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像谁?”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这语气带刺, 似曾相识。庄不度不禁抬起眼。
娇嫩粉润的桃花抵在他视野的下方,变得雾蒙蒙的;越过雾蒙蒙的花影,就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脸, 了花影的朦胧, 就好像也模糊起来, 变得和回忆中更像,更像……直到一模一样。
“姐……幼……”
那个名字就抵在唇边, 一直在,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大约为饮了灵酒的缘故,让他的脑有些混乱,才更加分不清现实和过往。他只能盯着她, 恍惚地想, 她们那么像;模样也像,不悦时的扬眉也像。就仿佛那不远处的从来不别, 一直在他记忆中的……
不。
庄不度用力闭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内侧,直到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他才终于能重新睁眼。
“……云道友。”
他露出一个微, 又指了一指身旁。戏台上, 那陀螺静静待在那儿;灯笼的浮光落下,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庄不度放下花枝,问:“对这个, 你有什么想法?”
陀螺……?
云乘月当然看见了那只陀螺。
空荡荡的戏台,会动的就只有一个庄不度, 还有一只刚刚才静止的陀螺。
看看含的青年,再看看那只陀螺,云乘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有话直说么……欲言又止的,好麻烦。不就像母亲么, 这也很正常,毕竟我她血缘上的亲生女儿。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骨里那股怕麻烦的懒劲儿又冒了上来,声音里带上了一股不大认真的抱怨,又显得有点促狭。
“庄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敌友。”云乘月有话直说,“不过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后有空,你能否和我讲讲母亲当年的?”
“我……?”
庄不度愕然:“你应该看见清曦对你的态度了罢?”
云乘月说:“看见了,也听说了母亲曾被庄家养错的孩子。”
庄不度沉默了一下,说:“。那你为何还……”
云乘月诚恳道:“我就问问。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毕竟……如果问两句就能问出来,不就省心太了么。
庄不度一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他盯着她,渐渐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云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没等来回应,就又问了一句:“庄道友?”
她自忖,自己语言温和、态度友善,很可厚着脸皮自我评价一句“不卑不亢”,无论如何不该被见了鬼一样瞪着吧?
这时,庄不度却忽失。
“现在又不那么像了。”他着摇摇,再摇摇,声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怅,“她……她看上去开朗爱,其实惯来把很话藏在心里,所到了后来,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不了解?”
庄不度却住了口,像觉得自己说了太,只又微微摇:“我答应过她,不再与任何提起过往。”
他不再言,仰用力再喝一口酒,像用酒压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绪。继他随手扔开酒壶,就重又成为那不着调的艳丽贵公子。
“噢,好吧。”
云乘月有些遗憾,却也并不勉强,只礼貌道:“那么,庄道友,接下来就承让了。”
“承让?让你让你,我对修行可没兴趣,如果不被逼着,谁耐烦跑这么远来折腾。”
庄不度支撑着站起来,没骨似的,再伸个懒腰,又一摊手——桃花花枝一颤,四周灵气翻涌,竟带出些许文字气息。
“修行无聊,文也无聊。难得这幻境还算知识趣,倒懂得点玩乐的滋味。”他道,指着陀螺,“看来这就幻境你我出的第一道题。云道友,我虽然比你年长,但天赋可远远不如你,就腆着脸试一试了。”
不待云乘月答话,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为了一支笔。只见其笔锋毛色透明、质感如玉,凝在风中动也不动,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写字?
他抢着答题,云乘月也不争,只盯着那桃花笔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这就硬笔法?”
庄不度听见了,顺口道:“云道友也知晓硬笔法?听闻这千年前《天下经略》记载的速写工具,不过这不过异闻传说,不足为信。”
又《天下经略》……好吧,那作者说不定真同源前。
云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并不松剑柄。虽然庄不度对她应该没有敌,但幻境中皆为对手,还小心为上。
她立在戏台边缘,看庄不度打算怎么做。这处幻境中处处暗示笙歌浮华,背后文应当与玩乐相,但不清楚有没有更深一层含义。
庄不度的想法大约和她一样。
他站在陀螺前,绕着它了一圈,手中桃花笔也漫不经心画了几个圈。碧色粉光团团摇动、洒落,纷纷缀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远望山间花云,见风吹了层层花落。
“云道友,你可擅长陀螺?”
