵力。她停了。
云乘月沉下脸,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薛无晦,你给我出来!”
山中寂静,连虫鸣鸟叫无。风声窸窣,她声音顺着夜风传出,在幽暗光线里回荡。
没有人回答她。
“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别为你不吭声,我就不知道你在里面!”
还是没有回答。
虽然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但云乘月还是感到怒火上升。她从来没这么愤怒;出事来景象就在她脑海中旋转,她忘不了——那碗面、那只风筝、那个吃糖姑娘……她忘不了!
她张开口,又停下,使劲擦擦脸,咬牙压下那口气。
“……好,我自己解决。”
她凝神看向这道门。这是阵法——她不知不觉想起来了,而所有阵法有破解方法。
心神下沉,她意识变得专注而纯粹。
倏然,当她意识沉入某个玄奥点时,她眼前“门”改变了模样。它不再是一整面燃烧暗红火墙,而变成了无数文字。
在黑暗空之中,无数细小“镇”字和“祀”字交缠在一起,组合成了这面巨火墙!
两个字?
云乘月近一步,仔细观察着。
两个字分别列成一列列,互相交缠在一起,呈螺旋状流动。每一列文字有微妙不同,或清峻,或狂放,或庄严,或奇古……
云乘月想起了在浣花城中得到那枚“镇”字。她拿出笔架,唤出书文,观察着。她这一枚“镇”字笔画圆润而古朴,结字稳,最下面两点却又狰狞锋锐,像两颗獠牙。
她尝试里字按进墙里,却被弹开了。
“奇怪,明明风格一样……”
她挑是类似风格一列“镇”字。难道不是这样解?
云乘月不断逡巡,看得眼睛酸涩,暂时闭目养神。不急,仔细思考,假如这枚零散“镇”字是钥匙,应该怎么用?
忽然,卢桁导浮现在她心头。这是此前观赏祭祀碑时,老人告诉她,他说,一副好作品,笔法、章法、结字浑然一体,这三者相辅相成,就形成了笔势。
笔势?
如果这面火墙视为一副作品,它笔势是什么?只有两个文字,风格杂乱无章,它笔势是什么?
换个角度,如果从作品内容来考虑呢?镇,祀。祀字应该是祭祀意思,是用活人生机祭祀死灵,可镇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两个字要放在一起,而且要互相交缠?
镇——镇是什么?是死灵?不可……那就是镇活人了?
对了。活人喂养死人,这种事有伤天和,所需要镇压活人怨气……但前提是,先有活人奉献,再有镇压之意,所两个字必须一一对应。
而在这幅作品里,每两个字互相映照,没有多余“祀”字给她放置这枚字。
不……说不定有。
云乘月倏然睁开眼。
她左抛起“镇”字,右倒转玉清剑,在自己左臂上一划!
几丝血液飞出,恰恰泼在“镇”字上。书文有灵,登时低吟一声,自动没入“门”。
云乘月血化为一个新“祀”字,与“镇”字纠缠,投入阵列。
轰隆隆——
门,开了。
云乘月进去。她血顺着胳膊、指尖,滴落在地,没有出任何声音。唯有黑黢黢草木影子一抖,悄然吞噬了那滴血液。
……
通天观里异常安静。视线所及,还有不少伏地尸体。云乘月已经不想去看了。
她只是顺应直觉,往某个方向去。
——陛下!
什么声音?!
她猛地回身。
身后来路,居然变成了一片黑暗。一个人浑身笼着微光,正从她背后来。是一名青年。他容貌柔和清秀,眼神里有一股燃烧般狂热。他穿着衣角曳地暗银色袍,戴着窄而高黑色帽子,往前去。经她身边时,他部□□体径直穿她,变得缥缈透明。
……灵魂?还是幻觉?
云乘月望着那个人背影。
“陛下!”那人呼道,匍匐下拜。前方空无一物,他却庄而颤抖,不知是太敬还是太畏。“臣,封栩,蒙陛下天恩,在……离开后,监修岁星网,臣必鞠躬尽瘁,如有疏忽,臣必万死谢陛下恩德!”
在……谁离开后?她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还是那个人没说清楚。
封栩……封氏祖先?
封栩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仔细倾听什么。
片刻后,他却伏地哭起来。他哭得凄厉悲伤,近似野兽嚎叫。
“陛下,陛下,臣万死……臣万死!!臣自知其罪,臣对不起天地众生——可是陛下,这是因为臣看见命运!陛下想路,不通啊——陛下!……说未来,实现不了!”
“陛下不愿屈服,可臣为了避免那恐怖命运,必须这么做……窃取虎符,是无奈之举啊!”
他伏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撞得满脸是血。
“臣死后,心有不甘……也许臣终究怀有疑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苟延残喘至今,想要看个分明……”
“可是死灵,终究不是活人……臣被戾气蒙蔽,再次戕害陛下……就此灰飞烟灭,已是臣侥天之幸。不敢奢求陛下宽宥,臣只愿陛下……早日回归正途!”
“还有……还有……也终归来……”
“臣,再拜……”
——“你一直在说,究竟是谁?”
这道声音响起之际,四周黑暗轰然破碎。那道光灵魂也化为碎片,最终再化为齑粉,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回答。
云乘月抬头望去。
原来她已经来到古木之下。一旁地面伏着一具尸体,模样惨不忍睹。
在苍翠挺拔巨木上,散黑衣帝王高坐着,在无数黑色锁链簇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头到脚,没有丝毫放。
“真是凄惨至极模样。”
他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如架起无数编钟,撞出清越空灵回响。
“云乘月,你想做什么?”
灯笼在四周摇曳。半明半昧,他唇角勾起,形成一个清晰笑容。
“你,想杀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