他忽然问。
云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没有”,脑海中却又模模糊糊闪过什么景象;好像在很久前,她曾将什么东西递别,那依稀就一只陀螺。
她张开口,犹豫了一下,只能说:“不记得了,可能玩过,但应该谈不上擅长。”
“谈不上么……”
庄不度原本没有看她,听了这一句,却又看来一眼。他没没脑说了一句:“小时候她很擅长这些。”
说了这句,他就不说了。
云乘月也没有问。
薛无晦却忽然低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
——[陀螺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儿……谁若长大了还爱这些,真叫个没出息。]
他说得严厉,语气却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语调背后,细听过去,依稀还能辨出些惆怅的温柔。
云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看上去还挺好玩的。”
——[……么。]
片刻后,庄不度像观察够了,抬手写了一个“转”字出来。
转——中规中矩的楷,中规中矩的结构;粉绿色的线条飘逸翻飞,乍一看颇为华丽,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许的松散无力,不免令这字流于轻佻。
——[金玉其,败絮其中。字如其,果真颠扑不破、千年不变的道理。]
薛无晦在她耳边悠悠评道:[这居然碰巧有合用的文,还写出了浓郁的享乐气息,也不知道这辈子荒废了少时光。]
又来刻薄了。云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花。
庄不度瞟见她的神,为她自己,就也了,说:“字练得少,写得歪歪倒倒,让云道友见了。”
他说得很温和,且又带上了那一分恍惚之,分不清在对她说,还在对幻梦中的别说。
“哪里。我自己才学道不久,与庄道友顶半斤八两。”云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这字,我倒觉得挺亲切。”
“原这样。”庄不度“哈”一声,掩盖眼底,仿佛颇为自得,“不错不错,那想来这观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们就法度功夫垫底的两位。”
他这不为耻、反为荣,轻佻的神,果真与那“转”字神似。
接着,他左手一抓,就将粉绿色的“转”字抓在了手中。与艳丽精致的容貌不同,庄不度的手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皮肤白皙,却手掌宽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节覆着皱巴巴的皮,仿佛一个个树干上的疤。
“转”字在他掌中一闪,立即变化形状,融化拉长,化为一道长鞭。
庄不度手执长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几次鞭打过后,陀螺就“滴溜溜”转了起来。
空荡安静的戏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钝响,不断往扩散、回荡。渐渐地,它与一旁堆着的锣鼓、月琴,产生了共鸣。
呼啦啦啦——
陀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台上仿佛不止庄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有千百只陀螺一齐转动。这声音浩浩荡荡,愈来愈响,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四周那些玩乐、追逐的幢幢影,都停了下来。它们涌动着,开始不断鼓掌、发出声,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观众。它们制造声音,自身也围成了声音的屏障,就隆隆的响声阻拦在戏台上,令回音叠了回音,挤满每一寸空气。
除了声音,这里一时再无其他。连夜色和灯光都像被挤了出去,远远地浮在上。
声音太大,震得云乘月耳朵嗡嗡地响。然,这种嗡响之中又仿佛夹杂了某种味……文!
有文的气息如鬼魅流窜,若隐若现,仿佛随时浮现出,下一刻却又毫无踪迹。
云乘月克制住了想去捂住耳朵的冲动。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详尽地领略这纷扰之中的味。
陀螺不停地旋转。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掌声和声隔了一层,像涨不落下的潮水。这些最主的声音,但不唯一;在它们之,还有……
还有……那哭声么?
她听见了。
在庞杂的声音中,有极细微的哽咽声。那声音飘荡在重重欢乐之中,宛若一根极细的线,随时都会断;然它又顽强地存在着,一旦注到了它,就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欢乐中的哭音……
云乘月抬起眼。她看见四周幽黑无边无际,灯火浮华无边无际;那些欢乐的声音就在身边,簇拥着玩闹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正当她若有所思时,陀螺的声音却忽然断了。
戏台正中间,庄不度垂手立着,艳色衣摆徐徐落,那只曾速旋转的陀螺也逐渐缓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绿色的长鞭飞出半空,重新化为一枚“转”字,又溃散为灵光点点。
“云道友……我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庄不度说得很严肃,嘻嘻的神却全不那么一回,“好像我在这儿辛辛苦苦鞭陀螺,却了云道友凝神观测文的时间嘛。”
云乘月眨眨眼,装傻:“咦,这样?”
“难道不?”庄不度指着地上的陀螺。
此时,那方才还赚得欢快、响亮的木质陀螺,竟肉眼可见地淡化了去。它微黄的、滚圆的躯体变成了虚影,从那虚影之中,有一缕淡淡的文气飞出。
几颗光点,隐约却又有提按、牵连的笔法在其中,像文字中的残缺笔画。
这几点淡白色的光落在云乘月掌中,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听见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归寂静。
没有哭声,没有欢和掌声。唯有灯色还在,夜色仍浓。
庄不度问:“云道友可观测出了文?”
云乘月回答说:“听见了些哭声,没有别的。庄道友亲自答题的,难道没有其他收获?”
绯衣青年哈哈一,又往地上盘腿一坐,再干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没有了笔墨的文气,只余娇艳生动。
“我就个京中的混子,能有什么收获。哎,云道友有收获,我反兴得很,总算我没白忙活。”
他翘个二郎腿,嬉皮脸:“说起来,云道友,其实你大可叫我一声‘庄叔叔’,不?”
云乘月正在检查戏台四周的况,闻言也不抬道:“庄叔叔。”
庄不度愣住,脱口道:“我还为你不会……”
云乘月平静道:“称呼已,我并不在乎。只庄道友,庄叔叔,你也无需在我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对她没什么记忆,除了模样像些,其余应该并不相似。”
那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总被当成别,还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虽没什么害处,但终究有点烦。如果庄不度肯直接告诉她当年的,她还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说,她也不愿这么绕圈子。
幻境还没消失,说明文还没有被观测出来。
除了陀螺之,还应该有什么和玩乐相的东西……?
——[看看上面。]
薛无晦提醒道。
她抬看去,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在戏台上方的暗处,竟藏了一只风筝。
云乘月抬剑作笔,写出一横;这一横如水墨蜿蜒,化为一道绳索。她左手握住绳子的这,再用力一抖;绳索飞出,顺利卷了那只风筝下来。
——啪嗒。
她动作不大熟练,风筝掉在了她脚边。
云乘月弯腰捡起,发现这一只造型最寻常的燕子风筝,但做得极为精致,像某种柔韧轻盈的灵丝织就,上金银双色丝线描出花叶、羽毛,燕子的双目还两颗细小的蓝宝石,极为有神,栩栩如生。
只有风筝,却没有风筝线。
“这放风筝……?”
她将风筝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又侧问:“庄道友,你可想试一试?”
庄不度瘫在地上,二郎腿晃来晃去,又歪个盯来一眼。
“我不试。我放了,肯定宜又你占了。这次换我来仔细观测,你去忙活。”他换了只腿翘着,说得理直气壮。
“不过——你这小孩儿,会放风筝吗?”
他用一种相当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云乘月也不恼,只认真想了想,点道:“你说得对,我好像没放过风筝。但做嘛,尝试尝试。”
她用一种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灵线绕到风筝竹篾上,期间还绑错了一次,不得不解开重来。绑好了后,重心却又不大对(薛无晦说的),于她只能再绑一次。
庄不度撑起来,问:“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
云乘月解开灵力线,呼了口气,第三次重来。没想到看似简单的风筝,却只绑线都这么有讲究。
为这线她灵力所化,她一直维持着,反复松开、再绑,精神上还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觉得辛苦,反觉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烦,做得津津有味。
过了会儿,庄不度又问:“真不我帮忙?”
云乘月叹了口气,无奈道:“庄道友,你刚才碰巧有个‘转’字能用,我却没有。所,我现在只能写几个笔画出来,将就用一用。我专心,能不能烦请你安静?”
庄不度有点讪讪的。
他嘀咕说:“你就玩得太少,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文……不过你能灵活运用单一笔画,也算很不错了。”
“她小时候就很强,不像你一样看得开……”
云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闭嘴,半晌略苦道:“抱歉,没忍住。前都忍得住的,有些怪。”
说罢,庄不度干脆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独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云乘月无奈。
那背影居然有点赌气的成分。他们究竟谁算长辈?如果不记得他真实年龄四十八岁,云乘月真觉得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了……也不对,她随身带着的某位死灵,都千把岁了,有时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着,不妨薛无晦在她耳边咳了一声。
——[不许在心里说我坏话。]
云乘月:……?
想想也不行?
说起来,他到底怎么辨别出来的。不帝后契约限制他不许说谎,她都怀疑他用了读心术之类的法术了。
终于,风筝绑好了。
云乘月拉了拉手里的灵丝,挺满,觉得还挺结实,应当能成为一根合格的风筝线。
拎着风筝,她站了起来,再跳下戏台,仰不断挪动,找了个灯笼稀疏一点、天空开阔些的空地。
“风筝……咦,等等,风筝该怎么放?”
她琢磨着:“不应该跑起来,再根据风的流向来引线?”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这么不耐烦嘛。云乘月故叹了口气,状似忧伤道:“唉,从来没陪我放过风筝,也没教过我。长这么大,这竟然我一回牵风筝线……”
——[……]
她挑好方向,开始跑动。
——[……云乘月。]
她没有理,也没说话。她跑,且越跑越快。
不知否错觉,从她跑动开始,四周原本静止的空气也跟着流动起来。风开始吹,吹动她手中的线,也吹动那只燕子风筝。
——[……喂,云乘月。]
风并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风筝,更从四面八方乱撞。撞得她的风筝上上下下,像只有气无力、飞不起来的伤鸟,也撞得她手里的线抖动不止,好几个瞬间都让她有快握不住的错觉。
但她用力握住。
——[……云乘月,你非这么小气?好了,罢了,算朕说错了话,行不行?听好,放风筝并不难,你看好风向,风大时放线,风力不足就收线,劲力与感受到的风力配合……喂,你听见没有?]
“……哦,这样。”
她恍惚一瞬,轻轻答应出声,手中不觉照做。她还思忖着,了,键在风,她怎么忘了,明明春天的时候有教过她,也这样啰啰嗦嗦,爱操心得很……
教过?谁?春天的风筝?
云乘月抬起。
长风涌动,吹得燕子飞上天去。它越过层层灯火,冲向不散夜色;那两只蓝宝石的眼睛,在无数个瞬间都折射辉煌灯火,一下下地闪着光。
陡然一阵猛烈的风,吹得燕子剧烈晃动。
云乘月赶紧拽紧了手里的线。灵丝勒紧了她的手掌,也唤回了她的神智;她顾不得再想,只一心一操纵风筝,奋力拉住线,不让风筝被吹跑。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丝明悟。
这幻境看似处处浮华,实则空空荡荡。欢背后隐藏着呜咽,现在又若有若无勾起的回忆、让陷入迷离……
另一,庄不度跳上戏台上一座大鼓,声道:“云道友小心,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侵心智,让不断回忆过去,变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难怪刚才庄不度一再提起过去。
随着风力一浪接一浪加剧,风声也在不断变大。不久前她还需努力让风筝飞上去,现在却只想着怎么留住它。
刚才还听得见庄不度在说什么,现在只能用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轮廓;他好像拿着桃花笔在壁画什么,但云乘月现在没有心思想了。
风变得极为猛烈,简直不像风,像四面八方打过来的海浪。她身下只有一块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间寻求一丝半点的平衡。
风筝随时都像飞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紧;灵丝被一圈圈绕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怀疑自己的手掌会被细线切断,可下一刻连这个念都顾不得了。
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风筝?
这一次幻境考验的,到底……
——[回忆如何运笔。]
……什么?
——[运笔。]
狂暴的风里,竟浮现出亡灵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却足够清晰到让她看见。他站在她身边,略低弯腰,手臂越过她的身侧,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刚才那纨绔子有完整文,所省略了这一步。但你不同。你现在手中的线,只单独的笔画,没有结构、没有呼应。]
——[故,你若引动幻境背后的文,必须从临摹开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运转的方式。但虽然用力,却并不觉得疼痛。
云乘月咽下担忧,静心凝神,细细感悟手中传来的力道。
虽然平时总调侃薛无晦,可她很清楚,他的文造诣极,当她的老师可说绰绰有余。她自然尊敬有本的的;此若有学习的机会,她很愿虚心求教。
譬如现在。
可临摹……初学者学习法,总从描红、临写开始。有别写下一个完整的字,才能有临摹的范本。
可现在,哪儿有字?
——[不急。]
他感觉到了她的困惑,微微点,徐徐道:[文一道,既讲求法度森严,也讲求趣天成。]
——[法度不成,趣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寄托。]
——[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严,也不过一堆腐木烂石,不值一提。]
他说:[云乘月,你抬起,仔细看——好好看。]
——[你的确看不见文字,看不见法度构架……可,你当真看不见那段无处不在的趣?]
她努力睁着眼。
风拍打在她脸上,疯了似地,还想往她眼里钻。哪怕修士的躯体也抵挡不住。很快,她就觉得眼球干涩,还有小刀子割一样的尖锐疼痛。
本能的泪水沁出,试图缓和眼球的不适。可同时,它们也模糊了她的视野。
云乘月咬咬牙,使劲一闭眼,眨去泪水,后——她再次瞪大眼睛!
这模样大约有点狰狞难看,才令他愣了愣,忍别过脸。可她现在只想努力寻找那缥缈的趣。
趣,趣……
等等。可他刚刚说了,只有趣、没有法度的话,趣也没有可寄托之物。法度就文字结构,扎扎实实的一笔一划,可眼前哪儿有字?
哪儿有……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
灵光乍现,令她她精神一振。虽然脸上还刺痛着,她却为兴奋不再觉得难受。
如果没有字,就自己写出来!
没有可临摹的范本……可,她可一边感受幻境文的趣,一边尝试还原适合它的法度。
虽然不可能非常精准,毕竟法度本身也带有个风格,可,只需完成观测的话,一个大致的结构应该就够了!
云乘月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缕趣。
风中那被拉扯的,看似一只精致的风筝,但实际上……实际上还有什么?不,实际上什么?
风声呼啸,但这一回,它们被什么隔绝开了。
风声之,那微弱却不绝如缕的呜咽,再度降落在她耳边心上。
它含着悲伤,可悲伤并不那么浓郁绝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现实,只忍不住不断的伤心。
悲伤之,它更包含的却怀念……还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么?
风里的风筝?四周的灯火?那曾经的台大戏?
可风又代表什么?
难道和第一个幻境一样,梦?
不。虽然各处空荡,但辉煌灯火真,戏台种种也真。甚至刚才的无数影发出的声、鼓掌声,也都真的。她没有认错。
那哭声也并没有分不清真假虚幻、痴迷不已的味。相反,正为明白失去了什么,才有这样细微却不能断绝的悲伤。
所,这……
云乘月艰难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着风筝线,右手抓着玉清剑。剑鞘也不褪,她就极力在风中写起来。
她还闭着眼,用神识去追逐风中流散的那一抹蕴。
一点,一点,又一点。
宛如泪痕一般的笔画……
还有这些横竖,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华伸出。
不知不觉,风渐渐平息了。
燕子风筝乘风下,悠悠降落,最后再次“啪嗒”一声落了地。
——[……做得不错。]
帝王的身形随风一并消散。
云乘月睁开眼,正好见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这还不文,只普通的文字,甚至写得还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继,它由一个字变为无数字。
无数个“消”字往无数个方向飞出去。每一个“消”字都与幻境中的一样东西相融合,并且带了它们。
一盏一盏的灯笼消散了。
姿态各异的影消散了。
戏台上的锣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消”字。它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又齐齐往夜空中飞腾去。
由慢快,它们最终冲进了夜色深处。
——砰!
——砰砰!
……最后,炸开成了无数绚丽烟花。
于,终于也就连这些“消”字也都没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还有他们脚下铺开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两行文字出现在上方,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开。
其为:
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
当年壮志为谁了?西风残照,黄土断侯王。
这两行字里,唯有“消”文,也句眼。
文字迤逦,蕴哀婉无奈。凝视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画卷:春光正好、热闹繁华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白发老的梦中回忆;任少辉煌成就,现在也只一抔黄土。
云乘月看得很入神。
纵然其他文字并非文,可它们与“消”字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副结构完整、蕴无穷的墨宝。
观赏这样的作品,就如同参与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鼓掌。
“不愧云道友,果真才华横溢、天资绝顶、灵气冠绝当代!”
……好罢,还有可错过的。
云乘月回,见庄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断鼓掌,一脸感佩。
“云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乘月皱起眉。
“庄道友何必还装傻?”她淡淡道,“早在一开始,你不就看透了题眼?”
掌声停了。
庄不度眉眼一动,面上却还那副热热闹闹、轻浮却容易讨喜的。
“此话怎讲?”
云乘月摇:“庄道友最开始唱的那几句词,我总算记起来了些。”
“什么词?”庄不度睁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无辜,却为容貌艳丽太过,反显得锐利甚至敷衍,“我不记得了。”
云乘月又回忆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开。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庄不度开唱的“残山梦最真”几句。这首词曲,恰恰好对应的幻境的真。云乘月不信这巧合。
“这么唱的吧?后面我才真记不得了。”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唇边含:“庄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题眼,却生生将胜利拱手让。说‘� ��让’就真让我,原来庄道友竟个真正的厚道老实。”
她有时候说话很能促狭到的。
庄不度也被说得有点讪讪。可他不愧京中混子,咳了两声,就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确实个厚道老实,这一点姐姐作证,我……”
他冻住。
这一次没有幻境影响,他大约真的失言了。
云乘月不想去戳他伤疤,诚恳道:“我将庄道友的善当成真善了。之后若有空,还请挑些能讲的,告诉我当年母亲……?!”
——轰!
与巨大声响一同袭来的,还有整条星光之路的震颤。
宛若突然地震,云乘月险些站立不稳。她反手一横,玉清剑放出灵光,支撑住她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
一抹白光从远处奔袭来。它惶惶急急、慌不择路,一往云乘月这边扎来。
它速度快得惊。等云乘月能够回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在她身后躲藏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简直恨不得钻到她身体肺腑中,才算躲藏个严实。
——[嗯?这不……?]
连薛无晦都略有吃惊。
云乘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躲在她背后的,居然一个“梦”字……就第一个幻境的构造者,还含脉脉戏弄云乘月的那个“梦”字。
“你跑这儿做什么?”云乘月一顿,神微妙,“等等,你在逃难……你在祸水东引不成?”
话音才落,就听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接着响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执黑玉长剑、身披玄色飞鱼袍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肤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云乘月……或说,盯着她背后的“梦”字。
“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毫无起伏,声音几乎与薛无晦一模一样。
“云乘月,把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